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謎罩古人，敬天敬地敬神靈。

一年一度朝陽洞，祈子傳承盛況隆。

1

清泉村雖然只有四個自然村，但因靠山連塬占地面積不小，村居田地東西約三里，南北四里有余。其中西村、南村、東村以川平地為主，而堡子上縱跨塬上塬下，以塬坡地為主。山坡腳下一眼泉水匯成溪流出后，能夠澆灌幾個村的幾十畝地，能保種保收，旱年村里有這水澆地的人家大都能支撐過去。

相傳古時村西北靠山嶺頭有一座大寺廟，寺廟金碧輝煌，殿堂林立，廟內有不少和尚，每天光用石臼杵搗粟米糧食的就有十多人，鐘聲遠傳鄉里，信眾香火繁盛。后來寺廟內和尚不守戒規，常將上香朝拜的婦女圈養滿足其淫欲，禍害不斷，引起鄉民憤慨，便一把火將寺廟燒了，和尚們作鳥獸散。過了些年村民又在村南山灣的臺地之上蓋了一座寺廟，寺廟背靠西嶺山坡坐東朝西，一條古有的小路經過寺廟門前，將山塬與其前后的村子相連。塬邊有一土堡，此路是居于塬上之人擔水、趕著牲口馱水的便道，也是山外人走進大山的一條主要道路。據說唐末宦臣田令孜謀逆，與梁王勾結以宗臣造反為由，誑騙唐僖宗西出長安避暑寶雞山，當時勤王之軍平亂叛軍就是走的這條路，可見其村之古之老。

明朝嘉靖年間，關中地震，寺廟坍塌，重修之后寺院以七級石階高居于臺地之上。清末，寺院北側增加了關帝廟堂及其獻殿，另成一院，兩院左右連通，加上住廟之人居所，占地三畝有余，院內古柏參天。由于世事多變，天災人禍，人們對生殖的渴望加劇，于是村人又在一里路之外的南塬半坡，鑿窯洞、建道觀、供奉送子娘娘三霄、保佑平安的藥王以及太白金星、玉皇大帝等神祇。

因為人們希望子嗣繁衍與健康，所以道觀香火旺，特別是每年春三月的廟會之日，渭河南北山塬前后左右數十里內外的善男信女，蜂擁而至，有祈子的，有還愿的，有求藥的，有求一方平安的。于是奉敬的香、蠟、黃表紙、獻果、布施、錦帳、紅綾應有盡有，伴有會戲秦曲、亂彈，非常熱鬧。會期三天四夜，加上跳神、問病，往往徹夜不眠。

這一年，道觀的廟會到了，因去年地里收成尚好，廟會的會長、村人、族老商議請了一臺合陽的線猴戲，也叫提線木偶戲。戲臺就搭在道觀院內，村里、鄰村的曲子班和亂彈班相約湊數，村人像以往一樣給親戚捎話讓其前來看戲，世德娘還讓兒子專門去跟城里他姑家說了。家家都又是磨白面又是割肉買菜的。會日開始，道觀觀門、洞室便上了黃紙對聯，五色彩旗插的插、掛的掛，旗幡高高飄拂。晚上吹鼓手的鑼鼓喇叭一響，敬香、吊表、燒紙制品的火焰冉冉，鞭炮聲炸響，沿山村道路蜿蜒而動的人流漸漸形成。秦山的女人巧仙，因了過門的大兒媳懷孕，便將早已準備好的五色紙粘的敬祀之物，繡鞋、彩、香燭紙表、鞭炮帶到洞觀，她要祈禱神靈保佑兒媳母子平安。在觀內燃燒完敬祀之物后又到戲臺前望了望，才要轉身往回走，時卻碰見了娘家鄰居銀兒姐，兩人相互問候完畢，銀兒姐見旁邊跟隨的小媳婦，問道：“這是？”巧仙答道：“這是我大兒媳婦?！鞭D身對兒媳說道：“這是你銀兒姨。”兒媳叫了聲“姨”，銀兒姐道：“真俊。也是來許愿的吧？”巧仙道：“已經有了，是來還愿保平安的?！便y兒姐羨慕地說道：“妹子命好?！彼煺f了自家的情況。

