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贈干謁之路
既然科舉之路走不通,杜甫通過考試入仕的希望破滅了,那他就開始用投贈干謁的方法展開交際攻勢,向皇親國戚、高官顯貴們投贈詩篇,以求他們加以援引,從而幫助自己走上仕途。杜甫這一時期有不少的干謁投贈之作,如天寶七載(748年),杜甫投詩給河南尹韋濟,《奉寄河南韋尹丈人》云:“有客傳河尹,逢人問孔融。青囊仍隱逸,章甫尚西東。”韋濟(687—754年),京兆杜陵人,韋嗣立之子。韋嗣立在武后朝曾任宰相,與杜甫祖父杜審言同朝為官,關系甚篤,韋杜二家有通家之好。韋濟素知杜甫之才,到河南后曾托人打聽他的情況,還曾多次去杜甫在偃師的家里尋訪過他,杜甫在此詩中向他講述了自己的艱難處境,通過稱贊韋濟的家世尊榮和才德文翰,反襯出自己的窮困潦倒,隱約表達出希望對方援引之意。之后韋濟遷為尚書左丞,杜甫又作《贈韋左丞丈濟》:“左轄頻虛位,今年得舊儒。相門韋氏在,經術漢臣須。……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蕪。”詩中雖慨嘆個人窮愁,卻絕無搖尾乞憐之態,結句猶能奮起,表現出詩人心中仍存希望。杜甫另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從以上這些投贈詩可以看出,杜甫迫切希望韋濟能予以推薦汲引,然而希望最終都落空了。杜甫同時還向翰林學士張垍投贈過詩篇。張垍是已故宰相張說次子,娶了玄宗之女寧親公主,拜駙馬都尉,能詩文,杜甫與他有舊交,《贈翰林張四學士垍》云:
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賦詩拾翠殿,佐酒望云亭。紫誥仍兼綰,黃麻似六經。內分金帶赤,恩與荔枝青。無復隨高鳳,空余泣聚螢。此生任春草,垂老獨漂萍。倘憶山陽會,悲歌在一聽。
由于張垍官居翰林學士,因此杜甫用“鯨力破滄溟”美其才力,其實將這個評語給他自己才最為恰當,張垍之流實在承當不起。杜甫在詩中希望張垍不忘舊誼,援引自己,一慰平生之志。詩雖寫得很好,但效果卻并不大。天寶十一載(752年),他還曾投詩于諫議大夫鄭審,《敬贈鄭諫議十韻》云:
諫官非不達,詩義早知名。破的由來事,先鋒孰敢爭!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毫發無遺恨,波瀾獨老成。野人寧得所,天意薄浮生。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筑居仙縹緲,旅食歲崢嶸。使者求顏闔,諸公厭禰衡。將期一諾重,歘使寸心傾。君見途窮哭,宜憂阮步兵。
開篇八句盛贊鄭諫議詩才,真所謂巧奪天工,才氣浩瀚,其實我們現在來看,也完全可以作為杜詩自評,鄭審沒有詩篇流傳下來,不知是否當得起杜甫這樣的盛贊。不過詩中“諸公厭禰衡”之句,說明杜甫深知自己的耿直性格,這也是他在長安屢屢碰壁的主要原因。詩的末尾希望對方一諾千金,及時援引,又以“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的阮籍自比,意圖引起對方的憐憫。
天寶十二載(753年),杜甫又向新任京兆尹鮮于仲通投詩,《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云:“交合丹青地,恩傾雨露辰。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天寶十一載(752年)十一月,權相李林甫病死,玄宗任命楊國忠為相,楊國忠任鮮于仲通為京兆尹,杜甫聽說鮮于仲通輕財尚義,且好結交賓客,遂投詩望其援引。詩中的“平津”是指漢代以禮賢下士著稱的平津侯公孫弘,這里指代楊國忠。詩人希望通過鮮于仲通的引薦,得到宰相的幫助,故在詩中連帶著對楊國忠亦進行了阿諛奉承。另外,杜甫在《進封西岳賦表》中也說過“維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之類的話,其中的“元弼”“司空”也是指楊國忠。清代大詩人王漁洋讀到這里,發現杜甫竟曾吹捧過大奸臣楊國忠,不禁大罵杜甫無恥,對杜甫的人格頗有微詞。其實在唐代,很多文人在干謁之時都會說一些違心的話,即使天生傲岸的李白,為了實現政治理想,也寫過“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這樣的諛辭。鮮于仲通固非正直之士,楊國忠也確屬大奸大惡之徒,然而天寶后期杜甫向他們干謁投贈之時其惡并未昭彰,況且杜甫在瀕于餓死之際,迫于饑寒,向他們投詩求援,實乃不得已而為之,我們又怎么忍心過于苛責呢?
