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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陳倉山
  • 倪桂林
  • 9492字
  • 2020-11-27 10:11:24

民國時期說民國,土匪軍閥難以息。

民生依舊未曾變,民主作為誘餌提。

縱有新論聞世界,正謀誰又問元黎。

后生只有一條道,從學求知是命題。

1

陳治縣的縣城里傳來了原駐府城靖國軍司令被殺的消息,有人說好,有人說是軍閥之間陰謀擠兌。說實在的,這個靖國軍司令曾經是辛亥革命時的學生軍,當過營長。袁世凱宣布稱帝后,他在護國討袁運動中又組織起義,成為陜西靖國軍將領。他出身于書香門第,善于文辭書法,在省靖國軍于右任司令的統領下,實行國民政府綱領,推進民治的進程,在地方上辦中學、成立天足會、成立農會、辦報紙,做了一些實事。有一年,他在陳治縣縣署聽取縣知事陳述縣署工作之后,登上縣署院內的望蜀樓,在望蜀樓上,看到一條馬路逆著清姜河水蜿蜒沒入那山嵐疊嶂的秦嶺之中時,他不禁吟出唐代詩人李白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和宋時陸游的“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詩句,然后說道:“看來陳治縣河川與關中其他各縣相比,雖偏狹卻有左扼隴右、右摯蜀漢的軍事要勢,而且還是漢魏唐宋眾多詩人墨客興嘆之地。”然后在縣知事的陪同下,又到東門外金陵塬半坡上的金臺觀,瞻仰仙人張三豐修身之地。在看到斗旗游龍的鐵旗桿和翹檐映日、斗拱重疊、朱楹雕欄、絢麗壯觀的玉皇閣時,他不住地興嘆其建造之精湛。而仙人修真洞口的一副對聯,上聯“仙跡金臺坐牢明避世德渡人九節杖中藏妙道”,下聯“神靈照寶邑士求名農祈年商卜利萬枝簽內顯天機”,道盡了仙人之心與世人之期盼。然后他又看了觀內的白皮書、翻耳罐,看了幾座碑碣和觀內的墨刻山圖,他為圣賢與前人的德行所感動。面對秦山渭水、城邑市井,這位文武全才的靖國軍將領便留下了狂放蒼勁、渾厚灑脫的墨寶。在其視察西府幾個縣城,看到山村田野荒蕪凋敝,鄉民身穿破襤衣衫時,他想起民國成立,改朝換代也沒有血濺兵刃,如今卻連年戰爭、滿地哀鴻,不覺感慨萬千,一時間歷史上的楚漢雍王章邯、殘唐五代時的岐王李茂貞奔進腦海,遂寫了一首“禾黍高地古戰場,眼底風物盡悲涼。秦山渭水應如昨,漫擬章邯作雍王”的七言律詩。可惜的是他部下的軍兵,多為來自地方上的刀客和窮民,根本談不上教養與素質,在派系之爭中,攻城掠寨什么壞事都干,鬧得到處雞飛狗咬人跳墻。為了籌集軍餉,逼走富戶、吊打商民,滿屋院中掘金搜銀,為了銀子曾將一家皮作坊的老人吊打致死。在陳治縣和府城搜刮財物時,一個連長企圖霸占一個賣鍋盔老人的女兒,鄰居周良娃出謀獻計,讓老人用背簍將女兒背上逃出城外。于是街巷間傳出一首歌謠,“民國六年把年過,西府地面大難到。郭堅官兵似虎豹,一進村子打三炮。門油墻漆像海漂,屋里挖成胡基窯。嚇得媳婦褲襠尿,嚇得姐兒井邊坐”。倒行逆施的土匪行為招致眾人咒罵,他便成了國民政府消滅的對象。人們議論說,帶兵不管教,遲早要被消滅掉。