這叫銀兒姐的女人也已四十歲出頭，早先嫁到南村塬上紀家生了一個兒子，家里窮，兒子二十好幾娶了媳婦，沒有本事又好吃懶做，想掙輕松錢便混入賭場，輸了錢被逼行竊?；丶抑?，被父親打了一頓趕出門去，久不見人，等知道時他已經入伙八里之外的土匪，父親被活活氣死。兒子回來埋了父親，給了母親幾塊銀圓說：“娘，你不用怕，拿著花去，咱被人看不起是因為窮，將來我要變成了富漢誰也不敢惹咱，你不要管錢是咋來的，只有它最會說話?！蹦赣H說：“我的兒，咱窮沒啥，你可千萬不要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睂嶋H上，村里人都知道他給東塬的土匪頭子背槍，一月、半月回來一次，黑天里來黑天里去，家里的日子也還過得去，村里人明白他的錢和糧食是哪里來的，但也沒人敢說啥。他的媳婦蕓香在家里經常守著空房，三年了生不出孩子，自己心里寂寞不說，婆婆過一段時間總要瞅瞅她的肚子。幾年來銀兒姐每年都要到朝陽洞觀為兒媳祈子，總是不見兒媳肚子大起來。蕓香是個好媳婦，丈夫不在，一年除了端午、中秋、年節到娘家走走外，從不出門。在家里不是紡線織布就是給一家人做衣服、做鞋襪。

銀兒姐為兒媳朝陽洞祈子回來，和兒媳說：“今年廟會上唱的戲雖不是大戲是‘線猴戲’，可很多人沒見過，來看戲的人還特別多。”兒媳問：“線猴戲是啥戲??？”婆婆說：“和咱這里的肘猴戲一樣，但人家不是用三根棍棍挑著，而是用許多線線提著，人家線猴的眼睛和嘴都還能動彈。我這輩子只在很小時候見過一次。對啦，剛才我已給娘娘許過愿了，在跟前經管的人說叫你去一下，她包個東西親自給你，保你就有了，你現在就去?！笔|香聽了抿嘴一笑，心想不管啥，婆婆不說讓自己去，自己也去不了，便不再說什么。臨走婆婆又要她記著去了給娘娘磕頭。

蕓香出了門，跟在幾個從自家門前經過去道觀敬神看戲的女人后面走去。道觀離他們家不到一里路，她邊走邊想著，婆婆這兩年老怪自己懷不上娃，也不說她兒子自打結婚就常在外胡逛，后來走了，兩年多來一直是一月、兩月回來一次，有時幾個月都不回來，就算回來，也是半夜里回來、天不明就走。有時婆婆喂雞時罵雞：“喂你連個蛋都不下，喂個公雞還打鳴哩。”她知道婆婆是指著雞罵自己，但也只得忍著。婆婆為自己到送子娘娘那里已經要了兩年娃了，也許真是自己沒去給送子娘娘敬香磕頭吧，于是她到了道觀之后便直往供奉送子娘娘的洞室而去。洞室的人很多，等了很長時間才輪到她上香磕頭，她磕完頭站起身之后，一旁經管的人便將一個紅紙包著的東西交給她，說：“揣到懷里，路上見了人不要搭話，回去睡覺時，把那東西研細用開水沖著喝了?！彼龖艘宦暎椭^走出送子娘娘洞室，在沒人處取開紙包一看，是一個泥捏的嬰兒的小牛牛，她臉熱了一下，掀開衣襟裝在里襟的衣兜里。

道觀院里的人來來往往，焚紙樓里紙制的祭物、香表，燃燒的火焰托著飄浮的紙灰不時騰空而起，不停在燃放的鞭炮，照得整個道觀泛紅锃亮，聲音響徹夜空。忽又聽得靠南的一個洞室里傳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洞室的門口被人堵得死死的，只見有人問：“伐的是啥神？”一個人答道：“聽說是玉皇大帝跟前的童子神?！彼挚匆姀R院坐南向北的女樓上，人來人往，據說這里是為遠道而來敬神祈子還愿、看戲回不去的人準備的休息之處，樓下為辦會場所。而觀門跟前的戲臺上，鑼鼓敲得叮叮咚咚的，臺下圍滿了人。她想起婆婆說的線猴戲，她還沒見過，但又怕碰見娘家門上的熟人一直低著頭走著，正想望望戲臺上的線猴戲，只聽旁邊有人說：“這戲不簡單，人只用十七八根長線，牽動著木偶的頭、耳、腰、腿、腳，通過提、勾、挑、扭、掄、搖，便能做出走、跑、跳、坐、騎、舞、耍槍弄棒、騰云駕霧、甩水袖、搖紗帽翅各種動作，真夠能的?！蓖蝗?，旁邊一個人低聲叫道：“蕓香你也來啦。”她扭頭一看是娘家鄰居的秦世德，不知他啥時候站在她跟前的。她想起從送子娘娘洞里出來不能跟人說話，便欣喜地笑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對方。

