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廟里聽宣講,渭水渡頭睹俗情。
始祖祠中瞻姜炎,九龍泉側拜神農。
不言鄉里雜細事,窮富誰無難念經。
學費正愁難以解,門前喜鵲聲聲鳴。
1
當秦世孝將一張高等小學畢業證帶回姑姑家時,姑父、姑姑、表哥、表妹都湊近看,一張不到一尺長的方紙上寫了許多字,姑父粗識字,姑姑不識字,表哥周義拿在手中一字一句地念完,說:“兄弟晉先生了。”姑父瞇著眼睛笑著望著內侄,姑姑高興地說:“世孝晉先生了呀,世孝這可是你爹娘的功德呀。”姑父對姑姑笑著說:“還有你的功勞哩。”世孝說:“姑父姑姑都為我念書操心了,我給二老磕頭。”說著趴下磕頭,姑姑急忙去拉世孝,世孝站起身說:“還有我周義哥呢。”姑父說:“算啦,這是你秦家先人墳里的脈氣。”表妹望著表哥說:“那世孝哥現在就是先生了,今后更要教我念書寫字了。”周義說:“看把你美的,誰成天沒事陪你耍呀。”姑姑說:“好了你兄妹倆甭爭了,平兒擇菜去。我現在就和面,一會兒讓世孝吃了飯早點回去,給家里報個喜。”世孝說:“姑姑,我給你拉風匣燒鍋。”“男人家往灶火里跑沒出息,屋里坐著去。”姑姑說。秦世孝并沒有走開,而是幫表妹平兒擇菜去了。
吃飯時,周義問世孝說:“兄弟現在畢業了,回去就要當先生了吧?”世孝搖了搖頭說:“我準備考西安師范學校。”“師范學校是干啥的?在哪里?”周義問。世孝說:“師范學校上完才能當先生,西安師范在省城里。”平兒說:“到省城里去呀,那么遠,吃住要花許多錢吧?”世孝說:“聽說師范學校里給管吃管住哩。”姑父說:“你爹當初為你上高小學堂都有點作難。”世孝說:“就是,家里人多,又都不當力,為了我們,我爹還給人家做長工哩。”姑父說:“你爹會打算,心勁好,這幾年添了好幾畝地,還供你們弟兄念書,如今你哥也掙錢了,你又要考省里學校,你爹的勁兒就更大了。”
“我哥回來了,不當郵差了。”
“不去了,為啥?”姑父問。
“聽說路上不太平,他一個人都遇兩次土匪了。”
姑姑接道:“回來好,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叫人格外操心。”姑父說:“世德不去當遞腳了,叫到咱鋪子里來,跟我上北路收皮子去。”說完轉向對世孝說:“回去跟你哥說,就說我叫他哩。”
吃完飯,秦世孝打包好自己的書籍,回了家。父親看見兒子帶回一張高等小學畢業證書自是高興,他哥嫂不用說,兄弟世忠也把他的畢業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世孝又將姑父聽說大哥回來不去當遞腳了,要大哥去他鋪子的事說了,父母都很高興。母親又望著父親說:“世德走了,這地里的活,屋里的力氣活就都成你的了,你顧得過來嗎?”“不就是個收收種種嘛,老二老三到時候都在家。”世孝說了學校里介紹的情況和老師說的話,說自己還準備考西安師范學校,這時同學劉子清在外面叫他,他出去后劉子清說:“我在學校里聽說,明天東鎮鐵牛廟里從省城來了幾個大學長演講,你聽去嗎?”秦世孝說:“這是好事啊,去。你對竇銓說了嗎?”