縣立高等小學堂雖說民國后改叫學校,但人們習慣仍叫它學堂,學堂在縣署之西由原金臺書院所改。入學的學生一律要剃掉吊在腦后的辮子,剃掉辮子的秦世孝,從學校回到東門外的姑姑家,表妹平兒見了跑到秀姑跟前說:“娘,我世孝哥沒辮子了。”秀姑出來看時,世孝叫了一聲“姑”。秀姑望了一眼世孝的頭說:“我的娃呀,你的辮子呢?”世孝說:“上了學沒剃辮子的,學堂里統一給剃了。”表哥周義見了用手摸了摸世孝的光頭,笑著說:“這下都成革命黨了,不過沒了辮子也好,干活兒利索。”這時他姑父從外面回看到,問:“世孝報名了?”沒等世孝回答,他姑姑說道:“娃報名回來了,正說剃了辮子的事哩。”“啥?剃了辮子,誰剃了辮子?”世孝的姑姑說了世孝學堂里剃辮子的事,姑父說:“衙門里的人都剃了辮子,學堂里的娃娃也剃辮子?讀書人嘛就得像個讀書人,沒了辮子像個啥?”秦世孝想,姑父在縣城城門跟前住都這樣說,父親肯定更有個說法,便說道:“學校里先生說全國人都要剪辮子,咱們漢人本來就沒辮子。”姑父搖了搖頭說:“反正自我知道我爹我爺時就有辮子,現在都不在正經事上想,卻在頭上腳上謀。”世孝的姑父本來不識字,后來學了手藝后慢慢認得幾個字,一直靠工匠手藝謀生,沒有文化哪里懂得一個社會生活形態便是這個社會的存在和表現。它的改變也表明了民國和皇朝的決裂以及一個新的社會的誕生。在一家人議論秦世孝辮子的事時,表妹平兒一直望著表哥世孝的光頭在笑。

學堂里要求學生一律住校,但因改制后學員增加,宿舍房不足,城里的學生有要求回家住的,鄉村來的學生有要求寄住親戚家的,學堂也順其便,只是規定了嚴格的學生習時間和到校制度。秦世孝向先生說明自己住東門外姑姑家店鋪,同來的劉子清、竇銓幾個住學堂宿舍。學堂遵循縣城更鼓報時,每日初更,也叫凈更,先擊鼓后撞鐘,快十八下慢十八下,分六次。鐘鼓相間敲擊,早晨五更天,也叫亮更,鼓鐘與凈更相同,屆時城門開放。秦世孝每日五更起身,姑姑為其備飯,飯后便進城往學堂去。學堂里學的課仍以經學為主,主要有四書五經,《周易》開釋,《圣論》廣訓,《唐詩》析義,學政全書《資治通鑒》,另有算學地理。秦世孝在學堂除了背書聽講、辨析完成先生布置的課業,放學之后常把一些書帶回姑姑家,晚上讀,有時姑父夜里起身發現和兒子周義屋的燈還亮著,便叫醒兒子說:“人都睡了,怎么不吹燈啊?”發現是同住一屋的世孝在讀書后,在妻子跟前嘟囔道:“這一晚上得幾燈盞油熬,你也不操心。”妻子說:“咱義娃不愛念書,要像世孝一樣你還不供了。”

一天,秦世孝吃了中午飯去了學堂,世孝的姑姑一家人還沒吃完,世孝的姑父問妻子道:“秦山還沒把糧食馱來嗎?”“沒有。”妻子答。

“莫不是忘了吧?”

“咱的糧食還有哩,面也有哩,急啥哩。”

“現在咱一家人,加上雇的人和世孝是一個大攤子了,啥都費。”

“世德不在,我兄弟又給人家做長工哩,咱又不是沒啥吃,況且世孝又不是外人,是咱的親侄子,就是我兄弟不馱糧食來,我這當姑的還管不起他幾頓飯?”

旁邊的兒子周義接著娘的話說:“我爹凈說小氣話。”女兒也說道:“咱家囤子里不是還有那么多糧食嗎?”“去,大人說話娃娃插的啥嘴。”周良娃對兒女說。兒子端著碗出去了。秀姑接道:“我看我侄兒能念下書,將來是個人才,等我平兒給世孝當了媳婦,啥都得給。”女兒白了娘一眼。周良娃說:“你少說點,你看平兒都瞅你哩,咱平兒才多大。”

“你可甭說,平兒她舅和她妗子還是娃娃親哩。”

