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永別了,武器(世界文學名著)
- (美)海明威
- 3538字
- 2020-12-07 17:47:28
早晨,我被隔壁花園里的炮聲吵醒了,我看到陽光已從窗戶上照進來,便下了床。我來到窗子那里往外瞧。外面沙礫鋪就的小路上濕漉漉的,青草上沾著露珠。迫擊炮響了兩次,每一次沖過來的強烈氣浪都震動了窗子,掀起了我睡衣的前襟,我看不到這些炮,可很明顯這些炮彈就是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去的。把炮架在我們住的附近,真讓人討厭,不過,感到欣慰的是,好在這些炮的口徑都不大。在我朝花園里望著的時候,我聽到一輛卡車在路上打火開動的聲音。我穿好衣服下樓,在廚房里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出來往車棚走。
在長長的棚子下面,并排停著十輛車。它們是那種車頂很重,車頭短小的救護車,都被漆成了灰色,形狀像是家具搬運車。機械師們正在修理停在院子里的一輛。還有三輛停在山上的包扎所。
“敵人轟炸過我們的炮兵陣地嗎?”我問其中的一個機械師。
“沒有,中尉先生。我們的炮有那座小山掩蔽著。”
“車輛的情況怎么樣?”
“還好。這輛車壞了,別的車都能開。”他停下手里的活,朝我笑了笑,“你休過假了嗎?”
“是的。”
他把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咧著嘴笑著問我:“玩得盡興嗎?”其他人也都咧著嘴笑了。
“盡興,”我說,“這輛車怎么啦?”
“不好修理了。不是這毛病,就是那毛病。”
“現(xiàn)在是哪兒出了問題?”
“得換鋼圈了。”
這輛車看上去灰頭土臉的,它的引擎打開了,零件散放在工作臺上,我留下他們繼續(xù)干活,自己去到車棚,查看那里的每一輛車。這些車還算干凈,有幾輛是剛剛洗過的,剩下的上面蒙著灰塵。我仔細檢查著車子的輪胎,看看有沒有劃痕(切口)或是被石子割破的地方。看起來這些車子的狀況都不錯。顯然,有沒有我在這里負責,情況和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原先以為救護車的維護和保養(yǎng),救護站能否搞到物質(zhì),能否從包扎所把傷病員轉(zhuǎn)移出來,把他們從大山里拉回到醫(yī)療后送站,然后把他們分別送往他們檔案上所指定的醫(yī)院,所有這一切的順利進行,在很大程度上要靠我個人。可很顯然,這里有我還是沒我,都并不重要。
“搞到零部件有困難嗎?”我問那個中士機械師。
“沒有,中尉先生。”
“現(xiàn)在的油庫在哪里?”
“還在原來的地方。”
“好。”說完我又回到駐地,去食堂喝了一碗咖啡。咖啡呈淡淡的灰色,里面加了煉乳,甜甜的。窗戶外面,是一個明媚的春晨。鼻子里隱隱覺得有點兒干燥,預示著這一會兒將慢慢地熱起來。那一天,我去了山里的幾個救護站,到傍晚時才回到鎮(zhèn)上。
在我休假離開的這段時間,整個情況似乎都好于我在的時候。我聽說進攻又要開始了。我們所在的這個師將要進攻位于河流上游的一個地方,少校要我在進攻開始以后負責師里的這些個救護站。部隊將在河流上游較狹隘的峽谷中組織進攻,從那里強行渡河,并在對面的山坡上快速地推進。我們的車要抵達的救護站必須是緊靠著河邊,而且隱蔽得要好。它們的位置當然是由步兵來選擇,不過,還需要我們來具體地實施。這能給你一種真正當兵的(虛假的)感覺。
我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渾身臟兮兮的,于是上樓進我的房間去洗。利納爾迪坐在床上,看著一本《雨果英語語法》。他已穿好了衣服,蹬上黑亮的靴子,頭發(fā)也梳得光溜溜的。
“太好了。”他一看見我就說,“跟我一塊去看看巴克利小姐。”
“我不去。”
“不行。我要你一起去,這樣可以加深巴克利小姐對我的好感。”
“好吧。等我洗完了。”
“快去洗,把自己整理得好一點兒。”
在我洗完臉梳了梳頭后,我們兩人就準備動身。
“等一下,”利納爾迪說,“或許,我們倆先該喝上一杯。”他說著打開箱子,拿出一瓶酒來。
“不喝施特烈嘉酒。”我說。
“不是施特烈嘉。是格拉帕(意大利出產(chǎn)的一種葡萄渣白蘭地)。”
“好的。”
他倒了兩杯,我們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酒勁很大。
“再喝一杯?”
“好的。”我說。我們又喝了第二杯,隨后,利納爾迪放回了酒瓶,我們倆下了樓。在鎮(zhèn)子上走起來有點兒熱,好在太陽已經(jīng)偏西,天氣總的來說還是挺怡人的。英國人的醫(yī)院開在一座戰(zhàn)前由德國人建造的別墅里。巴克利小姐正好在花園里。有個護士跟她在一起。透過掩翳著的樹木,我們看到了她們白色的護士服,于是徑直朝她們走了過去。利納爾迪向她們行了個禮。我也行了個禮,不過行得較為隨意。
“你好,”巴克利小姐說,“你不是意大利人,對嗎?”