2

蕓香的娘家和秦世德家里是鄰居，他們自幼在一起玩耍，秦世德比她大一歲，她十四歲那年她娘就不讓她出院門了。十六歲那年她小舅娶媳婦，她爹她娘和兄弟都去了，就留蕓香一人在家看門。她坐在炕上一邊做針線，一邊想心事。一只喜鵲在大門外的樹上喳喳地叫，叫得她心事都想不下去，便到院子里“噓，噓——”地趕，不知是她的聲音小還是喜鵲的聲音大，喜鵲的叫聲依然如故。她準備打開院門到樹跟前去趕，剛開門卻見鄰家的秦世德從門前經過，她叫道：“世德哥去哪里？”秦世德見是蕓香，說：“總不見你出門，今天咋這么膽大地跑了出來。”“我出來趕喜鵲，我家里人都不在?！笔|香說。秦世德接道：“喜鵲叫，客人到，你家要來客了?！闭f著朝門旁的樹上望。這時樹上的喜鵲撲騰著飛走了。蕓香一笑，說：“好長時間沒見你來我們家了?！?

“不敢去了?！?

“為啥？”

“你娘把你看得緊，只怕你讓風給刮跑了?！?

蕓香笑著靠在門枋上，手里拿著針線活兒，秦世德看在眼里，說：“窩在屋里給你做嫁妝呀，你家里給你把夫婿說到哪了？”

“沒有?！?

“你還哄我哩，我都聽說了。”

“誰哄你是個狗?！彼蛑赖轮钡卣f。秦世德覺得蕓香羞紅了的臉特別好看。眼睛細長，嘴唇薄薄的，一條辮子梳在腦后，胸前微微地鼓著，他瞅著她說：“最近我們家也有人來給我提親哩?！?

“那你們家找個媒人來我們家嘛。”

“不知你爹娘愿不愿意。”

“不來說能知道嗎？”

“那你——”

“笨牛一個，牽都牽不到犁溝里。”蕓香說著抬頭看了一眼世德，換眼時瞅見娘和兄弟回來了，忙說道：“我娘回來了。”世德慌急地轉身要走，蕓香說：“有我哩，我說時你自管順著我說就是?！彼f著叫問道：“娘回來了，我爹呢？”

“你爹路過到地里去了?！笔|香娘說著瞅了一眼一旁站的鄰家的世德才要問話，世德叫了一聲“嬸子”。蕓香忙說：“我世德哥剛來咱家借篦刀，我不知道地方才正說哩?！薄班??！蹦锎饝f道：“篦刀不常用，我也不知道你爹用了放在哪里了。”蕓香抬頭給世德擺了個眼，世德便說道：“那我走了嬸子?！?

秦世德離開蕓香家門口，蕓香娘進了屋院對跟在后面的女兒說道：“以后屋里沒大人，你跟外人不能在門口說閑話?！笔|香說道：“隔家鄰壁的，誰還不能到誰家借個東西。”

“你們是大男大女的了，不是小時候那陣子了，再說近些日子有人常來給你說婆家，叫人家知道了不好?！?

“知道了就知道了，知道了又能怎樣？”

“你甭犟，知道了就沒人給你說婆家了。”

“沒人說就沒人說，我不稀罕有些媒婆子那張爛嘴。”

