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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鄉間路上的小鐵梅

我天生是個完美主義者(想事),但總是達不到極致(做事)。在完美與不完美之間,我經常遭遇尷尬。

到差不多八歲,我就已經看了七遍電影《紅燈記》(包括聽鋼琴伴唱《紅燈記》),所以至今還有些熱愛京劇,可能是打小落的根兒。

《紅燈記》里的鐵梅是我的超級偶像,她的唱段我全會,我尤其崇拜她的大辮子。而最愿意唱的是那段《仇恨入心要發芽》。我在自家炕上演鐵梅的時候,沒辮子,就把我爸在城里給我買的小黃帽戴在頭上。兩根長帽帶兒向后一系,接上幾根半長不短的布條子,編成一根彩色的大辮子。有時超級粗,竟有胳膊那么粗,編到長長長長,長到直把腦袋向后墜,墜到脖子不敢動,一動大辮子就掉下,只好端著肩膀縮著脖子唱。唱到“賊鳩山你等著吧”時,兩手在胸前把辮子用力拽成Z形——有時辮子編的質量不好,一狠勁兒就給拽斷了。唱“這就是鐵梅給你的好回答”時,得站丁字步,挺身,梗脖、橫眉、立目,辮子猛地向后一甩。這個動作我不知練了多少遍,卻總是做不好。前半句唱到“這就是鐵梅給你的——”控制不好,把辮子一下子就甩過了,帽子帶兒辮子都沒影了。我慌不迭找辮子時,也顧不得接著唱“好回答”了。沮喪。

印象最深的是一年級。傍晚放學,我們北山大大小小的幾個孩子站成路隊往家走,那是紅小兵和非紅小兵的隊伍。我剛上學,還不是紅小兵。老師一定要讓放學路隊唱歌。我們唱過《打靶歸來》,那是最好的路隊歌,可以一邊大聲吼一邊跺腳,腳下有一小股黃塵升起,我們似一隊歡叫的馬駒跑過鄉間。

可那個傍晚不知是誰興起,竟在起歌的時候,起了一句“臨醒鶴媽一完酒”。是《紅燈記》里李玉和赴宴斗鳩山前,接過李奶奶遞給他的一碗酒時唱的。原詞是“臨行喝媽一碗酒”,我小時候只知道隨音唱詞,念經樣往下捋,不解其意。卻懂下句“渾身是膽雄赳赳”,但一想起李玉和喝完酒渾身掛滿“膽”的樣子,不禁心里發緊……“一——二!”起歌的喊了一嗓子,開唱了,我只好跟著大伙唱。這段歌不好唱齊,這不是路隊歌曲,不適合在鄉間本來就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唱。你說,唱到“千杯萬盞”時,那個曲里拐彎的“杯”,是邁大步還是邁小步,是踮步走還是錯步走?——怎么走都不得勁兒。

大家唱得七零八落,把隊伍走得歪歪扭扭,音樂那時顯示出了超強的力量。我個兒小,隊伍里最后一個,看得清楚。唱到“媽要把冷暖(我唱的是“媽有八愣暖”,百思不得其解“八愣暖”是什么暖,莫不是暖得分成八份?還得愣分?)時刻記心頭歐歐歐歐”這句,電影里的鐵梅這時會撲到李玉和懷里喊一聲“爹——”,長長的,李玉和才能再往下唱。我們路隊唱到這兒了,靜,唱不下去了。我愣了一下,可不能讓歌斷啊,斷了像什么話。情急之下,我責無旁貸,脫口就喊了一聲“爹——”,聲音細而長,如泣如歌,像電影里小鐵梅一樣。喊完,才覺得不對,趕緊低頭,不敢看路隊里的同學。隊伍一下子停下來,我聽見前面有人“撲哧”笑了一下,有個大個兒的小子竟使勁兒“哎—”答應了一嗓子,于是隊伍亂了。大家跳著笑著,書包橫飛,塵土飛揚,差不多全體人都向我“哎”著……我羞得一下子蹲在地上,腦袋直往下垂,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臺灣的詞作家葉佳修寫《外婆的澎湖灣》時,心一定像黃昏的海面一樣靜,才有“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用的是意象的疊加,有點兒印象派,有點兒蒙太奇,遙遠如仙境,很讓人向往。

我1973或1974年那個七月的傍晚,斜陽燃燒,燠熱難耐,疊印的是:放學,路隊,塵土,小鐵梅,還有一聲細而長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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