女兒平兒聽了娘說,低頭抿著嘴笑。平兒原先一會兒叫哥哥周義教她認字,一會兒因為腳被纏得痛得受不了,哼哼唧唧地叫哥哥給她松綁,當哥的煩她不搭理她,她就噘著嘴生氣。自從表哥世孝到縣里學堂上學住在他們家,她便又要表哥教她念書認字,世孝知道表哥周義教過她《三字經》,便問:“周義哥教你的《三字經》你會背了吧。”她說會背了,就是有些字不認識也不會寫。世孝說:“那好,從今天起我每天教你五個字,五個字會認會寫了我再教你念《百家姓》。”平兒問:“念《百家姓》有用嗎?”世孝說:“一來認字,二來別人說了你不知道的姓,你就不會覺得怪了。”兩個人正說著,母親端了一碗飯進來叫世孝吃飯,女兒又齜牙咧嘴地哼哼叫起腳痛來,世孝將飯遞給表妹說:“別哼哼了,吃飯吧。”姑姑說:“你吃了到學堂里去,甭管她。”世孝說:“姑姑,我在學校里聽說縣府里都不讓纏腳了,外面的人也說。你看把平兒痛的。”姑姑看著女兒的樣子說:“現在不受疼痛長大了沒人要。”說著叫兒子放下手里的活兒自己去端飯吃。這時周義他爹從門里進來,世孝看見了忙放下自己手里的碗,到廚房給姑父端了飯來,見周義哥手里的活沒停,又去給周義和表妹端來了飯,然后自己才去吃飯。世孝吃完飯出門時,平兒說:“世孝哥晚上回來教我寫字。”世孝答應著走了。

秀姑一邊吃飯,一邊說道:“女娃學寫啥字哩,我給你準備了一雙鞋底你學著納吧。”

“不,我要學寫字,你不讓我學寫字我就不納鞋底。”平兒噘著嘴說。秀姑說:“你不聽話就叫腳疼著去。”哥哥瞅了一眼妹妹,偷著笑。

假日秦世孝回家,巧仙在屋里炕角里的紡車上紡線。他叫了聲“娘”,巧仙扭頭看時,見是二兒世孝回來了,說道:“我娃回來了,肚子餓不餓?餓了娘給你做飯去。”“不急,娘,我爹還沒回來?”

“你爹天黑了才回來哩。”

世孝又指著炕上擺放的布片片問:“這是做啥哩,娘?”

“我正紡線哩,又想起給你們拆洗了的棉衣該縫了,便又尋了來,看這里子面子、前后襟、袖子上上下下能對上不。”巧仙說。

“不是離過冬還早嗎?”

“立秋了雨多,人常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單換棉,一晃天就冷了。”這時弟弟世忠回來了,一進門就在哥哥世孝的后面喊道:“二哥,你的辮子呢,你的辮子咋不見了?”沒等世孝回答,母親詫異地望著世忠問:“你說啥哩世忠?”世忠說:“我說我二哥頭上不見辮子了。”母親重新打量了二兒子世孝的頭問道:“你把辮子剃了?”世孝說:“學校里讓剃的。”

“你就讓剃啊?”

“在縣里學堂上學的都剃,先生也都沒辮子了。”

“這上學念書,辮子礙啥事?人家讓你剃你也不回來說一聲,看你爹回來怎么說你。你們先生也是,管教書還管剃辮子的事。”

兄弟世忠好奇,一出院門便將二哥剃了辮子的事傳了出去。

晚上秦山回來了,因為他在劉財東家里已經聽說了劉財東兒子剃辮子的事,所以見了兒子世孝只問了學堂里的先生教書和兒子的學習情況,然后又問了世孝的姑姑、姑父便再沒說什么。這時住在二門外前面偏院里的親房四叔走來說:“剛回來啊,聽說咱世孝從縣里學堂回來沒了辮子。”秦山忙給讓座,并將自己的旱煙盒端到四叔跟前。四叔拿手里提的旱煙鍋裝好煙,用火鐮撇著火星引燃火棉,又將火棉按入煙鍋頭中的旱煙里吸著之后,說道:“這民國了,娃們頭上的辮子也不讓留了,這可是老先人留下的幾輩子的規矩呀,古人說發膚乃父母所給,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呢,應該到學堂里去問問。”