“說了,那咱明天一早兒就走。”
正說著母親喊道:“世孝,飯熟了。”秦世孝應聲后,劉子清走了。第二天一早兒,世孝給娘說:“同學叫我去東鎮聽演講,幾十里路哩我們走得早。”說著到廚房拿了兩個饃一邊吃一邊跑出門去。半晌時他們到了東鎮,循路往東街的鐵牛廟而去,在廟門口一問,便直奔廟內正殿,演講正在進行,門口站了不少人,屋里高個子低板凳坐滿了人,也有靠墻根站著的。秦世孝他們擠進去之后在一個角落里站定,一個剛講完另一個接著講說了一陣后,最后說道:“民國這么多年了,軍閥們的仗打不完,我們的社會到底會變成個啥樣子呢?在南方,革命黨人辦了許多報紙,還有講習所、各類學堂,咱省的省城里也有《新秦日報》《關隴日報》《民生日報》,報紙里面講民情、講國情、講變革。可咱西府地面,黃土厚重、消息閉塞,人們什么也不知道,我們青年人要走出去,要了解外面的世界,梁啟超先生在《少年中國說》里說,少年強中國強。我們要多讀書,用心讀書,用心行動,社會需要我們,中國需要我們。”演講得到了大家的掌聲。演講結束后,秦世孝他們三人又在廟院走了一圈,看了鐵牛,看了其他廟堂。
鐵牛廟的廟院不大,幾間廟堂之內供奉著玉皇、太白金星、藥王諸神像,廟院的西南角一磚砌高臺上,一只鐵牛靜臥,雙角上盤,目視由西向東的渭河水。
相傳早年渭河泛濫,洪流浩蕩直至堡城之下,城堡里人心惶惶,人們到處求神卜卦,神漢、算卦者不是說那是上天有意責罰子民,就是說那是蛟龍鱉精作怪。這時看廟的老人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仙人告訴他,金牛星愿替民間解憂,可著一巧婦剪得一紙黃牛懸掛于城頭,賴其巨飲神力可退洪水。老人醒后告知村人如夢制作,洪水果然退去。事后便有人提議鑄鐵牛于此,以保永安。因鐵牛之功,人們像敬祀神靈一樣,從此敬它、愛它,常去撫摸它,鐵牛雖在露天之下卻渾身光亮有加。
走出鐵牛廟之后已過午時,三個人在街上吃了飯,又到從沒到過的東鎮各處走了走,離開東鎮時太陽已經西斜。他們順原路返回途中便議論起演講的事,然后又一致決定到省城念書,并彼此說到考學校的事。竇銓說:“我想考武備學堂,你們倆呢?”秦世孝說:“我想考法政學堂。”劉子清說:“法政學堂是大學堂,收中學畢業的學生,咱們只能考和中學一樣的中等學校。”秦世孝說:“那我就考師范,西安師范。你呢?”劉子清說:“我隨你考西安師范。”“師范畢業了只能當教員教書。”竇銓說。秦世孝說:“大學長們演講中說的《少年中國說》里,不是說‘少年強則國強’嘛,當教員就是為了少年強。”竇銓說:“我要學武備將來帶兵,沒有軍隊誰聽你的呀。咱雖已是青年,更要往前。你看現在,誰的槍桿子多誰就說話頂事,誰就能辦成事。”
太陽落山時,他們來到渭河渡口,渡船在河邊停泊,船上已經上了不少人,船下岸上還有一頭小毛驢和一頭騾子,船家吆喝道:“甭急,先讓大牲口上。”騾子被牽到船邊,牽的人在船上拉著韁繩,后面的連吆喝帶趕,騾子一躍便跳上船板,可那小毛驢卻是膽小不前,也許是沒有那騰跳的力氣和勇氣,硬是被人連拉帶推被擁上船去,最后他們幾個人才從架在船邊的木板上了船。接著船家抽回上船通人的木板,拔去扎在岸上的錨桿,說:“上面來水了,大家站好。”正說著,舵手一擺舵、篙手持竿將船撐離岸邊之際,錨桿手一躍而跳上船尾,渡船迅速擁著浪花向河心而去。河心水深浪大,渡船順水流勢斜刺里穿越,只聽得舵手把木舵搬得吱吱扭扭地響,船頭四個篙手將篙用力插入水中,然后用肩膀扛著,兩兩互換提篙撐船,船體繼續下移,船上一時沒了說話聲。就在大家神情高度緊張之時船已近岸,只聽舵手喊了一聲“狗旦”,坐在船尾手持錨桿的人迅速跳入水中,逆著齊胯深的水奔向岸灘,將錨桿斜插入岸邊的砂石之中,用力搖著向后拉。渡船在舵手與篙手、錨手的合力拖拽下,猛地擺了一下,被纜繩牽住慢慢靠向岸灘。渡船因漲了水后不能靠向干岸,船與干岸之間留下一片淺水區。當跳板推向河底時,船上的人只得挽起褲子脫掉鞋襪下船蹚水。