蕓香說著拿了自己手中的針線活兒回自己房里了。蕓香娘讓身邊跟著的兒子把手帕里提的東西給女兒拿去，兒子卻跑出門外耍去了。她只得拿上東西到女兒房里，說：“你舅家過事你沒去，你舅舅把我埋怨了一遍又一遍，給，這是你舅婆讓給你的兩個蒸饃夾肉?！笔|香接過來放在一邊。蕓香娘又接著說道：“今天在你舅家又見了給你說媒的那個人，等著要你的生辰八字哩，我跟你爹也打聽了一下，給你說的幾家，就南村這家一個兒，家里還差不多?！笔|香心里卻盤算和期待著，鄰居秦世德家的大人找媒人來提親，便說道：“家里差不多的跟前就有，知根知底就用不著打聽?！笔|香娘聽出女兒話中有話，晚上和蕓香爹一說，男人搖了搖頭說：“近處有近處的好處，但不好處比好處多，結婚后小兩口一吵架，兩家大人都不得安寧。”

就這樣，蕓香出嫁時“嗚嗚嗚”地哭了一路。出嫁的蕓香回娘家時總想見秦世德可總是見不著，后來知道他也結了婚。如今見了，既埋怨他又想揶揄他兩句，想和他說說話，卻又不好開口，秦世德把她的衣襟挦了一下，頭微微一擺朝觀門外走去，她會意地跟隨其后，保持一段距離也出了觀門，下了坡道。

農歷三月下旬，正是麥子拔節抽穗之時，大都已經高過膝蓋了，白日里青蔥的田野，在夜色中顯得靜謐而安詳。為了避開路上的行人，他們來到一片麥地邊坐下?！斑^得還好吧？”秦世德問。蕓香不語。“我知道你是來要娃的，人家也給了你一個紙包包，那里面包的是啥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在村里學堂念書，廟上人就讓我們幫忙用泥捏那東西哩，那能頂事男女就不用結婚了?！碧崞鹉羌埌锏男|西，蕓香不覺臉上有點發熱，不好意思，終于忍不住說道：“你沒良心。”秦世德說：“當初我是想著咱們的事，有啥辦法，都是大人說了算，后來你又出嫁了。”

蕓香扭頭望著秦世德：“從那以后我就再沒見過你這個男子漢?！?

秦世德“哈”的一聲笑道：“在家里有做不完的活，還要走山背柴，還要外出掙錢，今兒后晌回來，聽說廟上唱線猴戲沒見過跑上來看，碰巧見到你，就想跟你說說過去的話。我們都結婚了就好好過，你那人咋樣？”

“別提啦，有時幾個月都不回來一次。”

“男人在外面掙個錢也不容易?！?

“你知道他在外面干啥事哩？”

“是啥事？”秦世德扭頭問。

“他自己不說，但屋里人都知道，屋里地里的活都是我和他娘兩個的?！?

“是這樣啊，那就太委屈你和你婆婆了?！?

秦世德的溫和與關心，讓這個平時無法向人訴說的女人心存感激，她多么想有一個這樣的肩膀靠一靠，她湊近了挨著他。在這清涼的夜里，男人身上的溫暖使她身心都感到溫熱，這個有時幾個月才能見到男人的二十歲出頭的女人，愛欲隱隱地燃燒著，不自覺將身子靠向了秦世德懷里。秦世德也出去跑郵政當遞腳有兩個月沒見媳婦了，兩個人一下子便纏綿在一起，寂寞已久的蕓香覺得從來沒有這么舒暢過、愉悅過。

下弦月已經沒入清泉村后的山梁了，蕓香說：“時間晚了，我婆婆在家等著我，我得趕緊回去?！闭f著起身用雙手攏了攏頭發，又說道：“把人家麥子壓倒了這么一大片，明日該讓人罵了?！鼻厥赖聨褪|香拉了拉壓皺的衣服，說：“罵去，反正咱都聽不見，我送你回去吧?！薄安挥昧?，免得碰見村人，你走吧?！笔|香說完便走了。

蕓香回到家，婆婆開了門，不高興地問：“咋這時候才回來？”

“今天晚上人太多，完了又看了看戲?！笔|香說著低頭說。婆婆問她廟上人給的東西拿回來了嗎，她說拿回來了，讓碾細用開水沖著喝了哩。她怕婆婆看出什么破綻，說著話便直往她的廂房走去。進了廂房，她想起和秦世德在麥地里的事，心里樂開了花。

秦世德第二天上午在自己家里準備走時要帶的東西，聽見從院門進來的父親邊走邊罵。在房門口的母親說道：“剛回來，你看屋里啥沒安頓好你就說，罵啥哩？”“咱有一片地里的麥子被啥壓倒了一片，這麥正抽穗哩，我能不罵嗎？”父親說。母親笑了笑，說：“我以為啥事，已經絆倒了你又沒看見是人還是狗，再罵有啥用。”這時南邊屋里的秦祥走了出來笑道：“門上不是過會嗎？老時候，外村外鄉里的人把咱這地方要娃會叫壓麥會，并不是沒影兒的胡叫哩?！笔赖履镎f：“麥壓倒了把你兄弟氣得胡罵哩，你還說笑哩?！?