秦山的這個四叔秦久是堂叔,在秦山父輩中排行中排第四,村里人也叫他秦四。他自幼過繼給了同宗同祖不同房的父輩,過繼后家中情況比較好,曾經讀過幾年私塾,有點文墨又看過不少閑書。只是因為抽上了大煙,到了他手里,一個四合院和幾十畝地的家當,被零碎踢騰得就剩下三間廈房和對面的一間柴房和幾畝地了。但是那種曾經過慣了殷實人家生活的他,尋常總還是穿著一件齊膝的舊袍褂,瓜皮帽子下長辮子梳得整整齊齊,說話有時還帶點文氣,一開口總是古人如何如何說,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讀過圣人書的人。他腰間系了腰帶,手里經常捏著一個長長的旱煙鍋轉悠。有時候剛過完大煙癮精神的時候,愛蹲在人群里說些個三皇五帝的事自得其樂。他個子比秦山低,身板瘦,和自己的女人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叫秦旺,名字里寄托了他的希望,女兒比兒子小幾歲,叫小蓮。秦久說讓秦山到學堂里問問,秦山說:“怎么說呢,世道變了,我在劉財東家聽說,衙門里的、臺面上的、吃公飯的早都沒辮子了,世孝剪辮子是國民政府的學校規定的,誰也沒辦法。”秦久聽了半會兒才說:“這世道以后不知要變成個啥樣子,唉,世風日下啊。”說完抬起腳,把旱煙鍋里的煙灰在鞋底上磕掉,又在煙盒里裝了一鍋煙,和秦山對過火之后轉身走了。秦久走后,秦山摸著自己頭上的辮子說:“說不定哪一天也得剪,沒了也好,做啥還利索。”世孝聽了望著娘笑了一下,娘對他說:“你爹說的話隨你心,你高興了。”三兒世忠說:“那我明天也把辮子剪了去。”“不急,你們學堂里說剪時再剪,不要叫村里人說我的兒子都成革命黨了。”

實際上,新的社會潮流誰也擋不住,國民政府帶頭提倡,在知識界、軍界、政界、城里,男人剪掉辮子和女人放足不纏腳已成為一種風潮。而在缺少文化的農村除了新生代年輕人,其保守態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秦久進城時,在城門口被攔住剪了辮子,氣得回來罵了幾天。楊村的劉二曾經拿著自己被剪的辮子差點哭了。但劉二過了些時候接受了,而秦久一直留著被剪去辮子后齊脖子的頭發。

2

秦世德在秦嶺山中的驛站郵路上當遞腳,驛站里有住房、馬號。他們當遞腳的,每日背著綁有普通信件郵包的木背架,從這一站到另一站,六七十里翻山過河,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山路的兩旁不是陡峭的石崖,便是灌木叢和一片一片的樹木,他們不分白天黑夜,直到把從上一站背的東西交給下一站,歇息之后又帶上返回時要帶的東西,回到自己原在的驛站。他們的木背架下拴了一只鈴鐺,告訴行人他們是郵差,另外,晚間行走時,手里的一盞馬燈既為自己照明,又為避免野獸侵害之光。據說野獸夜間出沒時見到火燈亮光會躲了開去。單調、無規律的生活過了半年之后他就不感興趣了。特別是他曾經兩次遇到土匪。一次是白天,一次是晚上。白天的那一次是在一段山梁上,初秋的秦嶺山中沿路灌木、樹林、蒿草長得特別旺盛,除了裸露的山石大崖,往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他轉過一個山頭小彎,剛聽到身后草中有響聲,一轉身一把片兒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接著幾個一臉菜灰色、穿著破爛、惡眉惡眼的人圍了上來,其中有人不時地東張西望,一派殺氣中透出了窮困潦倒和鋌而走險的膽怯與僥幸。他說:“我是遞腳郵差。”一個大個頭的說:“我知道你是跑遞腳的,背架上的包里是什么?”他說不知道。一個人走到他跟前踢了他一腳,罵道:“娘的,你當郵差,你不知道你背的東西是啥?”

