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貝爾東如何上列那的當(dāng)，列那又如何上諾瓦萊的當(dāng)。

出生在圣—克魯[8]的比埃爾應(yīng)朋友們的要求，一直打算把幾個關(guān)于列那的精彩故事寫下來，因為那個壞家伙曾經(jīng)讓多少善良的人吃盡了苦頭。如果大家安靜地聽一聽，一定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有教益的東西。

那是五月，山楂樹開滿了花兒，樹林和草地一片碧綠，鳥兒們不分晝夜地唱著新曲。只有列那躲在莫貝杜伊的城堡里悶悶不樂：家里已經(jīng)斷糧了，孩子們餓得哇哇直叫，特別是大病初愈的艾莫莉娜更是餓得動彈不得。他只好外出打獵；出門的時候，他向上帝的圣骨發(fā)誓，不找到豐盛的食物就不回家。

列那走進樹林，他不走左邊的大路，因為大路不是為他而造的。轉(zhuǎn)了好幾個彎之后，他終于來到一塊草地上。“啊！圣母馬利亞！”列那驚嘆道，“還有什么地方能比這里更加舒適呢！簡直就是一個人間天堂：河水、鮮花、樹木、山丘，還有草地。誰能在這里生活一輩子，那真是太幸福了，這里有那么多唾手可得的獵物！不過，田野再綠，花兒再香，卻改變不了這樣一句俗話：‘饑餓所迫，疲于奔命。’”

列那長嘆一口氣，繼續(xù)趕路。他就像一頭被饑餓逼出樹林覓食的狼，拼命地跑著。他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眼睛四處張望，希望碰巧能看見一只鳥兒或者兔子闖進他的視野。他發(fā)現(xiàn)一條通往附近農(nóng)莊的小路，便不顧生命危險，毅然走了上去。不一會兒，列那就來到了農(nóng)莊的圍墻前：他一邊沿著曲折的樹籬行走，一邊念念有詞地祈求上帝保佑他平安無事，并賜予他食物，好讓妻子和孩子們開心。

在繼續(xù)講故事之前，我得告訴大家，這個農(nóng)莊的主人是一個富有的農(nóng)民，從這里到特洛伊（我指的是小特洛伊，也就是普里阿摩斯國王[9]從來沒有統(tǒng)治過的那個特洛伊），您找不到第二個和他同樣富有的人。他的房子緊靠著樹林，里面藏著各種各樣讓您垂涎欲滴的農(nóng)產(chǎn)品：公牛和母牛、公羊和母羊、母雞、閹雞和雞蛋，還有奶酪和鮮奶。要是列那能有辦法進去，那么他肯定就是最幸福的狐貍了！

可這恰恰也是最難做到的事情。無論是房子、天井還是花園，四周都圍繞著用又長、又尖、又牢固的木樁做成的圍墻，圍墻邊還有一條灌滿水的壕溝。我在這里不需要說花園里面果樹成蔭，樹上都結(jié)著漂亮的果實，因為列那對水果并不感興趣。

那個農(nóng)民名叫貝爾東，也有人叫他村長貝爾東；他不很聰明，卻非常吝嗇，一心只想著斂財。他寧愿割斷自己的脖子，也不會吃一只自己養(yǎng)的雞，所以他那數(shù)目龐大的雞群根本不擔(dān)心會成為主人的盤中美餐；只是每星期他總會拿幾只雞到集市上去賣。至于列那，他對如何處置那些母雞和閹雞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要是他能進入農(nóng)莊，您可以肯定他會親口品嘗里面那些漂亮房客們的肉，看看他們究竟鮮美與否。

