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梁宋
天寶三載(744年)三月,在長安做了一年多供奉翰林的李白,由于傲岸不羈的性格得罪了權貴,玄宗也認為他“非廊廟器”,于是賜金放還。四月,李白經過東都洛陽時與杜甫初逢,兩位大詩人一見之下互相傾倒,遂結為莫逆之交。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回憶這段往事時說:
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中提到李杜兩大詩人初逢時飽含深情地說:
寫到這里,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么,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我們現在看唐詩王國中的李白與杜甫,確實就如太陽與月亮一樣,兩人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兩位大詩人的初次相會因此也就具有了激動人心的特殊意義,假如盛唐兩位最偉大的詩人真的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那將會留下何等的遺憾!相信唐詩史將會因此黯然失色!所以,“詩仙”與“詩圣”的這次相遇,我們怎么歡欣鼓舞都不為過。然而倘若我們回到歷史現場中去,就會發現李杜兩位詩人當時的地位是完全不對等的。李白不僅比杜甫年長十一歲,而且早已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曾蒙玄宗召見,還有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等種種傳聞,而杜甫那時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未曾入仕的青年,名氣和地位都遠遜于李白。但年齡的差距、地位的懸殊并未阻礙兩位詩人心靈相通,對詩歌的熱愛讓兩人都確認對方是自己平生少有的知音。不過相對而言,還是李白對杜甫的影響大一些。因為李白在供職長安期間,目睹了玄宗的昏聵腐朽、宮廷生活的糜爛、權貴的傾軋爭奪,他對社會認識的深度要遠超杜甫,李白離京后所作的《行路難三首》表現了他對黑暗腐朽現實的極端厭棄之情,這時李白的思想已經由積極入世轉變為消極避世,他試圖通過求仙訪道來擺脫對現實的失望與自身的苦悶。杜甫雖然對宮廷的黑暗腐朽還沒李白認識得那么透徹,但兩年來在東都的生活使他對社會的黑暗已經有所了解,達官貴人們在洛陽大肆營建私第,擔任宰相的李林甫為鞏固權勢制造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冤案,朝臣們皆噤若寒蟬、容身保位,已無直言敢諫之士,杜甫對這些都曾耳聞目睹。因此當李白向他盡情傾吐自己在長安的見聞和感受后,杜甫也將自己在東都的生活感受用詩歌的形式向李白訴說,《贈李白》云: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朱門大戶,頓頓魚肉,杜甫寧愿食粗茶淡飯,也不愿染上惡俗之氣,如今連大詩人李白都被權貴趕出了長安,杜甫也表示要隨他一同去梁宋采拾瑤草了。很難想象若未遇見李白,杜甫的人生軌跡將會是怎樣的,也許他會在天寶三載(744年)就西入長安尋求建功立業的機會了吧,但恰巧遇見了賜金還山的李白,得知了不少聞所未聞的駭人內幕,這無疑給杜甫的從政熱情降了不少溫,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追隨李白踏上了尋仙訪道之路,因為只要有自己崇拜的大詩人李白引路,無論是去哪里,杜甫都愿意陪同,而他那建功立業之心看來是暫時擱置了。杜甫在這年由于結識李白明顯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從中可見其對李白的崇敬。然而李杜二人雖相約梁宋之游,卻未能立即成行,可能是因為天寶三載(744年)五月,杜甫的繼祖母盧氏卒于陳留郡之私第,八月歸葬偃師,杜甫回家處理祖母的喪事,又為祖母撰寫墓志,這都需要一些時間,這樣一來,李杜二人約好的梁宋之游一直延宕到這年夏天才真正開始。在這段時間,李白從洛陽去陳留拜訪了采訪大使李彥允,陳留即汴州,今河南開封,這里距離洛陽和偃師都不算遠,因此李杜二人聯絡十分方便。
天寶三載(744年)夏,李白、杜甫二人攜手同游梁宋。梁,即今河南開封;宋,即今河南商丘。當時梁宋非常繁華,人口稠密,商賈云集,人們崇尚俠義。梁孝王在商丘城東建有東苑,又稱兔園,方圓達三百里,當時名士司馬相如、枚乘、鄒陽等皆為梁孝王之座上客。園內還有春秋時師曠吹樂之臺,因梁孝王常按歌于此,故又稱吹臺,在今河南開封東南,又名繁臺。當李白、杜甫漫游至宋中時,恰好遇見寓居于此的高適。李白、杜甫、高適這三位唐代最杰出的詩人在此相會,他們一起在宋中游歷,成為我國文學史上讓人稱羨的一段佳話,清代王士 在《池北偶談》中云:“每思高、岑、杜輩同登慈恩塔,高、李、杜輩同登吹臺,一時大敵,旗鼓相當,恨不廁身其間,為執鞭弭之役。”