一位老人被船家背上了岸,牲口也牽下了船,只有一位小媳婦在船上打轉,她沒想到上午好好的,下午河里卻漲水了,她膽小又羞于脫鞋挽褲腿,幾次踏上船邊又退了回去。只見站在岸邊的錨手吆喝道:“大妹子甭急,我背你。”那小媳婦聽有船家背她過河,便抬頭望去,卻見是個渾身濕透只穿了一條褲衩的黑不溜秋的男人,頓時臉紅不好意思。待那男人走近船舷她有點遲疑,“怎么,不讓背你就在船上待著,我走了。”說著扭身就走。小媳婦看船上只剩下她一人急道:“哎,你不要走,讓你背,你背吧。”已上岸的人都“嘩”的一聲笑了。“背河”在當地是常有的事,只是大多是窮人背富人、背官人背老人。狗旦走近船跟前壞壞地笑道:“真讓我背你,你得叫我一聲好聽的。”小媳婦叫了聲“叔”。狗旦說:“我有那么老嗎?我還沒有娶媳婦哩。”
“嗯,那就叫你哥吧。”狗旦笑了一下沒動,小媳婦只得叫了一聲“哥”。狗旦故意高聲應道:“哎,這還差不多,哥背妹子這是順茬。”狗旦說著轉過身子說:“來,兩只胳膊摟住我的肩膀,身子貼緊我的脊背,不然我的腳下被河里的石頭一絆你就掉到河里了。”小媳婦唯恐自己掉到河里,兩只胳膊將小伙子摟得緊緊的,狗旦將那小媳婦背到岸上,上岸時腿被岸邊的棗刺劃破了,小媳婦看見后說:“大哥你腿上的血——”狗旦低頭一看,說:“沒啥。”隨即三個指頭捏了地上的一撮土按了上去。小媳婦說:“小心點,破傷見不得水。”說著從身上掏出幾文錢給狗旦。狗旦說:“就憑你這一句疼人的話不要錢。”“那怎么行,不收錢叫人說閑話。”
“那我收你兩文錢。”
小媳婦笑說:“我是劉村的,改天我們村里唱大戲來看戲。”
狗旦回到渡船上,同船人都調侃狗旦:“狗旦這回占啥便宜了,背河連錢都不想要。”狗旦笑了笑沒說話,同伙中一個人指著狗旦說:“看露餡兒了吧,還裝好狗哩。”另一個說:“我就知道狗旦背那小媳婦沒安好心。”狗旦急道:“我可沒有故意摸人家。”這時船上又上了一些到河對岸去的人,河對岸也有了許多等船的人,在舵手的一聲吆喝中又開船了。秦世孝他們三人涮了腳穿上鞋起身離開了渡口,這時月亮已經掛在天邊,一天的暑氣慢慢開始消退。
2
秦世孝、劉子清、竇銓分別考上西安師范和陸軍小學校之后,劉子清提議到縣里人常說的地方走走。竇銓說:“也是,咱們到省城去念書,學校里有各地的人,要問起咱縣里有啥有名氣的地方咱還都不知道。”秦世孝說:“有名氣的地方多了,廟呀、觀呀、山呀、陵呀,涉及周、秦、漢、唐好幾個朝代,咱都沒去過。前年我娘六月六朝拜陳倉山我跟上去過。”竇銓說:“我只跟我爹到山里挖過藥,其他地方又高又遠,不逢廟會山場不開,也去不成,咱就說些近處吧。”劉子清說:“金臺觀咱都知道,蟠龍山下的清泉觀、渭河南邊的姜城、炎帝祠、九龍泉、陳倉城、清泉觀和馬跑泉聽說也沒啥看的。”秦世孝聽了,說:“聽說翟杰和王也同學一個考上了農工商實業學校,一個考上了農業學校,把翟杰和王也也叫上,咱一起去縣城南的炎帝祠和姜城吧。”劉子清說:“行啊,我明天要到縣城里去,翟杰家在城西一個巷子里,離王也家也不遠,我給翟杰說一下讓他把王也叫上。”劉子清說完又接著說道:“到時候竇銓來時,路過把閆玉兒也叫上。”