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40年代大西南文藝大眾化運動研究
- 袁少沖
- 9056字
- 2021-10-29 10:49:08
第二節 大西南社會形態與啟蒙宣傳的必然性
大西南文藝大眾化運動的主體是農民,宣傳對象是下層民眾,但首先需要澄清的是,為何戰時以文藝為主要形式的宣傳活動是一種歷史的必要,此中有何較為深層的社會文化因素?
中國傳統的“四民社會”結構形態,士為四民之首,在朝為大夫(官僚集團),在野為士紳(地方精英),秉持共同的(以儒家為核心)文化價值體系,將社會連接為一個較為松散的社會模式,與西方近代以來的現代民族國家迥異。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識者們,對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現代國際格局較為熟悉,而那些絕大多數沒有機會接觸現代教育的民眾,其頭腦中古老的(通常是模糊的)“天下”觀念已經松散、漸變,但對于現代的國家觀念、世界格局仍較為陌生。甚至,內地民眾不僅對國際世界陌生,而且還保留了相當程度的“鄉土”性,即費孝通所指出的禮治秩序、無為政治、長老統治、血緣與地緣等特征;由于大體還生存于這樣一套社會系統之中,他們往往還只知一隅而不知全局、“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國”。此種前現代狀況,致使中國社會無法迸發出現代社會高超的生產效率和組織能力。因為前者個人效忠的對象仍舊是家族、宗族、地方社團等(主要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群體單位,而后者每個人都直接面對國家、以國家為優先的服務對象。
于是,在很多情況下,民眾對外來侵略者的態度可能較為麻木、漠然。如邱東平在其小說《武裝的整治工作隊》中,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被占區中的人民,并不全是了解自己的地位,有著高度的抗日情緒,積極參加抗戰的標準人民,還有少數是做著他們茍且偷安的迷夢,以為敵軍一來,如果不和他們反抗,好好地接待他們,便能免受涂炭。烏溪人起初也是這樣茍且偷安的一群。在黃池被焚的前后,有一天日本兵到來了,在紳士保甲長們的領導之下,烏溪人完全做了日本“皇軍”的順民,他們排列在河岸上歡迎日本兵。紳士保甲長拿著日本旗子,小孩子拿著香,像敬奉菩薩似的對日本兵表示敬奉。又送給日本兵一只牛。
作品中所描寫的此種情形和這樣的心理,在當時的中國較為普遍。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描寫的祈老太爺,在北京面臨日軍入侵之時,雖然也感覺出不妙,但他始終認為“北平什么事都不過仨月”。于是,天真地以為挪口破缸里面放點石頭頂住院門,便能萬事大吉。該情境的發生,顯然與民眾對日軍侵略中國之目的及性質的麻木認識有關。1937年8月28日的《申報夕刊》曾有這樣一則消息:
石洞(羅店附近海口,即小川沙口)平時泊有漁船一百四十余艘,此輩漁民,于沿江水陸交通非常熟悉。戰事爆發后,彼輩受當地漢奸之煽惑,由敵方維持其生活,故全部漁船,一律資敵應用。石洞口敵軍利用熟悉港汊地理之漁民為向導,故登陸較其他各港為便利,且石洞小港汊甚多,港之正面有我重兵抵御,而敵從側面小港左活動。
該現象如此普遍,表明那種城鄉分離的“軍紳”社會中,與新式教育隔離的民眾,尚未普遍形成國家觀念、民族意識。在其認識中,很難分清日本侵略者和歷來的軍閥兵匪,抑或三百年前的清兵,有什么本質的不同。阿英在《抗戰時期的文學》中記錄道,“在后方,現在無處不是擁擠著民眾,雖然在每個人臉上表現了對民族抗戰的熱情,但散漫無組織,對這一回戰爭沒有深切的理解,卻是不可掩的事實。”所以,在一個廣大鄉民還整體上處于農業(農耕)文明之階段,那種前現代的觀念、意識,具有明顯的落后、沉滯、閉塞特征,極不利于一致對外、抗戰救亡。而要改變此局面,就需要廣泛的民眾宣傳。