就在杜甫忙著干謁權貴之時,好友高適得到了哥舒翰幕府判官田梁丘的推薦,被河西節度使哥舒翰表為左驍衛兵曹兼掌書記,遠赴河西就任。杜甫為老朋友送行,寫下了《送高三十五書記》:
崆峒小麥熟,且愿休王師。請公問主將,焉用窮荒為?饑鷹未飽肉,側翅隨人飛。高生跨鞍馬,有似幽并兒。脫身簿尉中,始與捶楚辭。借問今何官,觸熱向武威?答云一書記,所愧國士知。人實不易知,更須慎其儀。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達,足以慰所思。男兒功名遂,亦在老大時。常恨結歡淺,各在天一涯。又如參與商,慘慘中腸悲。驚風吹鴻鵠,不得相追隨。黃塵翳沙漠,念子何當歸?邊城有余力,早寄從軍詩。
好朋友高適一身戎裝欲往邊地建立功勛,杜甫在惜別的同時,還直率地說“崆峒小麥熟,且愿休王師。請公問主將,焉用窮荒為?”他對當時窮兵黷武的開邊政策提出了質疑。不過急于從軍建功的高適對杜甫“且愿休王師”這樣憂國憂民之語可能已經不太聽得進去了,他的心思早已飛向塞外邊陲,仿佛已看到大漠夕陽下鏖戰的沙場,熱血不禁在脈管里沸騰起來。對高適而言,投奔哥舒翰幕府是他人生中又一次重大抉擇,其興奮、期待的復雜心情可想而知,而老友高適從軍邊塞對杜甫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刺激呢?其實杜甫早就和高適一樣也有過從軍邊塞的想法,他在《前出塞九首》中描繪了一個青年軍人十余年的從軍經歷,表現出對軍旅生活的關注和熟悉。另外杜甫對戰馬品鑒的能力也相當強,早年所作《房兵曹胡馬》云:“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詩中通過歌詠大宛胡馬表現出熱血男兒對功名的渴望。他還為安西都護高仙芝的坐騎寫過《高都護驄馬行》,詩云:“五花散作云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青絲絡頭為君老,何由卻出橫門道?”所以當天寶十三載(754年)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遣其判官田梁丘入朝奏事之時,杜甫也投詩給田梁丘,希望他能像舉薦高適那樣把自己推薦給哥舒翰,《贈田九判官》云:
崆峒使節上青霄,河隴降王款圣朝。宛馬總肥春苜蓿,將軍只數漢嫖姚。陳留阮瑀誰爭長,京兆田郎早見招。麾下賴君才并入,獨能無意向漁樵。
杜甫這次投石問路最終也沒什么結果。天寶十三載(754年)冬,哥舒翰歸京,他是突厥突騎施哥舒部人,于天寶十一載(752年)加封開府儀同三司,后加封河西節度使,封西平郡王,杜甫作《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詩中盛贊哥舒翰的功業與榮寵,歷數其隴右戰功及入朝封王等事,詩末述及自己目前的困境:“未為珠履客,已見白頭翁。壯節初題柱,生涯獨轉蓬。幾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窮。軍事留孫楚,行間識呂蒙。防身一長劍,將欲倚崆峒。”杜甫這次投贈,其實是希望哥舒翰能予以提拔,但哥舒翰歸朝不久即患病,未能返回河西,杜甫投筆從戎之事也只好作罷。
杜甫投贈干謁的權貴中不乏張垍、鮮于仲通、楊國忠、哥舒翰等重量級人物,不過他幾年奔走權門的結果,除了個人人格尊嚴嚴重喪失,并沒有取得什么實質性的進展。用杜甫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遣悲辛。”雖然中間也燃起過幾次希望,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他在詩中慨嘆道:“君不見才士汲引難,恐懼棄捐忍羈旅。”“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傷淚如雨。”有時他又激憤地說:“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寧紆長者轍,歸老任乾坤。”“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雖說杜甫偶爾會流露出歸隱田園之念,但終究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并沒有放棄理想,而是以其特有的倔強苦苦隱忍,默默堅持。后世還有人因此批評杜甫太執著于仕途,認為他不如早早歸田做個隱士。其實這是不了解杜甫的性格與為人,他從小接受的是傳統的儒家思想教育,“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從未因一時的挫折而動搖過。在杜甫的心目中,玄宗是一位奮發有為的英主,早年的他勵精圖治,開創了“開元盛世”,杜甫對“開元盛世”的輝煌是那么懷念和眷戀,以至于對晚年昏聵的玄宗依然抱有希望,認為在賢臣匡佐之下,這位英明之主一定能夠迷途知返,成為堯舜之君,從而重振大唐的盛世雄威,因此他一直苦苦堅持“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從未放 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