值得列那慶幸的是，那天貝爾東一個人在家。他妻子去城里賣紗線了，兒子們則各自在田里干活兒。列那走過一條穿越麥田的狹窄小路，來到樹籬前；他一眼看見陽光下沐浴著許多閹雞，而諾瓦萊則站在中間，懶散地眨著眼睛；離他不遠的地方，母雞和小雞們爭先恐后地用腳扒著堆在荊棘叢后面的干草。這對于飽受饑餓折磨的狐貍來說，是多么大的刺激！可是，此時此刻，敏捷和創(chuàng)意都沒有多大用處：列那來回走動，繞著樹籬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看見一處缺口。最后，他在一條用來排雨的水溝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老朽的木樁，似乎不那么牢固。于是他縱身一躍，跳過水溝，淹沒在樹叢之中，然后停了下來。想到渴望已久的肥大閹雞以及美味的雞肉，列那興奮得連胡須都顫抖起來。他一動不動地伏在一根荊條下面，一邊等待時機，一邊側(cè)耳傾聽。

這時候，快樂自信的諾瓦萊在花園里來回踱步，他叫著母雞們的名字，一會兒甜言蜜語，一會兒大聲訓(xùn)斥；他不知不覺地走近列那藏身的地方，在那里扒拉起來。突然，列那鉆了出來，猛撲上去；他以為能夠得手，可是卻撲了個空。諾瓦萊迅速一閃，扇動著翅膀，一邊跳一邊跑，還發(fā)出陣陣求救的叫聲。

貝爾東聽見了，他走出屋子，循著聲音望去，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正在追逐公雞的狐貍。“啊！是你，你這個盜賊！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回到屋里，并非去取什么鋒利的兵刃（他知道農(nóng)民是無權(quán)使用兵刃來對付野獸的），而是拿出一張被煙熏得烏黑的網(wǎng)；這網(wǎng)肯定是魔鬼織的，因為每一個網(wǎng)眼都那么牢固！原來農(nóng)民是希望用這張網(wǎng)抓住盜賊。列那意識到了危險，便躲到一棵巨大的白菜下面。貝爾東從來沒有打過獵，他只是把網(wǎng)歪歪扭扭地罩在菜地上，扯開嗓子拼命地叫喊，想嚇倒列那：“啊！盜賊！啊！畜生！我一定會逮住你的！”他一邊喊，一邊用木棍敲打著白菜。列那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一躍而起。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能是自投羅網(wǎng)。他的處境越來越艱險：網(wǎng)在不斷收緊、合攏；他的腳、身體、脖子全被纏住了。而且他越是掙扎，網(wǎng)就纏得越緊。看到狐貍受盡折磨，農(nóng)民得意萬分：“啊！列那，你總算遭報應(yīng)了，這回你死定了。”說著，貝爾東抬起腳，踩在俘虜?shù)暮韲瞪希瑴?zhǔn)備開始執(zhí)法。列那抓住機會，對準(zhǔn)農(nóng)民的腳后跟，狠狠地咬了下去。貝爾東的尖叫聲成了列那報仇的第一個信號。這一口咬得農(nóng)民疼痛至極，以至于他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不過，不一會兒他就清醒了過來，使勁想擺脫狐貍的牙齒。他揮舞拳頭，砸在列那的背上、耳朵上和脖子上；列那全力躲閃，卻依然緊咬牙關(guān)。他甚至還乘勝追擊，以一個漂亮的動作，截住了貝爾東揮舞的右手，并將它和腳后跟咬在一起。可憐的貝爾東，你何必和列那作對呢！干嗎不讓他去抓那些公雞、閹雞和母雞呢？“狗被逼急了會咬人”，你應(yīng)該早一點想到這條諺語的。

列那咬住了農(nóng)民的腳后跟和手，便改變了態(tài)度，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說：“我以我愛人的名義發(fā)誓，今天你死定了。別指望買通我，即使你給我皇帝的寶貝，我也不要；你已經(jīng)被困住了，就像查理曼大帝被困在朗松[10]一樣。”

這時，農(nóng)民驚恐絕望到了極點。他兩眼流淚，心底里嘆著氣，可憐巴巴地請求饒恕：“啊！饒了我吧，列那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饒了我吧！您可以對我發(fā)號施令，告訴我您要我干什么，我一定服從；您愿意接受我，讓我在有生之年成為您的仆從嗎？您愿意……”