“噢,我不是。”
利納爾迪在和另一個護士聊天。他們不斷地發(fā)出笑聲。
“這有多么奇怪——你加入了意大利的軍隊。”
“準確地說,我加入的不是軍隊。只是一支救護隊。”
“不過,我還是覺得奇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們并不是對每件事情都能給出解釋的。”
“哦,是嗎?我成長的環(huán)境和所受的教育都讓我認為,這一點是可以做到的。”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當然好了。”
“我們非得用這樣的方式來繼續(xù)我們的談話嗎?”
“不必的。”我說。
“換種方式會輕松一些,不是嗎?”
“這棍子是做什么的?”我問。巴克利小姐個子很高。她穿著一身在我看似乎是護士的衣服,她有一頭豐美的金發(fā),黃褐色的皮膚,一雙灰色的眼睛。我覺得她非常漂亮。她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藤棍,外面包了一層皮子,像是孩子們玩的馬鞭。
“這棍子是一個小伙子的,他去年陣亡了。”
“很抱歉,我提到了讓你傷心的事情。”
“他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我們就要準備結婚了,結果他在索姆(位于法國北部)犧牲了。
“那一仗打得很慘烈。”
“你也參加了那次戰(zhàn)役?”
“沒有。”
“人們給我講了那場戰(zhàn)役,”她說,“他和我們在這里打的仗完全不一樣。他們給我拿來了這根藤棍。是他母親送我的。他們送回了他的遺物和這根棍子。”
“你們訂婚很久了嗎?”
“八年了。我們倆是一起長大的。”
“你們?yōu)槭裁床辉琰c兒結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當初真是傻,沒有跟他結婚。我本來是可以嫁給他的。可我當時覺得那樣可能會對他不好。”
“我明白。”
“你長這么大,愛過一個女孩嗎?”
“沒有。”我說。
我們坐在了一條凳子上,我看著她。
“你的頭發(fā)很美。”我說。
“你喜歡我的頭發(fā)?”
“非常喜歡。”
“在他剛陣亡時,我?guī)缀跫舻袅怂!?
“不要。”
“我想,我該為他做點兒什么。你知道我對那件事并不太在意,我本可以把一切都給他的。如果我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果的話,他一定可以從我這里拿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我可以嫁給他,或者為他做任何事情。現(xiàn)在我全明白了。可當時他想要去打仗,我卻不理解。”
我沒有吭聲。
“我當時不懂這些事情,我以為,給了他反倒會害了他,我擔心他會承受不了,當然,后來他死了,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我不知道。”
“噢,是的,”她說,“一切都結束了。”
我們望著利納爾迪在跟另一個護士聊天。
“那個護士的名字叫什么?”
“弗格森。海倫·弗格森。你的朋友是個醫(yī)生,對嗎?”
“是的。他非常棒。”
“那就太好了。這樣地靠近前線,你幾乎很難發(fā)現(xiàn)你周圍還會有好人。我們已經(jīng)很靠近前線了,是嗎?”
“非常靠近了。”
“這里做前線,顯得很滑稽,”她說,“不過,這個地方風景秀美。部隊準備要進攻嗎?”
“是的。”
“那么,我們就要忙起來了。現(xiàn)在,我們什么事也沒有。”
“你做護士很久了嗎?”
“在我不到十六歲時就開始做了。他一參軍我就當了護士。我記得我曾天真地想,他也許有一天會來到我在的醫(yī)院。因為一處刀傷,我設想,他頭上纏著繃帶。或者是肩膀上中了子彈。很英勇地掛了彩。”
“那是一場很壯烈的戰(zhàn)役。”我說。
“是的,”她說,“經(jīng)過那一場大戰(zhàn),人們簡直認不出法國的模樣了。如果能認得出來,仗也就不會打得那么慘了。他沒有負刀傷。他們把他炸成了碎片。”
我沒有說話。
“你覺得戰(zhàn)爭會這樣一直打下去嗎?”
“不會。”
“什么會讓它停下來呢?”
“總有個地方會垮的。”
“我們將會垮掉。在法國垮掉。像索姆那樣的大仗,再打上幾次,怎么能夠不垮呢。”
“在這里,垮不了。”我說。
“你認為不會?”
“不會。去年夏天,他們在這里打得很漂亮。”
“他們也可能垮掉,”她說,“任何人都有垮掉的可能。”
“德國軍隊也一樣。”
“不,”她說,“我認為他們不會。”
我們來到了利納爾迪和弗格森小姐這一邊。
“你喜歡意大利嗎?”利納爾迪用英語問弗格森小姐。
“很喜歡。”
“我沒聽懂。”利納爾迪搖著頭。
“Abbastanza bene[1].”我翻譯說。他仍然在搖頭。
“這不好。你喜歡英格蘭嗎?”
“不太喜歡。我是蘇格蘭人,你知道。”
利納爾迪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她是蘇格蘭人,所以跟英格蘭相比,她更愛蘇格蘭。”我用意大利語說。
“可蘇格蘭也是英格蘭哪。”
“還算不上是。”弗格森小姐用意大利語說。
“真的不是嗎?”
“永遠不是。我們不喜歡英國人。”
“不喜歡英國人?不喜歡巴克利小姐?”
“噢,那不一樣。你不能把什么都這樣機械地去理解。”
又過了一會兒,我們道了晚安,離開了醫(yī)院。在回家的路上利納爾迪說:“巴克利小姐喜歡的是你,不是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不過,那個小個子的蘇格蘭姑娘看上去也不錯。”
“是的,”我說,我對她并沒有留意,“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利納爾迪說。
注釋:
[1] 意大利語:非常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