“我是下苦的,只知道把驛站上交的郵包背來背去,送到地方就是。”

“再說你不知道!放下,解開郵包!”一個土匪說。

“我不放,郵包不能隨便打開,只能由接單人打開查看,不然要被送官的。”

“去你的,嚇唬你老子。”

那個第一次問話的大個頭對一個土匪說:“你去打開看。”說著轉臉問他:“最近驛站上可有加急快遞?”

他說:“快遞有,那是騎馬的快遞跑。”他見土匪從他的背架上解下郵包,吆喝道:“郵包不能解開,丟了東西我就沒命啦。我身上就這幾個銅板給你們,你們不要翻郵包。”他說著將自己身上的銅板、麻錢全掏了出來。

一個土匪用刀逼著他不能動,那個翻郵包的土匪叫道:“老大,都是信件,有個藥包和鞋襪包。”那個被叫“老大”的說:“看看信件上面有沒有大的貨棧和商號,記住地方。”這時遠處傳來了“嘚嘚嘚”的馬蹄聲,那個被叫“老大”的吆喝了一聲,“呼啦”一下,人都隱沒入山林之中,走時一個土匪搶走了他手里的錢。他趕緊收拾郵包綁上背架,騎馬的快遞飛一般過去了。他的手仍在顫抖,心在狂跳。第二次遇到土匪是在一次返回驛站的路上,郵包里的有用的東西都被搶走了,他身上裝的錢也被搶走了,他決定不干了,交了差連工錢都沒要。他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節,農村的山坡上谷豆已經黃了,有人開始在收割了,他母親見了兒子很是高興,只是看見兒子右腳上的布鞋已露出了大拇指,人也黑了瘦了,很是心疼。三弟世忠攀住大哥問這問那,進門后見父親正好在家,他叫了聲“爹”便把行李放下。父親問:“咋把行李拿回來了?”他說:“不去了。”“咋回事?”父親問。他說他跑的那一段路經常有土匪,并說了自己遇到土匪的事。

跟隨進屋的母親瞪大眼睛問:“搶了東西沒有?”他說了兩次遇匪的事。

父親說:“土匪一般是不搶郵差的。”母親接道:“明明世德被搶了還說不搶,千萬再不干那事了。”父親說:“這年頭兒干點啥事都難,叫你到你姑父那里去學手藝你又不去,行了,哪里也甭去了,家里也離不開。”母親說:“咱就在家里,出去了叫人擔驚受怕。”母親說完接著叫世德媳婦說:“世德回來了,給熱點洗臉水,做飯。”世德拿著行李回了自己的廂房。

吃晚飯時,父親對他說:“白露過了半個月了,山坡塬上的地都該種麥了,我在劉家,家里就靠你了。”母親說:“你爹命苦你也命苦,跑那么遠擔驚受怕的,剛回來又要種麥了。”世德說:“我命不苦,娘,掙一個總比遺一個好。”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帕包的幾塊銀圓交給了父親。說道:“爹,這是我半年來攢的工錢。”父親拿在手里取開看了一下,然后交給了妻子。吃完晚飯他又去了劉財東家。

秦山走后巧仙和世忠說:“你大哥剛回來,喂牲口的事你要操點心。”世忠去了拴牲口的圈房,巧仙對世德說:“世孝十六歲了,前些日子有人給說媳婦。”“是個哪村的,打聽過嗎?”世德問。他母親說:“打聽過,沒有高門樓,就是有人說她娘懷過葡萄胎,也有一家王村的,只是你爹聽了都不愿意,說是一家女子她爹抽大煙,一家女子她爹是殺豬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名聲不好。”

“我爹在這一點上把得嚴,很看重門風。”

“對啦,你姑一直想把她平兒給世孝當媳婦哩,你爹又說什么骨血不倒流。”

“其實平兒可以,只是世孝的心不在家里。”

“有了媳婦就把他拴住了。”

母親說著打了個呵欠,一看剛進來上了炕的世忠已呼呼地睡著了,說道:“你也睡去吧,跑了那么遠的路。”

