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陽城的風雨飄搖已經掩藏不住了。
一傳十,十傳百。
城內的居民,不論凡俗還是武者,都在尋求退路。
不論是祠堂,還是尋常人家的堂屋,都已經開啟了大門,尋求先祖的庇護。
多年來,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無一不是妖獸圍城之時。
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
人,比妖獸更可怕。
這個元宵節,沒人能安寧地度過。
“這位公子,可有時間一敘?”
韓陽來尋,夏一天并沒有覺得意外,他也并沒有故意隱藏行蹤。
本不想搭理,但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的。
“并非故交,也無舊情,敘什么?”
夏一天將看向窗外的視線轉回,落在韓陽臉上的時候。
韓陽的心,猛地震了一下。
他看到了夏一天眼睛里,有一道漩渦。
那漩渦旋轉著,吞噬著他的驕傲,碾壓著他的自信。
還有那滿頭的白發,每一根發絲,都如同一桿銀槍,將他刺了個千瘡百孔。
韓陽失神,未語先怯。
他身后的老者,似乎是想要挽回臺面,急忙開口:
“好膽!我家少……”
“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可他才剛一張口,迎接他的,是那軟妹子薄紗之下,嗜血的銳芒。
那寒芒不可怕,老者完全可以無視。
可他語塞,是因為對方的底氣,以及自己心中的顧慮。
這個世道變化太快。
往往一個轉身的時間,有些人就會成為自己仰望的存在。
就好像身前這個少年,他曾經都沒正眼瞧過……
軟妹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般勇氣。
這老者,她是見過的。
以往每一次,她都需要低著頭,用上尊稱,說著令自己都覺得惡心的奉承話。
直到夏一天拉著她的手,坐在了他的身旁。
她才知道,自己的勇氣來源于這雙握住黑暗的手。
夏一天安撫住軟妹子后,沖那老者微微一笑:
“她是小孩子脾氣,你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別跟她一般見識。但是……”
“這里確實沒你說話的份兒,滾出去吧!”
老者聞言,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自他踏入武道至今,還從沒有人敢對他如此無禮過。
“退下!”
老者元氣涌動,正準備發作之際。
樓下傳來低喝聲,老者斂了怒氣,不甘退去。
強健有力的腳步聲,從樓道傳來。
短短數十步臺階,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卻將街道上那一隊城主親衛的鏗鏘聲掩蓋了下去。
“韓城主,果然威風不凡。”
夏一天將目光落在樓道口,算是迎接韓棟的到來。
只不過他的屁股,還是死死地粘在凳子上。
“哈哈哈哈,公子抬愛了,行將就木,殘喘片刻而已,何來的威風啊……”
韓棟踏上閣樓,也沒看韓陽一眼,獨身坐在了夏一天對面。
兀自給自己倒了一樽酒,細細品了起來。
夏一天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老氣橫秋地夸贊道:
“我爹說過,一個人的成就高低,從他的言談舉止就能看得出來。從韓城主身上,我得到了這句話的印證。”
夏一天似乎是恢復了往日的隨后,與韓棟聊得熱絡。
但他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是一個巴掌,拍在了韓陽的臉上。
火辣、滾燙。
兒子尷尬了,老子卻不覺得尷尬,或者說,韓棟并沒有將其表現在臉上。
“公子也是少年英才,只不過這個游戲,似乎玩得大了些……”
夏一天聞言,身子微微前傾。
“這個游戲的發起者,可不是我,而且我也不覺得大。還有,我已年滿三十,而立之年,可不是什么少年了。三十歲那天,我本以為真的立起來了,可這短短的十五天告訴了我,我還不夠挺!”
夏一天說話時,笑得邪魅。
軟妹子也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韓棟嘴角抽搐,苦笑著說:
“錙銖必較,公子的格局,似乎小了些。”
他只說了一句話,夏一天就糾正了他三個錯漏。
倒不是覺得自己面子掛不住。
而是夏一天如此扣他的字眼,所傳遞出來的信息,是強勢,是寸土必爭,是無法轉圜!
而且,他聽夏一天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借這個機會,讓自己挺起來……
這可就不太能忍了。
但夏一天也不再接他的話,令他心急。
“倒不如,我換個問法,公子想讓這場游戲,有著哪般結局?”
夏一天看著窗外的紛亂,聽著街上的嘈雜,神情享受。
“我喜歡的,是玩游戲的過程所帶來的快感,至于結局如何,勝負幾分,都不太在意。”
說著話,他又從懷里將老龜掏了出來。
嘀嘀咕咕開始搖晃著老龜。
開卦之后,在韓棟疑惑的目光下,將其中五枚銅錢,翻轉了過來。
“十零開,這才是大吉!”
自此,韓棟算是明白了。
這一卦的卦象,本是五五開。
但夏一天卻強行出手,將其扭轉成了十零開!