屋里的秦世德聽了，想起自己昨晚上的事撲哧地笑了。一旁幫著整理東西的媳婦問：“你笑啥哩？”

“沒啥。”

“沒啥，你笑哩？”

“我笑咱昨晚睡覺的事哩?！鼻厥赖乱徽Z雙關遮掩地說。

3

清泉村的廟會第二天是正會，人最多，唱戲的要拿出最有吸引力的戲本來唱，曲子班、亂彈班也是，戲班的鑼鼓、曲子亂彈班的鑼鼓弦索再加上鞭炮聲、嘈雜聲，似乎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只能偶爾聽得一兩聲。賣吃食的、賣雜耍的也特別多，還有賣針頭彩、胭脂香粉、發卡頂針的貨郎，也有賣香、黃表紙、蠟燭、紙錢和鞭炮的，還有山里人拿了縛好的笤帚、掃帚、竹子編的拌籠、雞籠等賣的。

午時，秀姑從縣城里帶著女兒平兒來趕廟會，母女倆到了娘舅家，放下禮品后便要去道觀敬香，在廚房做飯的巧仙說：“你跟娃歇歇吃了飯再去吧。”秀姑說道：“今日正會，敬神趕早不趕晚，我上去敬了神回來吃飯。”說著便叫上女兒平兒走了。吃午飯時，巧仙讓秦世德到廟會上去叫親戚，秦山也回來了，親戚相繼也都來了，大人小孩十幾個，吃飯時屋院之內鬧嚷嚷的。

下午，秦山給姐姐秀姑說：“你歇歇，要看戲了跟娃去望一望，我還要到劉財東家去。”說完跟其他親戚打過招呼就走了。屋里的親戚有的要走，有的要去看戲，秀姑不去，平兒沒見過線猴戲，跟上看戲的人一塊兒走了。世德媳婦在為世德烙走時帶的饃，巧仙在屋里和秀姑說閑話。秀姑說了自己兒子的媳婦又說侄兒世德的媳婦，她說：“世德媳婦就是勤快，話不多手腳又不閑，現在又有了身孕，你就要抱上孫子了，看來你和我兄弟都有福?！鼻上烧f：“有啥福呀，你兄弟現在還給人做長工哩，世孝、世忠、世義要不了幾年就都長大了，后面的事多著哩?！毙愎谜f：“人常說不怕家窮，就怕沒人?！?

“沒人難，有人也難，娃們小時候大人盼望長大，長大了又要操心給娶媳婦和蓋房，世德算是安頓下了，世孝還聽話，這世忠又貪耍又淘氣，世義卻是個牛。”

“我看弟兄幾個都不錯，世德勤快顧家，世孝聰明好學，聽說在學校先生經?？洫劊乐揖`膽大，世義還小就不說了，我看將來都有出息。”

“將來成龍還是成蟲，難說。”

“暫時就是苦了你兩個人，不過我兄弟話不多，心里啥都有數兒，心勁大著哩?！?

“在外是硬撐哩，你不知道有時回來還要做這做那，睡下了說他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

“男人家都有一股子牛勁兒，世德他姑父也是，忙了外面忙屋里?！?

姑嫂兩個說了一陣之后，秀姑話鋒一轉說道：“對啦，我和平兒她爹說過，想把平兒給咱世孝當媳婦哩。”巧仙笑著說：“姐姐有這個心我感天謝地，世孝媳婦的事我就不愁了?！毙愎谜f：“我還怕弟媳不愿意哩?！?

“嘿，有這么個外甥女給我當兒媳，我還有啥說的呢?！?

“那你把這話給秦山說說?！?

“肯定要說，但是不急，你來了住兩天，散散心、看看戲，說話的時候多著哩，今兒晚上他知道屋里的親戚多不一定回來?！?