秦世德回了自己的廂房,媳婦已擺好枕頭拉開被子,卻仍在炕角的紡車前紡線,便走上去摟住媳婦親了一口,兩人吃吃地笑著,脫去衣服鉆入被子里。

在縣城學堂念書的秦世孝很得恩師閆先生看重,快要畢業了,他還是愛學習。一天同班同學都出去活動了他沒去,看見同班同學翟杰拿著一本書神情專注地看,瞅了一眼覺得沒見過,便彎下腰偏著頭去看書的封面。翟杰發現后將書一合望著他笑。他看見書封面上《盛世危害》四個字,他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的書。“這是啥書,你的?”翟杰點了點頭,說:“想知道書里說的啥,等我看完借給你看。”

很快,秦世孝在拿到這本書之后,囫圇吞棗地看完了,在給翟杰還書時說:“這本書你是從哪里買的?里面說的東西咱都不知道。”翟杰說:“這是家父從他的一個朋友那里拿來的,咱們地理先生好像講課時提到過這本書,咱們都沒注意,見到這本書我才想起來。不過從咱和日本人在海上打仗敗給了人家之后,英國人、土耳其人、葡萄牙人都靠那些洋槍洋炮占了咱們的便宜。”翟杰說。

“咱們現在的軍兵不是也都有了槍嗎?”

“那都是買人家外國的,咱們國家不會造。”

沒過幾天秦世孝在地理先生那里見到一本叫《天演論》的書,他表示好奇,拿起翻了翻,看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字句,他想了一下并不能完全理解。于是在國文課堂上,閆先生講完課題之后問誰有什么問題時,他站起身問道:“老師,‘物競天擇’是啥意思?”

閆先生看了看他,說:“這不是本課內容,但我可以回答你,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早些時候天津印刷出版的《國聞匯編》上,登過的嚴復先生介紹英國人寫的一本書《天演論》里就有這么一種觀點,民物順應自然時勢生存,否則非變化而難以適應。你可以向格致課程先生請教。”后來他在上格致課時又問程先生《天演論》是一本什么書時,講格致課的先生說,《天演論》是一位英國名叫赫胥黎的博物學家寫的,他是用生物進化演變規律闡述社會發展規律。簡單地說,就是地面上的物種要生存,除了自己努力生長外,還要力爭不斷適合自己生長的環境。就像嶺南的果樹到了北方就栽不活,或不結果或發生變異,像南橘北枳,所以物競天擇的下一句就是適者生存。秦世孝想程先生肯定讀過《天演論》。這時程先生又向同學們介紹了這本書的篇章,說了由嚴復先生譯的這本書里,包括導論和正文共計三十五篇,對其中的二十八篇作了按語,說明了文章的意思和自己的觀點。這本書回顧了甲午海戰,聯系國之現狀發出圖強爭勝、保種救國的吶喊,是一本很值得一讀的書。下課后,同學們都圍著秦世孝問《天演論》的事,接下來,翟杰拿來的那本書便在同學中傳開了,同時看過書的同學便常聚在一起議論和探討。后來格致課先生在課堂上提到一些名人,容閎、黃宗憲、孫中山、黃興、蔡鍔以及《新青年》刊物,而這個宣傳科學、民主和新文化思想的刊物上的文章,引起了同學們的熱議。

3

秦山家近兩年雖添了些地,但平地和坡地各占一半,山坡土質不好,又不收墑(方言:下過雨后,不管地里有草無草,都要再鋤一遍),好的年成一畝地或谷或豆收個百十斤,不好的話收個幾十斤,天旱了顆粒難見。好的是他們家有一畝多地泉水能澆上,豐收了就打一石多糧食,其他的平地畝產也就是兩百來斤,日子倒還能過得去。只是女人的娘家哥趙有余看不起秦山,所以他要爭這一口氣,他不但苦供二兒、三兒念書,還一心置一份有房有地的家業。所以他除了自己去做長工掙錢,還想讓大兒子在農閑時也學點手藝掙錢,可是光靠勤勞和實干想發家實在不容易。女人為他給人做長工的事嘮叨,他不在乎。種麥時候兒子世德回來了,正好,給他減了輕。到了農閑,他又想起讓世德到姐夫家的皮匠鋪學手藝的事。女人說:“都臘月了世德媳婦又有了身孕,開春再說吧。”