至于大吉,定然是指的夏一天自己了。
“公子不凡,竟有著扭轉天命的自信。”
韓棟輕嘆一聲,發出感慨。
但他的眼神,卻更顯鋒銳。
夏一天摩挲著老龜,抬起眼,直櫻其鋒。
“事在人為,不是嗎?”
此一句之后,韓棟也不準備在此浪費時間,起身離去,韓陽跟在身后,顯得有些渾渾噩噩。
他從來沒見過有如此心境意志的人。
與其父對弈,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甚至隱隱地,已經將他父親壓制了下去。
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話語對局,這是關系到整個戰場的對峙。
這說明,他有著足夠的信心,將他們韓陽城踏平!
只不過韓陽走時,仍舊戀戀不忘那留在桌上的靈寶匕首。
四天前,這柄匕首突然出現在了韓陽城內。
寒芒刺骨,鋒銳斷金。
多方勢力爭奪之下,最終落入了他的手里。
可財帛迷人眼,至寶惑人心。
他明知道此事不尋常,但他也根本抵擋不住誘惑,一步一步踩進了陷阱里。
如今看來。
這個陷阱,就算他不踩,也會死死地將他套住。
重寶現世,能者得之。
韓陽城作為重寶現世之地,自然而然地也就成為了漩渦的中心。
不管他取或者不取,這場風暴都會來臨。
可他想不通,風暴既然來了,將這匕首送還,又還有什么意義。
他走之后,夏一天將匕首握在手里,說出了答案。
只不過,他卻沒辦法聽到了。
“靈寶,非五境強者不可操控,就連六境強者也不一定能握得穩,沒人會是傻子……”
夏一天自然知道韓棟的用意。
送還匕首,可以告訴城外的人,此物有主。
同時也可以讓他們清醒些,這玩意燙手,沒人能夠揣進懷里。
但這對于夏一天來說,已經無關緊要。
因為這柄匕首,本就只是個由頭。
…………
城主府。
韓棟端坐高堂,堂下兩側分立四境強者二十之多。
戰意高昂,殺氣沖天!
這一戰要是勝了。
他們之中,立功最大的四人,將會各自得到一城之地!
身為武者,爭殺多年。
他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無一不是從尸山血海之中走出來的。
自然知道,榮耀與死亡并存的道理。
但那又如何。
死亡的恐懼,遠遠抵不過榮耀的誘惑。
“稟城主,四城態度堅決,并無罷手之意。”
堂下一親衛,從城外帶回了消息。
韓棟聞言,心中難安。
他給的條件,不可謂不豐厚,已經將家底都快掏空了。
更是給他們言明了那靈寶的利害關系,他們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關竅。
“他們究竟想要什么?”
韓棟思來想去,也沒個眉目。
只能再次加注,給出更為豐厚的條件。
若是可以的話,他甚至都想以韓陽城作為他們的附庸為條件了。
可韓棟的皺眉,卻讓堂下的一眾強者們感覺興奮。
韓棟聽著他們急促的呼吸聲,唯有苦笑。
自己一力求和。
可這些餓狼們,卻只想著發戰爭財,從而一步登天。
但這也無可奈何。
人為財死,這些人都是四境武者,殺人奪命的好手。
整日居于自己麾下,自然心中不忿。
盡管他已經養了他們很久,且耗費極大。
但是,狼始終是狼。
喂不飽,也養不熟的。
想要他們在關鍵時刻亮出獠牙,唯有源源不斷地給到足夠多的吃食才行。
但這一戰勝負難料,韓棟實在不想打。
而且,就算是勝了,也絕對是慘勝。
得不償失!
韓棟一想到此,狠狠地看了看那不成器的兒子。
世人皆言,韓陽乃是韓家幼龍。
可又有幾人知道,他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操作的。
針對谷家的計劃,自然也是!
韓家幼龍!
多么響亮的名號啊,也是那么合理的一個分散世人注意力的目標啊。
而若是沒有這個意外,他的計劃已經可以收官了。
谷家覆滅,那密地一事便成了絕對的秘密。
附近四城,也會因此元氣大傷,他韓家便可以大肆開采,積蓄實力。
至于五境……
藏進那密地里,想怎么晉升就怎么晉升,想晉升多少就晉升多少!
可這一切的順理成章,都已經成為了玄之又玄。
如何能不恨!
如今想來,也就此事之后,在那密地里多撒點血了……
“密地……”
韓棟一想到此,猛然驚醒!
他明白了!
那些人看中的,根本不是那柄握不住的匕首。
而是他藏了多年的密地!
暴露了!
“開戰!”
韓棟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已經暴露了!
密地之事,是如何暴露出去的也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連續加注之下,已經將密地內的珍稀藥材給了一些出去。
不打自招,這才是致命的!
他本以為,那四城之人是想要拿到足夠豐厚的好處。
沒想到,卻是一直在確認那密地存在的真實性。
可最終。
證實其真實性的人,卻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