在宣傳的必要性上,敵軍則從反面給出了有利佐證。孫冶方在一篇文章中談到日本人在宣傳上的積極:
然而在這時期中,敵人卻沒有忘記在我們國內做它的“群眾工作”:宣揚“王道”,提倡復古,散放“真命天子出世”的妖言,看中了民眾的痛苦和不滿而頌揚“皇軍”的“吊民伐罪”的“功績”,夸張軍備實力養成恐日心理——這些就是敵人的政治宣傳工作;以威迫利誘的辦法勾結我國的上層分子,收買無知愚民成立漢奸團體——這便是敵人的群眾組織工作。敵人的政治工作早已先于軍事侵略而深入了我們的內地。
日本人的奴化宣傳,在思想、文化上配合了軍事及政治行動,有著周密的計劃和預謀。1938年賈植芳在致胡風的信中,也提及他在山西看到的情景,說那里敵軍的民眾工作比我方還要出色,軍隊里都有專門的政治員(宣撫員),其隨軍工作經常利用貼標語、開民眾大會等方式搞奴化宣傳。
此外,在社會非常態的歷史情境下,那種自私自利型個人主義風潮容易愈演愈烈,原因主要有二。一者,近代以來的亂世格局,文化傳統之效力日趨消失,現代價值規范卻姍姍來遲,故道義之約束(無論是舊的還是新的)每況愈下。當遇到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乃至抗戰這樣大規模的戰爭年代,人們的生命財產面臨嚴重威脅,人性中“惡”的傾向漸失約束趨向自然狀態,便容易滋生純自私自利型個人主義。“西方的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可由‘他力’的宗教、法、國家社會等加以限制;而中國的知識分子的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則沒有,也不接受這些‘他力’的限制,只有聽其‘人欲橫流’的‘橫’下去”。二者,是現代西方文明中個人主義思潮的影響。個人主義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要條件之一,而在近代中國這樣一個處于過渡形態的不成熟時段,人們較易受到西方現代“文明的比較表面的一些因素,如追求物質的舒適和享受”
的影響,從而造成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之流行。
自私自利型個人主義的蔓延,與現代國家、民族意識的淡漠有關,會使全社會難以形成團結的強力。可是,在抗戰中處于落后一方的中國要取得勝利,僅靠這種松散、混亂的狀態是難以達成的。所以,客觀形勢就需要以某種方式進行廣泛的民眾宣傳、教育,把民眾從那種前現代的懵懂狀態中喚醒,使他們懂得最基本的道理:在抗戰中,沒有國就難以有家,而想要保家衛國就需要團結起來,一致對外。諸多史料表明,此類抗戰宣傳極為必要。
其一,廣大的抗戰西南大后方,無論城市還是鄉村,所受現代文明之熏染都相對較小,尤其是農村。傳統已然破敗,但真正的現代卻尚未建立。正如費正清在1943年的觀察:
人們很難理解,在這片土地上,有那樣多的老百姓,而統治階級,以及鄉紳只是那樣一小撮。農民與鄉紳都是舊中國遺留下來的,新中國只不過是很薄的一層,其中包括維持現代社會運轉的一小批人。現代中國的物質裝備也很單薄。如果當權者把中國與世界隔開,不消幾年,所有裝潢門面的現代化道具就將一一消失。
這既道出了中國社會的組織結構,又反映了內地、農村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巨大鴻溝。這一點上,當時的人頗有同感。且不論更落后的城鎮及農村,即便在當時的陪都重慶,白修德也有這樣的觀察:
戰前重慶的一切,差不多都在城墻以內。二十萬人擠塞在這個窄小的區域內。社會上的少數有錢人、軍閥、大銀行家和富裕的地主,則在市外數英里擁有私人的宮殿似的家宅。城墻彌漫著渾渾噩噩,不知時間的空氣。二十世紀之侵入,只不過抗戰以前十來年的事情。第一輛黃包車在一九二七年才出現,那在當時是一個奇跡;兩條汽車路也是如此。電話于一九三一年來到,自來水是一九三二年,日夜供電制,是一九三五年。第一艘輪船于本世紀之初溯長江而達重慶,這之后,跟著溯江而上的輪船只有很少幾艘。
