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永別了,武器(世界文學名著)
- (美)海明威
- 2742字
- 2020-12-07 17:47:28
等我休完假再回到前線時,我們的部隊還駐扎在這個鎮子上。鄉村周圍又增添了許多門大炮。春天悄然而至。田野披上了綠衣,葡萄藤上頂出小小的綠芽,沿街的樹木長出細小的嫩葉,微風從海面上吹來。我看見鎮子依傍的小山和城堡被群山環繞,形成一個杯狀,再遠處是更高的山峰,在它們褐色的山坡上點綴著少許的綠色。在鎮子里,也運來了更多的炮,還新建了幾家醫院,在街道上你時而能碰到英國男人和英國女人,又有一些房屋被炮火擊中。天氣很暖和,風和日麗的春天真的來了,我沿著綠蔭遮掩的街巷走著,給墻上反射過來的陽光烘的暖暖的,到了駐地,我發現我們仍然住在原來的那所房子里,房屋還是我休假前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房門開著,一個士兵在屋外陽光里的一條凳子上坐著,一輛救護車停在側門口,我進到屋里,便聞到一種大理石地板和醫院的味道。除了春天的到來,一切都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我往里面的那個大房間瞧了瞧,看見少校坐在他的辦公桌前,他對面的窗戶開著,陽光照了進來。少校沒有看到我,我一時不知道是該進去報到,還是先上樓去洗漱一下。我決定先上樓。
我和利納爾迪中尉住的那間屋面朝院子。屋里開著窗戶,我的床上鋪著毯子,東西都掛在墻上,防毒面具裝在一個長方形的馬口鐵罐里,鋼盔還掛在原來的釘子上。床腳放著我的皮箱,上面擱著我涂了油擦得錚亮的冬靴。掛在兩張床鋪之間墻上的,是我的那支奧地利狙擊步槍,它藍色槍管的口徑呈八角形狀,槍托是漂亮的黑胡桃木,裝有護頰板。跟狙擊步槍配套用的望遠鏡,我記得是鎖在箱子里的。中尉利納爾迪正在另一張床上睡覺,他聽到我進屋的聲音醒了,從床上坐了起來。
“Ciaou[1]!”他說,“假度得怎么樣?”
“棒極了。”
我們相互握了握手,他摟著我的脖子,親了一下。
“你太臟了,”他說,“快去洗一下吧。你都去哪里啦,干什么啦?快快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去了不少的地方。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維拉·圣喬凡尼,墨西拿,陶米納——”
“你好像是在背誦列車時刻表。有艷遇和美事嗎?”
“當然有。”
“在哪里?”
“在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
“夠了。快告訴我哪一個是最好的。”
“最好的是在米蘭。”
“那是因為米蘭是你的第一站。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的她?是在米蘭的科瓦咖啡館嗎?你們去哪里啦?你對她的感覺如何?告訴我你們之間的一切。你們一起過夜了,是嗎?”
“是的。”
“那算不了什么。現在我們這里也有漂亮姑娘了。新來的妞,以前都從未到過前線。”
“太好了。”
“你不相信?今天下午,我倆就去看看。在城里,有許多漂亮的英國女孩。我現在愛上巴克利小姐了。我帶你一起見見她。我將來也許會娶巴克利小姐為妻的。”
“我得先洗洗,到少校那里報個到。現在大家還是無事可做嗎?”
“自從你走后,除了有些凍傷,凍瘡,黃疸,淋病,肺炎以及硬、軟疳外,就再沒有什么大的傷病員需要料理。每周都有人被碎石砸傷。有幾個還被砸得很嚴重。下個星期,戰斗又要打響了。或許又要開始了。人們都這么說。你覺得我該不該娶巴克利小姐——當然是在戰爭結束以后?”