竇銓搖頭道:“人家又不跟咱同級同班,女娃家,家里能讓跟上咱們一群男的跑。”秦世孝在一旁笑了一下,沒說什么。他們知道翟杰和王也對他們所在的清泉鄉和西鎮不熟,經過商量,他們決定到縣城東門口會合。這一天,秦世孝、劉子清一早出發在渭河渡口等到竇銓之后,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來到縣城東門口,翟杰、王也同學還沒來,他們便東張西望地看經過牌樓進出東門的路人。說實在的,他們自到縣城高小念書,到現在已經兩年多,經常經過這里,卻沒仔細看過這高大雄偉的牌樓。看著看著,劉子清說道:“這建造牌樓的人,當初不知道是怎樣把這一個個斗呀、拱呀的安放在這立枋平枋木上的,一層一層由小到大疊加之后,竟頂起了兩坡流水、歇山式、翹角、琉璃瓦屋頂的,還有那脊呀、獸呀,叫人看著玄乎。”秦世孝接道:“聽說這個東門上的牌樓和西門上的牌樓都是外地能工巧匠蓋的,一樣的雕梁畫棟,精美莊重、氣魄典雅。只是西門牌樓的一側有兩座貞節碑。”竇銓問:“那東門咋沒有呢?”秦世孝說:“貞節碑只能立在西門一側,東門要立碑那就是立功德碑了,這是有講究的。”然后他們又看了看懸掛在牌樓正中牌匾上雄勁有力的題字。這時候王也老遠喊著走了來,劉子清問他:“你來了,翟杰呢?”“翟杰還沒來呀,遠的都來了,這真是人常說的,遠是近,近是遠。”王也話音剛落,竇銓說:“世孝,你表妹周平。”說著給秦世孝擺了一下頭。秦世孝轉身一望,周平也看見了他,她走近后說:“世孝哥,啥時來的,咋不到屋里去,站在這里?”說著瞅見他跟前站的人有兩個好像見過。世孝說:“剛來,我和幾個同學聚一下,你干啥去?”周平聽表哥說同學,她記起面熟的兩個曾同表哥一起到過她們家,便望著竇銓和劉子清微笑了一下。
秦世孝的表妹周平比秦世孝小幾歲,扎一根辮子,臉圓圓的,眼睛雖不大卻好看,穿一件家織紅白相間條子布布衫、毛藍色褲子,小嘴旁兩個酒窩,紅撲撲的臉顯得清純可愛。平兒見表哥問,說:“我稱鹽去,你到屋里去,我娘在屋里呢。”
“不去了,改日看姑姑、姑父去。”
周平走后,劉子清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陽,說:“這翟杰咋還不見來,要不咱沿街走吧,看能不能碰見。”于是幾個人便沿街向西,走了一陣,竇銓指著一條南北巷口,說:“到水巷口了,從這里下去便是南門,咱再往西便要走回頭路了。”劉子清說:“他家在太平堡,要來早該來了,興許家里有事來不了,咱走吧。”幾個人轉身進入水巷口,王也走在最后仍不斷扭頭往后看,這時翟杰氣喘吁吁地跑著叫著趕了來。王也說:“我們以為你不來了。”翟杰緩了口氣說:“你們拐彎時我已經看見你們了,我喊你們沒聽見,你們不知道,我村里昨晚進賊了,一早人們相聚議論,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竇銓說:“看來你們那個太平堡也不太平。”
出了南門,很快到了渡口。上滿了人、牲畜與貨物的一只大渡船已向對岸開去,另一只渡船上也開始上人和騾馬馱貨。一個人推著一輛木輪手推車,從搭在船與岸灘間的木板上吃力地往上走,秦世孝趕上去幫他推。