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說,往華北的旅行猶如從重慶的公路上一下子墜入它的山谷中一樣——時間在慢慢往回倒流,回復到古老中國的那種農民文化中去。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人們的認識仍然有濃重的地緣觀念、鄉土意識,無論“外國人,流亡者和四川人有一樣東西是共有的,那就是陌生之感。海邊來的流亡者對時間和空間都感陌生。他們在中國的土地上撤退,每后退一步,他們就和不久以前剛脫離的民族古老傳統接近一步,他們到達重慶時,就進入了封建時代。重慶本地人對于時代是有陌生感的,新的世界走到他們身上,他們不能了解”。在受戰火驅趕的外來“下江人”和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之間,一開始有著很深的隔閡。前者大多長期讀書、工作、生活在沿海都市,現代物質文明的諸多設施已是其生活中習以為常的部分,如“電燈、抽水馬桶、污物處理系統、汽車、電車、報紙、圖書館等;他們的太太則習慣于現代化的廚房、淋浴、汽車、電影院和西藥。這些現代化的東西在重慶幾乎是見不到的。例如,這里有一家電影院,在1940年還放映1936年的新聞短片”
。而后者在前者眼里,幾乎處處都有不滿。如1938年的《中央日報》上就有文章點明,重慶人幾乎是愚昧、懶惰、不思進取的代名詞;在“下江人”看來,重慶是一個骯臟、落后、沒有同情心的地方,是一個“垃圾堆”和“文明終止點”;甚至“本地人”傳統的裝束——白布包頭,也被抨擊為“野蠻民族的裝飾,有礙都市觀瞻”,認為“當空襲來臨時,尤給敵機顯明的目標”,所以應當取締。
本地人甚至還有這樣的舉動,即重慶第一次遭大轟炸之夜,四川恰巧遇到月食。據中國的民間傳說,月食緣于天狗食月,只有敲打銅鑼,把天狗嚇走,它才不致把月亮吞掉。于是,五月三日空襲至五月四日空襲之間的夜里,“救月”的銅鑼通宵敲打,鑼聲響徹山城,和火爆聲及許多受難者的哀痛之聲混成一片。
一方面是物質生活上的巨大差異,另一方面是現代文明自身把傳統與現代、農業與工業、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差異設定為野蠻與文明的二元對應,造成了人們心理上的隔閡。在精神層面上,一個重要的區別是,接受現代文明的“下江人”有著現代的民族、國家意識,而“本地人”(乃至整個內地人、農村人)則缺乏這些觀念,其頭腦中原有的“朝廷”“天下”觀已然遠去,僅剩自己的鄉土地域意識。所以,“下江人”大多以“文明人”自居,且流亡中深受顛沛流離之苦,有時亦養成“義民(相對于淪陷區的順民而言)”心態,故常有一種優越心理,在“本地人”面前高人一等。而“本地人”一方面既對“下江人”在物質、精神上的優越性表示羨慕,另一方面也把他們當作客人、外人、闖入者。“下江人”對他們的輕視、譏笑令其反感,他們不喜歡這些闖入者帶來的卷發、女孩子嘴上的口紅、青年男女公開在餐館吃飯等;日軍飛機轟炸重慶,在“本地人”眼里這也是“下江人”把日本鬼子的炸彈引來的;當糧食漲價的時候,也是外來人把米價搞漲了;甚至重慶下起雪來,也是由于“下江人”所致。持此心理者不僅限于一般百姓,對于當地的“軍”“紳”而言,同樣有之:四川軍閥在戰時服從蔣介石,但這只是表面的服從,他們在心理上并非要像現代國家的軍隊那樣,完全聽命、臣服于國家、政府之號令,而僅僅把這種表面的服從當成是暫時的抗日聯盟而已,重慶政府只是一個“客人”政府,他們的心之所想仍舊是割據一方;雖有些紳士反對地方軍閥,歡迎蔣介石入川,但他們卻不接受國民黨及其他政客,其目的亦并非(像現代國家那樣)要將川政完全歸于政府,而是欲借助蔣介石平衡軍閥勢力,以實現“川人治川”,而所謂“川人”主要指當地的紳士、地主
。
非獨重慶,成都亦有此現象。抗戰初期,何其芳曾留下這樣的詩句:
然而我在成都,
這里有著享樂,懶惰的風氣,
和羅馬衰亡時代一樣講究著美食,
而且因為污穢,陳腐,罪惡
把它無所不包的肚子裝飽,
遂在陽光燦爛的早晨還睡著覺,
雖然也曾有過游行的火炬的燃燒,
雖然也曾有過凌厲的警報。
讓我打開你的窗子,你的門,
成都,讓我把你搖醒,
在這陽光燦爛的早晨!
