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齊趙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杜甫結束了漫游吳越之旅,返回洛陽,次年參加了鄉貢考試。《壯游》詩云:
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
所謂“鄉貢”,是經鄉里舉薦、州縣甄選,然后由地方官府派人將應試舉子送到京師參加進士考試。杜甫在鄉貢考試中成績優秀,于是作為舉子被選送到洛陽。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林邑國(今越南南部)向玄宗進貢馴象,引起了朝野矚目,因此進士考試的試賦題目便是《越人獻象賦》。才華出眾的杜甫這次到洛陽參加進士考試頗有志在必得之勢,這個瘦弱的青年心高氣傲,甚至不把屈原、賈誼、曹植、劉楨這些著名文人放在眼里,然而他的思想畢竟還不太成熟,還不諳世事,不知道生活的艱難,更不太明白進士考試憑的并不全是個人的文學才華,家世、門第、權貴的博弈及主考官的青睞都足以改變一個考生的命運。況且唐代進士科考試最難,當時就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進士的錄取率極低,在兩三千投考者中,被錄取者不過區區三十人,錄取率還不到百分之一,杜甫應考的這年也僅僅錄取了二十七名進士。在當時的官員中,進士出身者很少,因此進士及第與否對一個人的前途并沒有太大影響,這一點和宋代以后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杜甫這次雖然沒考上進士,但他并不感到特別難受,認為這只是一個小挫折而已,因為自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擁有著無限的未來,用杜甫自己的話說,那就是“暫蹶霜蹄未為失”(《醉歌行》)。因此落榜以后,他獨自去和河南尹韋濟辭別,然后就邁開輕快的腳步,開始了第三次漫游。這次他奔向了齊趙,因為那里有正做兗州司馬的父親,當然還有許多素昧平生的朋友在等著他。青年杜甫心中似乎住著一個奔跑的小人兒,永不停息、永不疲憊,他總是停不下來,這也許就是詩人的宿命,詩和遠方永遠在前方召喚著他。
開元二十四年(736年),杜甫從洛陽出發,前往齊趙漫游。齊趙即現在山東和河北南部一帶,這次漫游一直持續到開元二十八年(740年)歲末才結束,歷時約五載,杜甫的足跡遍及濟南、泰安、兗州、濟寧、曲阜等地。齊趙之游和吳越之游一樣,都是那么的快意,所以杜甫在詩中說“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在漫游期間,杜甫同蘇源明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二人一同呼鷹射獵,放歌叢臺,過著既浪漫又豪放的快意生活。叢臺在今河北邯鄲,青丘在今山東廣饒縣北,可見杜甫當時漫游的范圍很廣。經過多年漫游的鍛煉,杜甫這時已經擺脫了少小多病的柔弱體質,成長為一個性格堅毅、武藝超群的青年。有一次在騎馬射獵中,杜甫彎弓搭箭,射落了一只鹙鸧,同行的蘇源明據鞍大喜,認為他的武功可與晉代名將葛強媲美。葛強是征南將軍山簡的愛將,蘇源明自比為山簡,將杜甫比作葛強,可見二人已成莫逆之交。蘇源明,名預,字弱夫,自號中行子,京兆武功(今屬陜西)人。他是杜甫生平摯友之一,二人結交近三十年,杜甫在詩中曾多次提到他,如《八哀詩·故秘書少監武功蘇公源明》云:“武功少也孤,徒步客徐兗。讀書東岳中,十載考墳典。時下萊蕪郭,忍饑浮云巘。”杜甫在兗州遇到蘇源明時,他正任監門胄曹參軍。到了天寶十三載(754年),蘇源明入京為國子司業,又與杜甫、鄭虔等交游,杜甫《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云:“賴有蘇司業,時時乞酒錢。”廣德二年(764年),因關輔饑荒,蘇源明餓死,鄭虔也死于這一年,杜甫在《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中哭悼二位摯友:“故舊誰憐我,平生鄭與蘇。存亡不重見,喪亂獨前途。豪俊何人在,文章掃地無。羈游萬里闊,兇問一年俱。”
這次杜甫來山東漫游兼省親,經過泰山腳下時,他目睹了東岳的雄偉壯麗,激情澎湃地寫下了那首千古絕唱——《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歷代名人題詠泰山者甚眾,但和杜甫這首《望岳》相比均顯得黯然失色。此詩境界高遠,寓意深刻,既生動地描繪了泰山的雄姿,更突出表現了青年詩人的遠大抱負,特別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二句,抒寫登臨絕頂的壯志,氣魄豪邁,真可與岱岳爭雄。杜甫晚年寓居夔州時寫的《又上后園山腳》云:“昔我游山東,憶戲東岳陽。窮秋立日觀,矯首望八荒。朱崖著毫發,碧海吹衣裳。”他回憶了早年登臨泰山的情景,從中可見他這次經過泰山不僅僅是望岳,而且還登上了岱頂的日觀峰,曾矯首遠望八荒。