李白、杜甫、高適三位詩人同登吹臺,同游單父臺,登高懷古,射獵游宴,賦詩論文,甚是愜意。杜甫在晚年屢屢提及宋中之游,其《遣懷》詩云: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將收西域,長戟破林胡。百萬攻一城,獻捷不云輸。組練棄如泥,尺土負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吾衰將焉托?存歿再嗚呼!蕭條益堪愧,獨在天一隅。乘黃已去矣,凡馬徒區區。不復見顏鮑,系舟臥荊巫。臨餐吐更食,常恐違撫孤。
唐代是一個崇尚俠義的時代,李白、高適等人都有慷慨任俠的經歷。李白《俠客行》中“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樣的俠客,可以說體現了盛唐人的豪邁精神。所以杜甫詩中云“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正反映了時代的風尚。李白在《梁園吟》中云:“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此外李白還有《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送族弟單父主簿凝攝宋城主簿至郭南月橋卻回棲霞山留飲贈之》等詩,都淋漓盡致地描繪了他們當時“裘馬頗清狂”的浪漫生活,其中《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云:
傾暉速短炬,走海無停川。冀餐圓丘草,欲以還頹年。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煙。駿發跨名駒,雕弓控鳴弦。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出舞兩美人,飄飖若云仙。留歡不知疲,清曉方來旋。
此詩可以作為李杜當時漫游生活的真實寫照,詩中的“孟諸”為古澤藪名,在今河南商丘東北、虞城西北一帶。孟諸澤方圓五十里,俗號盟諸澤,是宋州至單父間的大澤,歷來為游獵之區,亦即杜甫《昔游》詩中所謂“大澤”,而杜詩“清霜大澤凍”和高適所云“秋窮季月”,在時令上也正好相合。看來李白、杜甫和高適三人從初秋到深秋都是在梁宋一帶度過的。而高適同時的詩作更多,如《東征賦》《宓公琴臺詩三首》《同群公秋登琴臺》等都是描寫這一段生活的。單父臺,又名琴臺,相傳孔子弟子宓子賤曾為單父邑宰,終日彈琴,身不下堂,卻將單父治理得很好,深合老子“無為而治”之道,遂傳為千古佳話。而三位詩人登單父臺時,玄宗正窮兵黷武,致使邊將貪功、寰海凋枯,這與宓子賤的鳴琴而治形成了強烈反差,詩人們撫今追昔,為國事深感憂慮。當時和李杜同游者,可能還有李翥、李景參等人。
高適《東征賦》云:“歲在甲申,秋窮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適楚以超忽。”可知是年秋末,高適告別了李杜二人,孤身南游淮楚。李白和杜甫則渡過黃河,到王屋山去尋訪道士華蓋君。王屋山在今河南濟源市,是道教名山,主峰叫天壇峰,前有華蓋峰,其洞府在道家典籍里被稱為“小有清虛之天”,李杜二人這次就是奔著“小有洞”來的,杜甫晚年在《憶昔行》中回憶了這段難忘的經歷:
憶昔北尋小有洞,洪河怒濤過輕舸。辛勤不見華蓋君,艮岑青輝慘么麼。千崖無人萬壑靜,三步回頭五步坐。秋山眼冷魂未歸,仙賞心違淚交墮。弟子誰依白茅室,盧老獨啟青銅鎖。巾拂香余搗藥塵,階除灰死燒丹火。玄圃滄洲莽空闊,金節羽衣飄婀娜。落日初霞閃余映,倏忽東西無不可。松風澗水聲合時,青兕黃熊啼向我。徒然咨嗟撫遺跡,至今夢想仍猶作。秘訣隱文須內教,晚歲何功使愿果。更討衡陽董煉師,南浮早鼓瀟湘柂。
李杜二人興沖沖地來到王屋山尋訪華蓋君,誰料華蓋君竟已仙逝,其大部分弟子都已散去,只留下搗藥之塵、燒丹之灰,二人在追撫遺跡之余,但見群山寂靜,觀宇蕭條,不禁淚如雨下。不過李杜二人實在有些不甘心,商量著有機會再去衡陽尋道士董煉師,繼續他們的求仙訪道之旅。然而去衡陽畢竟路途太遠,短時間內難以成行,于是李白暫時與杜甫分手,前往齊州(今山東濟南)請高天師授道 ,成為一名真正的道士。而自從尋訪華蓋君不遇后,心性誠篤的杜甫開始從對道教的迷狂中逐漸清醒過來,對道教煉丹長生一類的宣傳產生了懷疑,他甚至還寫詩對李白進行過規勸,其《贈李白》云:“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不過杜甫從王屋山回來后仍然興致不減,準備再一次漫游齊趙,不久之后,李白、杜甫、高適三大詩人又將在歷下(今屬山東濟南)再次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