年節到來時,到西鎮趕集的人和往年一樣多了起來,閆先生學校放了假,這一天也到西鎮買東西,竇郎中見了,邀到鋪子里喝茶烤火。這時楊村的“秀才”劉二,頭上戴著瓜皮帽,又勒一塊手帕護著耳朵,胳膊攀了裝有肉、調料、菜蔬的竹籃,不住地擦著清涕向藥鋪走來。竇郎中看見忙招呼道:“劉秀才快進來烤火。”劉二一只腿剛跨進門便打了個噴嚏,說道:“這天真冷,人常說三九四九凍破磚頭,一點也不假。”竇郎中問:“趕年集來了。”“就算是趕年集來了,唉,一年不如一年。”劉二說完,又接著道,“今早一起來就覺得背頸有點僵還有點疼,現在渾身都痛開了。你看吃點啥藥好?”竇郎中說:“你是受涼了,給你抓一服藥吃了就好了。”劉二說:“我不想吃藥,你看有啥偏方沒有?”竇郎中知道這劉二抽大煙,舍得賣房賣地,舍不得看病花錢,便說:“回去熬一碗蔥胡子蒜皮子生姜湯喝了發發汗,再不行尋六七顆谷,用開水沖著喝了就行了。”劉二說:“我也聽人說過喝米谷,不知道頂事不頂事?”說著放了胳膊上攀的竹籃把雙手伸向木炭火盆,這時才看見原來社學里教書的閆先生坐在一邊,忙問道:“閆先生也來趕集啊?”閆先生聽說過本地一個叫劉秀才的,但他沒見過人,剛聽見竇郎中叫著問,望了望,見其穿著以為是竇先生取笑那人并未在意,現在見到對方相問便點了點頭。竇郎中給劉二拉過一只螞蚱腿板凳讓坐下,劉二坐下后將雙手在火盆上翻來覆去烤,又把烤熱的雙手在自己臉上捂了捂,才說道:“聽說省城里這一個月都在清理死人,唉,也是,整整八個月,死了好多人,活人死人都遭罪。”竇郎中說:“這年頭,人禍大于天災。”說著轉向閆先生問:“先生在縣城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看這社會啥時能太平?”閆先生道:“自民國后,袁總統死后軍政界大亂,一連換了五位總統,現在中國出現了武漢政府、南京政府、北方的軍閥政府、南方的蘇維埃政府,大小四個朝廷,就像唐朝后的五代時期,要說太平一時還看不到。”劉二說:“我看總統也罷,總理也罷,說起來,光是老百姓遭殃。”閆先生接道:“說起朝代更替,哪個不打仗不死人,可袁保宮沒費一槍一刀就上來了,清朝下去了,他那貓哭耗子的辦法倒也安然了許多,不能不說他那辦法不是辦法,只是后面這些確實沒法說。”竇郎中聽了笑了笑。劉二又接道:“中國幾千年了啥時候沒皇上?沒了皇上就亂,說共和,說民主,民能主嗎?那都是哄娃娃不哭哩。”

鎮街上趕集的人來人往,一片嗡嗡聲,劉二說完,把自己勒耳朵的手帕解下,在火盆上烤了烤重新勒上,說:“不說了,我還得請門神和灶爺去。”說完提上他放在一邊的菜籃子走了。

平淡的日子在老百姓那里不僅更加平淡,而且異常艱難。而朝代的更替和國體的變化,并沒有改變國人的生活狀態,只是在變化的這幾年中,老百姓只知道,沒皇帝了,縣太爺改叫知事了,學堂改稱學校,監獄改叫看守所,縣里教諭變成督學,學校里的堂長成了校長。其他啥都和以前一樣。

秦山的二兒秦世孝和劉財東的兒子劉子清、竇郎中的大兒子竇銓他們要從高小畢業了,學校里舉行畢業典禮,縣署的督學在典禮上高聲宣講國民政府愛國、尚武、崇實、法孔孟、重自治、戒食爭、戒躁進的教育宗旨和高等小學校培養生員強體愛國、明理增智長生計的成效。在主席臺上坐著的先生們,有的木訥地坐在那里望著臺下,有的不屑一顧地東張西望,坐在臺下的學生,后面的偶有交頭接耳的。秦世孝雖然端坐在第二排,但他的思想也不在會場,他在想即將考學的事,等到校長宣布畢業典禮結束時,在人們一陣子的拍手聲中,他的思緒才回到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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