“不，農(nóng)夫，我什么都不要：剛才你還在謾罵我，發(fā)誓不會放過我，現(xiàn)在輪到你自己了。感謝圣人！現(xiàn)在要接受懲罰的是你，混蛋！我抓住了你，我要把你關(guān)起來，押到圣人面前，他會懲罰你的，誰讓你剛才如此兇惡地對待我。”

“列那先生，”農(nóng)民抽泣著繼續(xù)說道，“您就對我發(fā)發(fā)慈悲吧：不要懲罰我。我知道我對您不敬，我真是個該死的賤人。您說我怎樣賠償您吧，我一定照辦。您可以把我當(dāng)作您的仆人、您的奴役，您可以拿走屬于我的一切，甚至我的妻子。難道您與我和解有什么不值得嗎？您可以從我家拿走您想要的任何東西，它們都屬于您。您可以向我所有的物品征稅。有一個可以支配這么多財物的人當(dāng)仆人，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在這里，我們應(yīng)該說幾句列那先生的好話：他看到農(nóng)民為了保護他的公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他求饒，心底里不禁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好了，農(nóng)夫，”他對他說，“別哭了，住嘴吧。這次我可以饒恕你，但以后你永遠不得再犯；否則，我要是讓你逃脫懲罰，我就不去見我的妻子和孩子！在松開你的手和腳之前，你必須發(fā)誓，不再做任何反對我的事情。我一放開你，你就要履行你的諾言，放棄你所擁有的一切。”

“我俯首聽命，”農(nóng)民說，“上帝會為我擔(dān)保，保證我在任何時候都會信守諾言的。”

貝爾東說的是實話；其實，他雖然吝嗇，但很正直；他的話就像神父那樣可以信賴。

“我相信你，”列那說，“我知道你是出了名的老實人。”

說著，他松開了他。貝爾東獲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撲倒在列那的腳下，他的淚水沾濕了列那的皮毛，他伸出差點被咬掉的那只手，指著最近的那座寺院，用習(xí)慣的方式，向列那發(fā)誓。

“現(xiàn)在，”列那說，“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這該死的網(wǎng)從我身上拿走。”農(nóng)民照辦了，列那恢復(fù)了自由。“既然你說從今往后要聽從我的意愿，我現(xiàn)在就要考驗考驗?zāi)恪Ｄ阒溃乙呀?jīng)盯了諾瓦萊一天了，你去給我把他抓來；要是辦到了，你就是我的朋友，你剛才發(fā)的誓也一筆勾銷。”

“啊！先生，”貝爾東回答，“您為什么不要點更好的東西呢？這只公雞的肉又老又難啃，他已經(jīng)兩歲多了。我拿三只鮮嫩的小雞跟您交換他吧，小雞的肉和骨頭肯定更加適合您。”

“不，我的朋友，”列那接著說，“我對小雞不感興趣，你還是留著他們吧，快去把那只公雞抓來。”

農(nóng)民不再申辯，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走開，朝諾瓦萊跑去，追趕了一陣后，把他逮住了，帶到列那面前：“給，先生，這是您要的諾瓦萊。不過，看在圣人的分上，我寧愿拿我最好的兩只閹雞跟您交換。我非常喜歡諾瓦萊，沒有一只公雞在母雞面前像他這樣殷勤、警惕；同樣，他也深受母雞們的愛戴。不過，既然您選中了他，先生，就把他拿去吧。”

“很好，貝爾東，我很滿意。作為滿意的表示，你剛才發(fā)的誓就一筆勾銷了。”

“太感謝了，列那先生，上帝和圣母都會保佑您的！”