渡船齊頭翹尾,長寬都比他們經常過的渡口的渡船大,船上五分之四的地方鋪了木板,牲畜車輛貨物和人大都在木板上,人多時,除了前后艙撐篙、掌錨與掌舵者站立的地方之外全部站滿了人。這個渡口是縣里唯一的一個大渡口,渡口周圍方圓幾十里的人們進城趕集來往辦事都要經過這兒,而且這也是南去廣漢的商旅馱隊必經之地,隨著軍旅、商旅的需要,繁榮而繁忙。當秦世孝、劉子清幾個同學渡船到南岸后,順著南去延伸的秦蜀之道走著,不遠處便是一片臺塬,臺塬之上有殘缺的土城墻相圍,翟杰指著那土城墻說:“那就是姜城,古時叫姜氏城后來叫姜城堡,傳說中的神農氏炎帝部族曾居住這里。”竇銓說:“走,去看看。”他們順著一條大路爬坡上去,在路西的城堡里穿行,看了圣母廟、土地祠。
從姜城出來后準備去神農廟,秦世孝說:“聽說姜城長生姜,咱咋沒看見?”王也家住縣城,父親是生意人,到處走動,常聽父親說些周邊地方的事,聽秦世孝說這里生長生姜的事,說道:“這里的生姜長在臺塬坡下的地里,咱要去神農廟,路過就能看見。”果然,他們折回向東順一條小路下了臺塬之后,不規整的田間水草叢生,在一條條有水的塊田里生長著他們沒見過的綠色的苗苗。尖尖的葉子,從下往上密密地斜著向上生長,顏色深綠深綠的。王也說:“這就是生姜苗苗,苗苗的根部就是生姜,聞到氣味了吧?”秦世孝蹲了下去抓住生姜苗,鼻子湊近,說:“聞到了,聞到了。”劉子清和竇銓也去聞生姜苗,翟杰說:“真沒見過,我原以為這是啥叫不上名字的草草哩。”王也說:“我認得這苗苗還是去年七月七跟我娘趕神農廟會時,我娘跟我說的。”竇銓說:“我聽我爹說,古時候住在姜城的神農氏族眾得了一種病,肚子痛、腰腿酸軟、口吐清水,腸子里咕嚕咕嚕叫,還拉肚子,一個個倦臥不起,神農氏便外出尋藥。他自己也覺得渾身不適,他來到城外塬坡之下,似乎聞到一種異樣的氣味,便循氣味見到此草,連根拔起后,塊狀的根莖,鮮氣沖鼻,他掰了一塊放進嘴里去嚼,竟然辣得出了一頭汗,頓覺渾身輕松。他隨即拔了一些回去煮成湯水讓族眾喝了,第二日個個都站了起來。因此物生于姜城之下,后來就叫生姜。從此生姜以其辛辣之味、溫里驅寒之效成了一味良藥。”大家都知道竇銓的父親是一位大夫,家里又開了藥鋪,竇銓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一些中藥的故事。聽完后,秦世孝說:“怪不得,如今人受了風寒都給熬姜湯喝哩,原來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最省錢的治病方法。”說著話幾個人看完生長生姜的地方,順著田間小道往東走去,沒走多遠,神農廟便呈現在眼前。
神農廟坐南朝北,正北面對著廟院的是一座戲樓。戲樓三楹兩層,四坡流水,筒瓦五脊飛檐,翹角騰空壯觀,只因年代久遠,雕梁畫棟彩繪暗淡。近處一個有九個水眼的一汪清泉,泉池石條砌筑,流水汩汩清盈。泉邊一座六角古亭,亭內石碑上書“九龍泉”三個字,亭后是一間龍王廟,廟后拾坡而上便是神農廟。
神農廟分東、中、西三院,三院三門從東向西一字排開,磚紅色的木門枋,門扇陳舊厚實,門內均為兩進石階,各院自成體系,之間有側屋短墻相隔、小門相通,前后深闊。中院之內殿堂有前殿,也叫獻殿或拜殿,兩邊有鐘樓鼓樓,樓上分別懸鐘架鼓,木欄桿護衛。順中直道往里是高臺大殿,也是主殿,殿屋飛檐疊斗,四門八窗,水磨石青磚墻裙,青磚包砌的墻頭上有磚雕的卷書花卉,墻頭里側磚墻面上雕有松、鶴、鹿。主殿兩側享殿相陪,院內幾棵古柏森森勁立,蒼然高拔,另有兩株杮樹,葉子肥厚、杮果深綠,地面上除了小草尚有零星的落葉。