“當然應該啦。”我說著把臉盆里倒滿了水。
“今晚就告訴你我的一切,”利納爾迪說,“眼下我得接著睡覺,把精神養足,好漂漂亮亮地去見巴克利小姐。”
我脫下外套和襯衣,用盆里的冷水洗了起來。我一邊用毛巾擦著身上,一邊看著屋子里,看著窗外,看著合著眼睛睡在床上的利納爾迪。利納爾迪長得很好看,年齡跟我差不多,是阿馬爾菲人。他喜歡他外科大夫的這個職業,我們是好朋友。在我看著他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
“你有錢嗎?”
“有。”
“借我五十里拉好嗎?”
我擦干了手,從掛在墻上的上衣內側口袋里掏出皮夾子。利納爾迪接過鈔票,折了一下,躺著將它裝進了褲子口袋里。他笑著說,“我必須給巴克利小姐留下個好印象,讓她覺得我是個闊綽的男子漢。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經濟上的保護人。”
“去你的。”我說。
那天晚上在食堂吃飯時,我挨牧師坐著,當他聽說我沒有去阿布魯奇時,他非常失望,心里頓時覺得有些不好受。他早就跟他父親打了招呼,說我要去他們家,他的家人為我做了準備。我自己和他一樣地不好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竟沒有去他們家。我本來是想著去的,我試圖向他說明有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總是一件接著一件的到來,最后他明白了,知道我原本是真的打算要去的,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那晚我喝了不少的酒,后來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一種帶橘子味的甜酒),我帶著醉意跟他一再地解釋,我們如何每每不去做那些我們想做的事情;我們總是如此行事的。
在眾人爭論的時候,我們倆聊著天。我是想著要去阿布魯奇的。我以前從沒去過道路凍得像鐵一樣硬的地方,那里的天氣干冷干冷的,下下來的雪也是干干的粉狀,雪地上到處留有野兔的蹤跡,農夫們一見到你,就脫帽喊老爺,那里是打獵的好地方。我沒去這樣的地方,而是去了煙霧彌漫的咖啡館,在那兒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晚上,直到喝得天旋地轉,你需要看著墻壁,旋轉才能停止,深夜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著人生不過如此,醒來時有種奇異的激奮感,你不知道跟你睡在一起的人是誰,在黑暗中,世界變得如此地不真實,如此地令人興奮,讓你又會變得稀里糊涂,毫不在乎,認為這就是一切的一切,對什么也不再在乎。可突然之間,你又會變得非常在乎,有時候早晨從睡夢中醒來,你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情,夜晚曾有的幻覺全都一下子消失,一切都變得尖銳,生硬和清晰,有時還會為所付的賬單跟店主爭執起來。當然,也有感到愉悅,溫馨和甜蜜的時候,感到早飯和午餐的可口。有時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就急切地想要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去,不過,到頭來總又是另一天的開始,然后,是另一個夜晚的到來。我想講講有關夜晚的事,講講夜晚和白天的不同,如果白天不是很晴朗且又很冷的話,還不如夜晚來的美好,可我又說不出來,就像現在我講不出來一樣。不過,只要你經歷了它,你就會懂得。牧師沒有經歷,但他也明白我真的想著是要去阿布魯奇的,只是沒有去成,我們仍然是好朋友,有許多類似的情趣,盡管我們之間也有不同。他總是知道我不知曉的事情,知道我了解了又總是忘記的事情。不過,我當時并不曉得這一點,只是在后來,我才明白了這一點。大家都待在食堂里,沒有散,晚飯雖然吃完了,可人們的談論還在繼續。我和牧師停止了我們之間的談話,大尉又在沖著牧師喊:“牧師不快活。沒有女孩陪,牧師不快活。”
“我很快活。”牧師說。
“牧師不快活。牧師想叫奧地利人打贏這場戰爭。”大尉說。其他人都在聽著。牧師在搖著他的頭。
“不,不是的。”牧師說。
“牧師希望我們永遠不要進攻。難道你不是永遠不想讓我們進攻嗎?”
“不是。只要是打仗,我想我們必須進攻的。”
“必須進攻。應該進攻!”
牧師點著頭。
“別再逗他了,”少校說,“他人挺好的。”
“他對此也無能為力。”大尉說。大家一起站起來,離開了食堂。
注釋:
[1] 意大利語: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