貝爾東走開了。列那叼著諾瓦萊，滿心喜悅地走上了回莫貝杜伊的路，心想：一會兒就可以和心愛的艾莫莉娜分享這只可憐的公雞的肉和骨頭了。但是，他沒有料到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他走過一座小丘，小丘上有一條小路，蜿蜒著通向另一個村莊；這時，他聽見公雞在低聲抱怨。那天列那的心腸特別軟，便大發(fā)慈悲地問公雞為什么哭泣。“您知道，”公雞說，“我的生辰不好，所以只能替貝爾東這個天下最忘恩負義的農(nóng)夫還債！”

“在這個問題上，諾瓦萊，”列那說，“你錯了。你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勇敢一些。聽我一句話，我的好諾瓦萊。老爺是否有權(quán)決定農(nóng)奴的命運呢？當(dāng)然有，對嗎？這就像我是一名基督徒一樣理所當(dāng)然。主人生來就是發(fā)號施令的，而仆人則注定要百依百順。仆人有義務(wù)為主人獻出生命；再說，還能有什么死法比這更加光榮的呢？你也知道，諾瓦萊，你已經(jīng)聽別人說過成百上千次了。不錯，要是沒有你，貝爾東就得拿他自己的命來還債：要是他不能拿你抵他的命，現(xiàn)在他早就已經(jīng)歸天了。所以你要勇敢一些，我的朋友諾瓦萊：你會偉大而光榮地死去，你會有天使相伴，你將永遠生活在上帝的目光下。”

“我非常愿意，列那先生，”諾瓦萊回答，“我不是因為死而感到害怕和難受；不管怎樣，我注定要像十字軍騎士那樣死去，像他們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讓我感到難受的，是我的那些閹雞朋友們，特別是我心愛的美麗母雞們，您剛才在樹籬邊上也見到過她們；有一天，她們也會被吃掉，但她們的靈魂卻不會像我這樣永生。好了，不再想這些了！列那先生，給我一點勇氣吧；比如，要是您能為我唱一段虔誠的歌曲，幫助我去到天堂的門前，那您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這樣，我就會忘記我將死去，我將受到上帝子民們更好的款待。”

“就這點小事，諾瓦萊？”列那立刻答道，“嗨！你干嗎不早說呢！我以艾莫莉娜的名義告訴你，我不會拒絕你的要求。你聽好。”

于是列那唱起了一首新歌，諾瓦萊聽到后似乎非常開心。當(dāng)列那唱出一個長音的時候，諾瓦萊一個掙扎，逃脫出來，拍打著翅膀，飛到旁邊一棵高大的榆樹上。列那見狀想抓住他，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把前肢搭在樹干上，直起身體，不時地跳著，可就是無法碰到樹枝。“啊，諾瓦萊，”他說，“這樣可不好：你使用詭計欺騙了我。”

“您意識到了？”諾瓦萊回答，“很好，可你剛才沒有意識到。不錯，您也許不應(yīng)該唱歌；所以我請您別再繼續(xù)唱下去了。再見，列那先生！回去休息吧；等您睡醒了，或許會找到新的獵物！”

列那羞愧萬分，不知如何回答、該做什么。“我的上帝！”他暗想，“俗話說得對：‘口蜜腹劍’；農(nóng)諺說得也不錯：‘勺中食物送進嘴，須經(jīng)千山與萬水。’今天我總算領(lǐng)教了。加圖[11]也曾說過：‘說少者才能多吃。’我怎么沒有記住呢！”他一邊走，一邊還在嘟囔著：“今天真晦氣、真愚蠢！都說我能干，說我騙人就像黃牛犁地一樣拿手；可現(xiàn)在我竟然讓一只狡猾的公雞為我上了一堂騙術(shù)課！但愿此事不會被張揚出去，不至于傳到宮廷之中！否則我真要名譽掃地了。”

編著者的話：早在尚特克萊爾和諾瓦萊誕生前很久，伊索就曾經(jīng)讓烏鴉唱過歌了。總有那么一些人（當(dāng)然，那是在古代）非常善于讓別人唱歌。請聽比埃爾·德·圣—克魯是如何為狐貍和烏鴉的伊索寓言增添新的情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