大殿之中享祀神農氏炎帝,殿門平日上鎖,逢人前來上香便有看廟之人開門點燭敲磬。秦世孝、劉子清幾個人走近大殿,向看廟人說明來意,看廟之人見其穿戴,知是一些學子,上前開了門。幾個人走進大殿,抬頭上望,一座頭上披發長角的大神面目凝重,寬額潤頰極富智慧的偉岸形象讓人肅然起敬。秦世孝說:“這就是咱們的老祖。”說著便到供桌前準備點香,看廟人便點亮油燈,劉子清揭了放在桌上的黃表紙,秦世孝將點燃的線香分給每人一根,幾個人先后將香插入香爐,點燃黃表紙后跪在地上三叩六拜,然后起身各自在香案上留了香錢。在觀瞻了炎帝神農氏塑像之后,他們又指著塑像背后墻壁上畫的太陽、芝草、耬耜議論起來。看完配殿中供奉的玉皇和藥王塑像后,他們轉向后面又上了一個臺階,到了一個被鄉人稱作老母洞的窯洞前,洞內一座慈眉善目的女神像端坐,王也說道:“這是炎帝之母女登,聽我娘說,每年這里廟會,赴會祭拜的人特別多,神農氏不僅是農神還是醫藥之神,因尋藥嘗草中毒殞命,功德無量。老人都知道神農氏炎帝,是降生在姜城南面的一個溝里,名字叫石年。在姜城長大成人之后,裂山種谷,問病尋藥,置設日中之市,獻身于民后被尊為農神,后成為中華文明的始祖享祭至今。聽家父說,《五帝記》和《白虎通》兩本書里都說到過,唐時還有碑記,只是幾千年來民族爭雄、分合離亂、盛衰循世,如今中華光復,可以說是強壯待舉。”秦世孝說:“說得好,強壯待舉。不過咱們這里的人都知道神農廟,神農是農神,管五谷管農事的神,卻很少知道他是咱們最老最老的老祖宗。當然,這與歷代帝王知白于民倡導有關。清朝進關之后,究其祖先認祖歸宗之后,為了駕馭漢民族,才重修了此廟并進行了擴建,順應華夏大地炎黃后裔之心,起到了凝聚炎黃子孫情感的作用。一個民族要發展強大,沒有一個團結的軸心是不行的。皇朝時代皇帝是國人的軸心,民國后到現在十幾年,總統換了六個,軍閥遍地,你打我我打你,國家依舊窮,民眾依舊苦,團結國民的主心骨在哪里呢?”說著搖了搖頭。秦世孝說完,大家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隨后又一同來到九龍泉邊,用手捧了泉水喝了個夠,最后游完不遠處的瓦峪寺,便在瓦峪河邊說了開學到省城學校報到的事后,分手回家。
3
趙有余從山里回來后,一直想著自己割完大煙煙殼被偷的事,并不斷地嘮叨著。妻子說:“你時間長了沒去,也許落地里了,或者背柴人見煙殼殼都干了沒人要,折了回去倒籽兒卷饃吃了哩。”趙有余說:“你知道什么,那殼殼能賣錢,再說咱是偷著種的,一旦讓人知道傳了出去,會招禍的,我一定要尋著這個人。”
“我覺得不尋還好,一尋,倒讓人知道是咱種的。”
“看你把我說得笨的,我有我的辦法。”
終于,趙有余打聽到塬下西村秦久的兒子賣大煙殼的事,他知道他們沒種大煙,肯定是背柴時偷了他地里的。但他又不敢明里去問,便在自己家里指名道姓地大罵秦家人把先人虧了,出了賊后人沒有好下場。他母親聽見后問:“出了啥事,你怎么能這么罵人?”他媳婦低聲對婆婆說:“他是罵偷了山場種的大煙殼殼的人哩,好像是西村親戚的親房。”母親隔著廂房門對兒子說:“你又沒拉住人,即使是真的,也不能一罵就扯上人家先人,人家先人把你咋啦?”他媳婦對婆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兒子,罵誰一張嘴都是那樣。”
“幾十歲的人了還這么一張臭嘴。”