至于軍隊,上層軍官軍閥特性濃厚,下層兵士多由農民組成,因而自上到下都缺乏現代的國家、民族意識。戰前曾對中國有深入調查、研究的日本,也發出這樣的聲音:“中國的軍人只知自私自利,只知升官發財,沒有國家觀念”。
抗戰爆發時中國內地的農村生活,許多地方還處于這樣的狀態:無數的佃農,一生的勞力,卻換得饑餓和無告;婦女們的腳纏得比金蓮還小,用著大拇指尖扭著走路,其命運受買賣婚姻的決定;愚昧和迷信籠罩著農村,秘密教門成為勞苦農民的麻醉休息場所;兒童也在窮困、勞苦、無知中掙扎,教育的福分光臨不到他們頭上,念幾本《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已是分外之事。老頭子臨死的時候還在念著,“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不是年頭兒了!”而北方婦女往往一出生,命運便被決定了:在娘家自小挨打罵,半成人后勤勞苦做;二十來歲,父母就將其送至夫家,受公婆無情之虐待;小丈夫不懂事,沒有愛情的安慰,如此悄無聲息地埋葬了一生;在封建鐐銬枷鎖中,她們沒有意志、沒有地位、沒有路,似乎一輩子不見陽光、歡樂與幸福;一點最低的自由也沒有,一點做女人的趣味也沒有。
而在山西南部,中條山里的女人頭上還梳著古趣盎然的唐代發髻;腳纏得只有二三寸,甚至走路時用膝而不用腳,把腳拖在后面;與通常的“重男輕女”不同,在這里生了女孩則皆大歡喜,而生男孩則有被溺死的危險,因為女孩越多財產就越多,女孩和財產成正比。就這樣,這些內地的宛如“桃花源”中的人們,過著昏昏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日子,渾不知外部世界的模樣。在知識者看來,他們就像是自筑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圍墻,把自己圈在里面。這堵墻,是傳統封建勢力之總和,上面寄生著自私、無識、愚蠢等各種各樣的腐蝕物。
大西南“軍紳”社會的種種情形,使當地民眾與外來(當時人們地緣意識尚濃)政府、新舊紳士與現代知識者都有相當距離及隔膜。而在農民與政府、知識者之間橫亙的“農耕意識—現代意識”之別,及由此造成的理解、溝通、團結上的障礙,都會對抗戰造成不利之影響。
其二,戰爭客觀上導致傳統家族觀念、地域觀念中狹隘因素的難以為繼,為新的國家意識、民族覺醒、文明更新提供了契機。
日軍侵華使中國人民遭受了空前重大的災難,給國家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然而,戰爭也促使中國從一個文明型社會向統一現代國家的轉型。埃德加·斯諾把日軍侵華所引起的中國對日本的普遍憎恨,看作是日本對于中國統一的最大貢獻。而該認識基于這樣極端的經歷:
一切被炸城市里的幾百萬劫后余生卻因此激起了深深的狂怒和厭惡,他們對于侵略者有一種特別切身的憎恨,你如果沒有鉆過地洞,沒有伏在田野上躲過直插下來的轟炸機,沒有看見過母親找尋她兒子的尸體的破碎頭顱的光榮,沒有聞過被燒死的學童的氣味,你決不能完全了解這種憎恨。這恐怕是日本對于中國的統一的最大貢獻。
這樣對敵人殘暴、野蠻行徑的憎恨,激起的既有反抗,也有重建國家、促使民族新生的斗志和決心。于是,野蠻、殘暴的侵略造成了這樣吊詭的后果:它不但沒有如預期的那樣瓦解中國人抵抗的勇氣,反而“激起反侵略的浪潮,它們不過更加提高了人民大眾的抗戰精神,同樣提高了他們的物質力量,使人們加強自己的團結,準備支持必要的措置,以實行更大的持久戰斗”。在日軍炮火轟炸中,原本那些千千萬萬彼此陌生、互相隔膜的“本地人”“下江人”、內地人、沿海人、工農兵、知識者,在面對大轟炸、大災難的時候,才逐漸明白他們無論來自何方,都使用共同的文字,說著大體一致的語言,有著共同敵人,面臨相同的生命威脅,捍衛著同一片土地……這才因對外的“同仇敵愾”激發了向內的緊縮、團結,萬萬千千隔閡的心靈才匯聚到一處。白修德也注意到,“使重慶成為偉大,而把各種各樣參差不齊的男女融合成為一個社會的是大轟炸”
。侵略戰爭這種最讓人無法回避、沒有退路的極致形式,同時刺激著人們從最落后、麻木到最進步、昂揚的轉變。日軍的殘暴和在全中國的轟炸,已經使最貧窮、受壓迫最深的中國大眾,認識到日本是非加以抵抗不可的敵人……日軍士兵的殘暴,他們在中國市鎮鄉村的屠殺、奸淫及擄掠,補償了中國政府和地方行政的缺點,全中國的知識青年都燃燒著強烈的愛國反日情緒。