杜甫在兗州和父親見了面,杜閑已經好幾年沒見他了,原來那個體弱多病的孩子這時已經長成了英姿勃發的青年,杜甫在兗州作《登兗州城樓》,詩云: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馀。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此詩不僅對仗工整,格律嚴謹,而且頷聯寫空間之廣闊,頸聯寫時間之悠久,表達了天地永恒而人生短促的宇宙意識。這是杜甫慣用的“時空并馭”藝術,在廣闊而悠久的時空背景下,展現個人生命之孤微,從而表達強烈的個體感受,創造蒼涼深沉的藝術境界。這種藝術手法在此后的杜詩中頗為常見,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長風駕高浪,浩浩自太古”“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等,均是從時間和空間兩個角度下筆,而這種藝術手法我們在其早年的詩作中已經可以窺見端倪。
在齊趙漫游中杜甫還游歷了任城,唐時任城屬兗州魯郡,即今山東濟寧。在一個涼爽的秋天,他與任城許主簿一同泛舟游賞南池,寫下了“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這樣的佳句。由于有大詩人題詠,南池遂成為當地名勝,為紀念杜甫,如今濟寧市南池公園建有少陵祠,祠前有對聯云:“謫仙樓上休吟月,工部祠前敢詠詩。”杜甫此次還走訪了正在隱居的張玠,《題張氏隱居二首》云:
其一
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澗道馀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乘興杳然迷出處,對君疑是泛虛舟。
其二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霽潭鳣發發,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
“伐木丁丁山更幽”系用《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之典,兼取王籍《入若耶溪》“鳥鳴山更幽”的意境,妙在能把典故與途中所見景物不著痕跡地結合起來,如此用典,使人不覺,真可謂“水中著鹽”了。詩中的“石門”,清代大文學家孔尚任認為是曲阜城東北五十里的石門山,此山南面還有兩個小丘,俗稱金耙齒、銀耙齒,與杜詩中的“不貪夜識金銀氣”之句恰好對應。第二首詩寫得更有情趣,特別是頸聯“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用典輕松幽默。杜康為釀酒的始祖,晉代的張公大谷之梨也是名產,詩人說:這酒本來是我們杜家釀造的,現在卻要勞您相勸;張公之梨是出名的水果,恰好您也姓張,所以也不必到別處尋。詩中的隱士張玠是隋末首勸李淵、李世民起義的劉文靜的外孫,為人豪俠義氣,淡泊名利。他的兒子張建封也慷慨尚義,禮賢下士,代宗大歷初年,張建封曾在湖南觀察使韋之晉幕府任參謀,杜甫晚年漂泊潭州時曾遇見他,作有《別張十三建封》,詩云:“相逢長沙亭,乍問緒業馀。乃吾故人子,童丱聯居諸。”“童丱”,即指張建封,當年杜甫拜訪其父張玠時,張建封還是個孩子,幾十年后他又在湖南偶遇故人之子,張建封已成棟梁之材,撫今追昔,不禁感慨萬千。
在這次齊趙之游中,杜甫于開元二十七年(739年)秋在兗州附近的汶水一帶結識了大詩人高適。杜甫《奉寄高常侍》云:“汶上相逢年頗多,飛騰無那故人何。”高適《東平路作三首》其二云:“扁舟向何處,吾愛汶陽中。”也提到這年至山東、赴汶陽之事,因此高、杜兩大詩人的初交當始于此年,后來天寶三載(744年)杜甫與李白同游梁宋時又遇到高適,那時他和高適已經算是老朋友了。
