第7章 尋史跡與尋原因
-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2357字
- 2021-01-07 18:04:08
湊巧,上海沈居士和北京馬女士先后來存問,閑話中都提到“尋根”,這之前不久,我游山西洪洞(讀同)縣城北大槐樹,看到寫“尋根”,聽到說“尋根”,于是我對“尋根”也產生了興趣,想即以之為題材,寫幾句,看能不能講出點道理來。由參“尋”開始,一念之遠就到了“根”的非單一,正面說是有淺、深兩種:淺是“史跡”,如大槐樹的確切地點;深是“原因”,如為什么要移民,以及為什么要由大槐樹下出發,等等。尋史跡,不容易,尋原因,更不容易。總之,內容不簡單,想講出點道理就不能不勉為其難;而如果真能夠講出點道理,用時風語說,就會有不小的教育意義吧?以下想勉為其難,大題盡量小作,說說在這方面我的一些想法。
勉為其難的“難”有不同性質的兩種:一種是尋之時,有些事物,得其實不容易;另一種是尋之后,也是有些事物,比如已得其實,如實說或寫,使自己以外的人聽聽或看看,更不容易。而教育意義必須體現在明辨是非之后,能夠取是而舍非,這明辨和取舍之前,就不能不聽聽或看看史跡之實、尤其原因之實。顯然,“不容易”與“不能不”的夾縫間會藏著不少問題,如何解決?又是問題太大,只好用準“王顧左右而言他”之法,試試看。
由尋之時的不容易得其實說起。這自然以遠者為尤甚,舉遠者為例。堯舜禪讓,尤其儒家,是歷代傳為美談的,實況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只政權,連娥皇、女英也歸了繼任者,就真是出于堯的自愿嗎?至少是熟悉漢末獻帝禪位與曹丕的表演的人會存疑。這樣,尋史跡得其實就成為大難,進而推求所以要讓位的原因就要談不到了。
由傳說的歷史下降,到春秋戰國,可以勉強說是文獻足征。以秦的興亡為例,史跡及其原因,至少賈誼覺得,是可以說清楚的。他就真說了,文章見他著的《新書》,推想太史公司馬遷必同意他的看法,寫《史記·秦始皇本紀》的時候也引了,后代的許多選本選了一部分,名《過秦論》。文章由“秦孝公據崤函之固”寫起,中間經過“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孝文王、莊襄王”,直到始皇統一,“履至尊而制六合”,然后是“山東豪俊并起而亡秦族矣”,都是說史跡。這大興和亡得快使賈誼抓到一個問題,于是問原因,“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他以為原因是:“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這里且不管賈誼的看法對不對,可以假定為對,則非常明顯,鑒古知今的教育意義主要積聚在“原因”方面,即想不丟寶座,要施仁義,不要總是以鞭子棍子對付小民。
如果這樣的教育意義確是名副其實地有教育意義,則可以推知,我們的尋根工作,于史跡與原因間,重點應該放在后一個方面。可是這就會碰到加倍的難,只說顯著的兩種:一是找到真因要有慧眼,能穿透傳統、權勢等云霧的慧眼,又談何容易;二是假定已經找到,這因很可能與某些有高位的人有牽連,或竟是來于那些人,會容許已經找到因的人傳播教育意義嗎?不錯,賈誼是傳播了,那是因為強秦已經成為落水狗,不再能咬人,比如換個時代,清朝嘉道年間,你尋多次文字獄的根,理清史跡,并找到原因,遠效賈誼過秦之論,問了“何也”之后,說“君主專制,民不能自主也”,行得通嗎?行不得也哥哥,是因為康雍乾雖然已經入土為安,他們的子孫還坐在寶座之上,有任意殺人的力量。
由嘉道再下降,老佛爺時代當然更有許多怪現象(如自己胡來禍了國殃了民不自殺而殺別人)可以說說的,為了避免一而再、再而三,有騙稿酬之嫌,干脆降到“近取諸身”,說一點點自己親歷的。這是本篇開頭提到的,幾個月之前在山西洪洞縣城北尋找的大槐樹,以及城內看到的蘇三監獄。看大槐樹,所尋之根有兩種:一種是樹之根,另一種是明朝初年移民,祖先是由這里“散而之四方”的,來尋族屬之根。我家有代代相傳的語獻足征,乃明初來于南京城南大紅門,與洪洞大槐樹無關,所以只能尋樹之根。可惜是不只樹不見,根也沒有一點痕跡。何時,何因,有竟成為無呢?更可惜是連文獻也不足征。這樣,看大槐樹,尋第一步的史跡,所得也只是迷離恍惚,進一步的尋原因就更無立足之地了。只好把尋的精力和興趣移用于蘇三監獄。蘇三,據說是明朝中年的風塵女子,流落到山西洪洞,受誣陷,被判死刑,曾囚禁在縣衙西側這所監獄里。經歷坎坷,可憐,憐與愛是近鄰,也就可愛;移到男本位,女的,而且風塵,就更加可愛。我是常人,也就很愿意(人往矣,無可奈何)看到她住過的那間屋,以及她洗過衣服的那個石水槽,等等,安于退一步,睹物思人吧。又是,而且非常可惜,屋,石水槽,等等,都已非原物。我有個年歲略小于我的學生楊君(已作古),年未知命的文友衛君,都是洪洞縣人,同我說,“文革”前仍是原物,他們看過多次。其時監獄之東,縣衙的大堂二堂也在,很雄偉,都是明朝初年建筑,在國內可能是僅存的,只因為革委會的頭頭兒說了這樣一句話,“現在是鬧革命,不該保留舊的”,就下令拆,連帶監獄,成為一掃光。監獄是近些年重建的,保存文物在其次,主要是適應旅游風,為創收。聽了這些,尋史跡的任務勝利完成。史跡清晰,尋原因也就不難。原因有枝葉的,是有權者頭腦里只有口號,而沒有文物,或放大說沒有文化。原因還有根本的,是多年來,上上下下,我們已經習慣于在上者一個人說了算,又因為多年,就先是形成制度,緊接著就升到形而上,成為天經地義。
這尋得的原因有沒有教育意義?我想,至少巴金是承認有的,所以蘇三監獄之不足,還想擴大為文革博物館。博者,多種事物也,意在立此存照,尋史跡者可以來此取所需,尋原因者也可以來此取所需。意甚善,可是據說,心中之意化為肢體之行還不很容易。我人微言輕,行,不敢碰,但想法還是有的,這想法依舊平淡無奇,不過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而已。如果這無奇能產生有用之奇,則我進一步想,“真心”為國家,為民族,為下一代,就應該擴巴金的想法而大之,成立運動博物館,而如果這擴大的想法能成為現實,則曾加右派之冠的諸夫子也可以入圣廟,“每事問”,教育意義豈不更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