而要真正做到團結一致、共同御敵,就要求人們必須首先拋棄傳統社會的那種個人僅對家庭、家族、地方團體負責的態度,此態度主要是靠血緣、地緣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禮俗來維系。建立在這種心態上的國家是一盤散沙,缺乏效率,而且各種地方組織的沖突與內耗大大削弱了它對外的力量。正如某些觀察家所看到的那樣,中國要想在這場戰爭中獲得勝利,就需要在很多方面學習敵人,尤其是國家、軍隊的組織方面。道理很簡單:要對抗外來強力,就需要其內部產生同樣堅硬的強力。
這次戰爭也許比以前任何災難更深刻地動搖了中國的家族制度……全體性戰爭把嚴重而復雜的問題拋向每個中國人,家族主義有限的手段再也不能單獨應付了。群眾在空前的災難之前需要安全,結果便造成了社會結合和互相依賴的新形式,以及順從廣泛集團權力的更大愿望。
幾百萬的人民離開了他們的親戚和父母,有的由于軍隊的征募,有的在混亂中死里逃生,但千萬的人卻是自愿別離家庭去為國效勞的。
換言之,那種近代以來因內憂外患加劇的文化生態失范之局面,以及畸形社會中迅速蔓延滋生的自私自利,在戰爭年代日趨惡化。但要避免失敗及被奴役之命運,客觀情勢反而需要打破這種狹隘的利己觀念、傳統的家族地緣意識,建立更為統一的現代國家,組織民眾、團結一致。于是,戰爭有其意想不到的積極面:舊中國生活秩序已經被這次戰爭所推翻,比前代任何事變更為厲害。要創造一種新生活,以服務軍役、愛國主義、“全體性”戰爭代替只顧身家、茍活自保,原本需要很長時間、經歷許多周折。不料此次戰爭,反使中國人產生了社會和社會服務意識,不像以前似的只肯擔任家義務了。也有作家發現:“敵人越深入,國民受敵人的欺侮越深,則他們的民族意識益為覺醒,反日斗爭情緒益高,抗戰意志,勝利信心益堅,國家潛力量愈益能夠發揮出來”
;日本帝國主義的對華侵略,“它從政治、經濟、文化的侵略進而軍事占領,一些國內買辦階級豪紳地主高利貸者從中漁利,更撕毀了農村的編制,這兩種暴力,喚起了民族意識的覺醒”
。即言之,外來的侵略壓迫,反而在客觀形勢上造成了有利于養成國民現代意識的局面,使那些大多數還處于前現代、文化型社會的國民向現代公民轉變。
不過,必須強調的是,這種轉變的客觀局勢,只是外在的有利條件,即便它造成了人們心理、態度上的良性態勢,也仍舊處于自發、零散的狀態,要真正使其轉化為切實的事實,還需要國家內部某種力量的努力和領導,借此有利態勢,把自發的潛力轉化為自覺的物質強力。就中國現代史而言,承擔該任務的是現代政黨與知識者群體(兩者有交叉)。發生在戰時中國大西南的文藝運動即為該歷史任務的一個分支。
總而言之,戰前的文藝大眾化呼聲,在實踐方面十分薄弱,很大的原因在于大部分作家、文人集中于城市,不了解中國社會大多數人的生活實情。不但在知識上、觀念上與下層民眾有巨大鴻溝,且情感上亦無同情與理解,甚至輕視民眾、鄙視農村的心態已然根深蒂固。再加上作家也和其他(所謂的)現代中國人一樣,貪戀或者說習慣于現代文明提供的物質生活便利、舒適,享受感官的“快樂”,所以注定戰前的“大眾化”口號難在實踐上有何實質進展。戰爭的驅趕促使文人作家了解更廣闊的現實,接觸更廣泛的人民,在度過了抗戰初期這一既激昂又惶惑的階段后,他們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崗位,開始深入農村、進入軍隊,用筆桿來彌補槍桿的不足,為抗戰凝聚力量。此時的他們發現,筆桿子的任務或許還更為艱巨。
齊同在《當前文藝運動的幾個重要問題》一文中,就發出這樣的呼聲:
有組織有計劃地動員文藝工作者到前方和后方去,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沒到過前方或深遠后方去的人,不會曉得那些地方對于精神食糧的需要是何等的迫切呵!前方的民眾苦悶著,看不到指導抗戰的書報,沒人領導參加戰地工作。后方的民眾也苦悶著,只覺得生活上一天天煩擾著,不知道這是遇到了什么年月。抗戰這名詞,他們是知道的,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他們并不完全清楚。這問題還不算嚴重嗎?