開元二十九年(741年),杜甫結束了齊趙之游,回到了洛陽,又去了偃師。他在偃師西北首陽山下的杜氏家族墓地旁邊建造了一間土室,便于祭奠先祖杜預和祖父杜審言。在寒食節這天,杜甫寫下了《祭遠祖當陽君文》,文曰:“維開元二十九年,歲次辛巳月日,十三葉孫甫,謹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晉駙馬都尉鎮南大將軍當陽成侯之靈。”又云:“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庶刻豐石,樹此大道。”杜甫經過兩次漫游,這時已經到了而立之年,浪漫的少年時光已經成為過去,該考慮下一步的人生道路了,所以他在祭文中表示要以杜預為楷模,繼承杜氏家族的文學與武功傳統,建立功業于當世。學界一般認為杜甫于此時與楊氏結婚,實際上這種說法是對“小子筑室,首陽之下”的誤讀,下文詳說,這里先放下不表。這年東都洛陽又鬧了水災,伊水、洛水及其支流都泛濫成災,沖毀了不少莊稼和居民房舍,洛陽的天津橋及東西漕也都被洪水沖壞,溺死千余人。山東這年也同樣是大雨成災,杜甫的弟弟杜穎此時正在齊州臨邑任主簿,負責河防工作,來信向杜甫訴說了自己的憂慮之情,于是杜甫寫了一首《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安慰杜穎,詩云:
二儀積風雨,百谷漏波濤。聞道洪河坼,遙連滄海高。職司憂悄悄,郡國訴嗷嗷。舍弟卑棲邑,防川領簿曹。尺書前日至,版筑不時操。難假黿鼉力,空瞻烏鵲毛。燕南吹畎畝,濟上沒蓬蒿。螺蚌滿近郭,蛟螭乘九皋。徐關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白屋留孤樹,青天失萬艘。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卻倚天涯釣,猶能掣巨鰲。
此詩記述了水患之烈與人民受災之苦,然而全詩充滿了戰勝災害的信心,風格豪宕雄健,是杜甫現存的第一首排律。臨邑屬齊州濟南郡,即今山東臨邑縣。杜穎此時擔任臨邑縣簿曹。有讀者也許會納悶,既然弟弟杜穎都已經入仕做官,而作為兄長的杜甫為何到了三十歲還是個平頭百姓呢?精通唐代官制的洪業先生指出,杜甫之父杜閑此時已經去世,杜閑所任最后官職是朝議大夫,按照唐代的門蔭制度,他的一個兒子可以憑借蔭補入仕得官。杜甫是家中長子,按理說可以順理成章地獲得這個入仕機會,但他顯然放棄了這個機會,把這個蔭補的名額慷慨地讓給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杜穎。杜甫一生篤于兄弟情誼,從他謙讓蔭補機會之事便可見一斑。
在接下來的三年里,即天寶元年至天寶三載(742—744年),杜甫都在洛陽和偃師生活,這是他漫游的間隙期。杜甫之所以暫時停下了漫游的腳步,恐怕與他的幾位親人相繼去世有關。杜閑卒于開元二十九年(741年),按照唐代喪制,杜甫應該為父親守孝三年。然而剛過了一年,杜甫的二姑萬年縣君于天寶元年(742年)又卒于東都洛陽仁風里,六月二十九日,遷殯于河南縣平樂鄉,杜甫飽含深情地為二姑寫下《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杜甫母親崔氏在他還不懂事時就去世了,杜甫是由二姑撫育成人的,因此二姑實際上扮演了杜甫母親的角色。如今父親和二姑相繼去世,杜甫悲痛莫名,沉浸在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之中。處理完兩位老人的喪事之后,杜甫在偃師的陸渾莊定居下來,為親人守孝,過著讀書隱居的日子。這期間他也偶爾在洛陽和偃師周圍走動,曾去憑吊過大詩人宋之問的故居,作《過宋員外之問舊莊》,詩云:
宋公舊池館,零落首陽阿。枉道祗從入,吟詩許更過?淹留問耆老,寂寞向山河。更識將軍樹,悲風日暮多。
宋之問是初唐著名詩人,與沈佺期齊名,其律詩穩順聲勢、屬對精切。他做過考功員外郎,與杜甫祖父杜審言同為修文館學士,二人的關系極為密切。宋之問在首陽山建有別墅,這里山水秀麗,景致清幽,杜甫行經此別墅時,有感于前輩詩人已然凋零,空留舊館于首陽之阿,物是人非,滿目悲涼,不禁生出傷悼之情。杜甫還曾去左氏莊探訪友人,《夜宴左氏莊》云:
風林纖月落,衣露凈琴張。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在一個美好的春夜,詩人在左氏莊里參加夜宴,風林初月、夜露春星、暗水花徑、草堂扁舟,天文地理,重疊鋪敘于一首詩中,卻渾然不見痕跡,而且逐聯緊接,一氣說下,八句如一句,均緊扣“夜宴”二字,用意精絕。特別是“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二句,形象地寫出了青年詩人對建功立業的渴望,正可作為杜甫這段生活的詩意總結。詩的結尾用了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典故,與李白《俠客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一樣慷慨瀟灑。這兩年中,杜甫和秘書監李令問、駙馬鄭潛曜等都有交往,鄭潛曜是鄭虔的侄子。天寶三載(744年),杜甫作《重題鄭氏東亭》一詩,這時杜甫與鄭虔還不熟識,其與鄭虔結為忘年之交,當在天寶五載(746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