趙有余聽見娘不高興地大聲數落他,轉身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的秦世孝,知道大哥趕著牲口去山里馱柴快回來了,便去牲口圈里清理牲口的屎尿,用干土墊了圈,然后又往圈里擔了些干土。這時大哥回來了,他迎出去問過大哥之后,大哥讓他叫旺叔來幫忙抬牲口身上馱的柴。他說:“我抬。”大哥說:“不行,這一馱柴連架子二百五六十斤哩,你沒出過這么的大勁。”他堅持要抬,這時父親回來了,對世德說:“你抬一邊,我和世孝抬一邊,力氣是使出來的。”接著他喊三兒世忠來牽牲口,等幾個人把柴馱子從牲口身上抬起,牲口被牽出、柴馱子放下后,秦山便揭去牲口背上的馱鞍。牲口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兒,站起來渾身抖過之后,他叫世忠端過一盆合了麩皮的清水讓牲口喝了,然后讓世孝牽去槽頭歇息,他說:“牲口是莊稼人的伴兒和力氣活兒的依賴,要愛惜,特別是大牲口夜里的喂養。”之后他安排世孝次日把牲口身上的毛給刷一遍。
晚飯后,秦山在炕上一邊抽旱煙,一邊想二兒世孝上省里師范學堂的事,他心里既高興又發愁。高興的是親戚鄰里都贊嘆他教導兒子有方,家里出了人才,墳里有脈氣,這事放在民國以前便是中舉。他以前想過也說過,只要兒子上心地學,自己累斷筋骨、砸鍋賣鐵也要供兒子念書,好出人頭地。可現在兒子要去省里念書,即使師范學校免費食宿,剛開始去的路費、學雜費,都是個問題。自己給劉財東家做長工的工錢是麥子,前半年的已經結用,后半年的要年底才給,妻子還說要給世孝走時縫一件衣服,真愁人。于是他和妻子說,讓她到兒子的娘舅家去借點現錢。妻子說:“我跟我哥沒話,這些年了你見我哥啥時候到咱家來過?每年四時八節咱讓娃們去看他,我有時去看我娘,即是碰見了一句話都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是個啥人。”
“我想這多年了,你哥都成大財東了,人也有了些年紀,雖跟你我過不去,咱叫世孝去,他還能跟外甥計較嗎?”
“我哥這人說不成,我娘又不當家,你斟酌吧。”
距離兒子世孝到省城上學沒幾天了,秦山一早和兒子世孝說:“你到省城上學的錢,爹算了一下還差一點,你吃了飯到你舅家去一趟,跟你舅說一聲讓你舅給你點。”世孝說:“我舅那人說起話來氣粗聲高,要他出錢,恐怕不行。”父親說:“搭上個借字,就說我借哩。”世孝說:“到我舅那里借錢還是不去的好,有時過節我們去,他說得好聽,我娃來了,快把鞋脫了到炕上來,然后一邊抽他的大旱煙鍋,一邊這個土匪那個懶漢賊娃子地罵他幾個兒子。吃飯時飯端了來,等端飯的人走了,他從炕上站了起來,把掛在木樓檁條釘子上的肉哨子罐罐卸下來,給我和他的碗里夾點便又趕緊掛了上去。這時幾個孫子端著碗來了,說要吃臊子罐罐的肉,我舅罵道,吃你的腳后跟,你們的老子不給你們割肉跑來害我,誰打發你們來的,都給我滾。”大兒子世德進來聽了站在一旁笑。秦山笑著對妻子說:“看來財東家也有財東家的儉細。”妻子說:“話又說回來,我那幾個侄兒都年一年二的,老大在家,老和他爹想不到一起,常挨罵,老二念書哩,老四老五不聽話,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七十多畝地全靠他,他老是氣不打一處來。”秦山搖了搖頭對兒子說:“不要再說你舅那些不好的話,去了只說你的事就行了,我走了。”世孝不大愿意去,有點磨蹭,不一會兒,大門外樹上的喜鵲喳喳地叫個不停,接著院子里的大黃狗叫了起來,隨之一個聲音從窗子里飄了進來:“世德,世孝——”
世孝說了聲“我姑來了”,便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