的確,在內地民眾的那種“前現代”的觀念中,只怕連抗戰中“敵人是誰、自己人是誰”的問題都未必真正清楚。如一些地方“軍”“紳”,常常把蔣介石及中央政府看成是比日軍更為危險、兇狠的敵手,山西的閻錫山即是這樣;甚至許多內地民眾也不把外地人看作自己人(中國人),而視為暫時居留之客,而日本人也許只是另一種不同之客而已。在軍隊中情況可能更為嚴重。中央軍鄙視、排擠、壓迫地方軍,甚至有時樂見“雜牌軍”被日軍消滅,以削弱其背后地方“軍紳”勢力;地方軍之間互不信任、互相猜忌,對于中央軍更敵視有加,既痛恨中央政府在裝備、薪餉上的不平等待遇,又要時刻提防后者試圖將其削弱、消滅的陰謀。這都是民國時期那個畸形的“軍紳”社會中所特有的現象。所以,大西南的文藝大眾化運動就是要通過宣傳、教育改變這些非常態的“怪現象”在人們心頭的思想根源——各種前現代思想、觀念、意識。
實際中,抗戰中的此類需要客觀上相當強烈。老舍批駁了那種指責文藝總拉住抗戰死不放手的論調,在他看來,這都是不了解戰時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所致。因為“事實上,卻是前方將士,病院里的受傷的弟兄,政治的宣傳,民眾的教育,敵后方的爭取民眾……都急切的需要文藝”。
只有基于此等事實,我們才可能理解茅盾的這一段話:
最后特別重要的,是因為抗戰所引起的一些問題逼著大多數人民要求更多的智識,——抗戰提高了人民的求知欲,抗戰亦教育了民眾,把他們的文化水準大大地提高了。在這上邊,文藝工作是起了巨大的作用的。抗戰給我們的文藝運動造成了空前的有利的條件,同時,抗戰的現實,——充滿了英勇的斗爭,可歌可泣的悲壯與矛盾現象的,刺激著人民大眾的心靈,覺醒了人民大眾的創造的才能,大批的青年文藝工作者從社會的各階層涌現出來,支持了抗戰文藝的廣長的陣線。
為何抗戰逼著人們要求更多的智識,提高了他們的求知欲?為何抗戰給文藝運動造成了空前的有利條件?抗戰這個嚴酷的現實,以及該現實造成的種種全新形勢、矛盾及困境,都以“逼問”的形式驅使人們尋求回答,不同的答案決定其不同的抉擇、不同的道路及承擔不同的歷史任務。于是,我們也才能理解那些參與大西南文藝運動的作家們,在從事運動之時,為什么會再三強調文化力量的重要性,以及這種文化的“大眾”身份、“人民”立場的重要性:
我們不能否認文化力量的發揚和光大,直至今天還沒有到達它應有的高度,萬萬千千浴血苦斗于抗戰前線的將士,在切盼著文化的供應;廣大的戰區,淪陷區域的民眾,在受著敵人的肉體以外的精神的迫害,廣大的農村還不少被埋葬于無知的黑暗之中,急切地需要文化的救濟。文化人已應該深刻地覺醒,把文化局限于知識分子的狹小范圍內,在今日的新形勢之下,已經是一種不可自恕的犯罪,沒有普遍的大眾的基礎,絕不能有真實崇高的文化,每個執筆桿的人應該在紀念第二十次“五四”的今天,宣誓為大眾的文化而戰斗。
由以上分析不難看出,戰時轟轟烈烈的大宣傳、教育運動,有著中國社會在抗戰這個復雜嚴峻歷史時期強大的內在需要,有著強烈的必然性;它是對民國“軍紳”社會結構的一種強烈反駁。后者中內外難題的長期堆積,如同“鐐銬”和“枷鎖”,鎖死了邁向現代的腳步。故非如此,既不足以完成“抗戰”獲得民族獨立,也不足以完成“建國”實現真正的“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