兩人正說著，兒子世德進來說：“娘，姑姑，我走了。”

“現在就走？”娘問。

世德說：“我給人家就說了一個對時（指整天），拿點換的衣服，我得趕今天晚上回去。”

秀姑對巧仙說：“給人家干事就是這樣?！比缓笥洲D向侄兒說：“路遠了，路上要小心?！?

秦世德走后秀姑說：“我也該走了，這平兒還不見回來。”話音剛落平兒就回來了，說道：“娘，咱走吧?！鼻上烧f：“你娘兒倆住一晚上，明日一早讓秦山吆牲口送你回去?！毙愎谜f：“就十多二十里路，我娘兒倆趕黑回去就不挨世德他姑父罵了，你記著我給你說的話，甭忘了?！薄捌匠ＣΓ坏脕恚瑏砹丝偸悄敲醇?，你的話我記著哩?！闭f著叫道，“世德媳婦，你姑要走哩?！逼絻赫f：“妗子，我回來時我嫂子去廟會上了。”

巧仙送走姑姑母女倆后，回到屋里便想到近日有人給世孝提親的事。她知道當地給娃定媳婦禮錢，一般是按年齡算，一歲一石麥，十二三歲的女娃最少最少低不了七八石麥，十六七歲沒個十石麥是不行的。如果是男求女還要比這多。等把媳婦娶到家，加上棉花、布、衣物、待客，那就更多了。要是把平兒許給了世孝那就省心多了。這時有人在門口叫道：“世德娘，老妹子，門上過會哩也不出來，在家里忙啥哩？”巧仙從房門伸出頭一看是鄰村的王媒婆，說道：“呦，是他王嬸呀，啥風把你給吹來了。”王媒婆說：“肯定是東風，別的風把我能從東吹到你西邊來嗎？我給你說，我是來替你二兒說媒來了。”

“讓你費心了?！?

“誰叫你一下生了那么幾個有出息的兒子哩，掙錢的掙錢、上學的上學?！?

“要說出息那還早哩。”

“不說了，說正經的，那個李村的李老二一心把他女兒許給世孝當媳婦哩，和我都說了兩回了，那女子長得精靈得很。”

“前些日子趙村就有來提親的，他爹說娃們都念書哩，現時也沒力成婚。”

“李老二說他不圖彩禮，就圖咱娃以后有出息?！?

“都是那么說哩，可誰家把那么大的女兒白給人哩，啥都少不了?！?

“老妹子你聽我說，你給娃他爹說，愿意了彩禮的事包在我身上，街上買賣東西也看誰尋誰哩，不是他說多少就是多少?！蓖趺狡耪f完巧仙笑了笑。王媒婆又贊嘆世孝娘會養娃，生下的幾個娃個個都長得高大又識字，不愁以后沒有好日子過。這時又有親戚從廟上下來到門口說要走了，巧仙趕到門口一再挽留。王媒婆見巧仙忙，說：“你跟娃他爹說說我改天再來?！闭f完走了。

晚上秦山回到家，巧仙便將白天王村王媒婆來，給世孝說媳婦的事和丈夫說了，秦山說：“道人的腿，媒婆的嘴，一個能游一個能說，以后別招惹那些人到屋里說東道西。前些日子劉村的劉媒婆說趙家，不是也說得天花亂墜嗎？人常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趙、李兩家大人都是些啥人，抽大煙的、賭博的，以后別再提了?！鼻上陕犃艘粫r無話可說，停了一會兒又說起秀姑說的話，秦山沒說話，裝了一鍋旱煙對著油燈的火苗吸著，吸了一陣兒說道：“說起來這是一樁好事，親上加親，不過老輩子人說骨血不倒流，他姑的女嫁給她舅家的兒那骨血是倒著的?！鼻上烧f：“話倒是有那么一說，不過這姑表親也多得是，那個花亭相會的戲里，張梅英和高文舉不就是姑表姐弟嗎？況且他姑說兩個娃的屬相也沒啥問題，平兒在娘家是外甥女，過來了是一家人，我想這事如果定了，世忠還小，你就不用給劉財東做長工掙錢給兒子娶媳婦了?！弊诳簧铣楹禑煹那厣?，剛想開口反駁，突然一陣咳嗽，然后說道：“你呀，你就話多得很?！?

巧仙翻了丈夫一眼說：“我還不是為你著想來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