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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陳倉山
  • 倪桂林
  • 8357字
  • 2020-11-27 10:11:24

學藝立身效傳承,人生有技勝藏銀。

寒冬送走清軍夢,“反正”迎來民國興。

1

秦山的姐姐秀姑夫婿家在東溝村,村里人家不多,十多戶人家分散居住在溝西邊的幾個土臺階上,房屋有大房、偏廈和窯洞,房屋和窯洞間斷地排列著,方向不一,除了四五家有院墻、院門,其他都沒有。于是大部分房前和窯洞前場地上人們的活動、狗的廝守、雞的游走對過路的人來說都一覽無余。女婿周良娃自小和爹、娘、一個妹妹,四口人,三間廈房,七八畝地,日子跟著老天爺的脾氣過,好年成還能湊合,不好的年成有時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周良娃的爹一直羨慕手藝人有手頭活便餓不著。就在良娃十六歲那年,門上來了一個賣繩擰繩還會做皮匠活的人。這人姓石,是渭河北邊塬上人,五十多歲,胡子拉碴的,人都叫他石師。中午吃飯時,周良娃的爹給端了一碗攪團,說:“忙了一上午了,歇一歇再做。”石師把手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笑著接過碗,說:“我給別人家做活吃你家的飯有點……”良娃爹說:“你一個人出門在外游鄉串村,饑一頓飽一頓的,快吃飯時誰讓你吃你就吃,人常說千里做官還為了吃穿呢,何況手藝人。”石師吃完,良娃爹說:“再給你舀一碗吃好。”

“上年紀了,干活兒不吃不行,吃得太飽也不行。”說著石師用舌頭舔碗,然后把舔凈的碗雙手遞給良娃爹,說:“你有活兒拿來我給你做。”

良娃爹叫來兒子良娃把碗端了回去,然后裝了一鍋煙吸著,又把煙荷包給石師,自己用火鐮打火引著棉絮吸著煙之后,又對著石師裝好煙的煙鍋頭,兩人一吸一吹引燃對方的旱煙,他吸著旱煙說道:“有點手藝就是好。”

“說好也不好,跑來跑去的也只能混個肚子飽。”

“確實也辛苦,可比我們這沒手藝的人強得多,到哪里也餓不著。只是我看你老哥一個人沒個當下手的,活多了夠你忙的。”

“說實在的,這也不是個啥好活,年輕時還行,現在一天下來,腰痛胳膊疼,一年到隴州買麻,到北山里收皮子,回來割皮子擰繩都跑了路了,我那個兒子嫌這活不好不做。”

石師說著話干著活,有時良娃爹給他遞個他要拿的東西。干完一家人的活又接著干另外一家的,不知不覺太陽下山了。良娃爹說:“今晚就住我窯里吧。”

“方便嗎?”

“窯里炕大著哩。”

晚上良娃娘給石師端來了飯,良娃爹和石師一起吃完飯在窯里炕上說閑話,最后良娃爹說了想叫兒子良娃跟石師學手藝的事。石師看到這一家人忠厚和氣,一心一意想叫兒子學手藝,便答應收良娃為徒弟。

第二天石師一早兒干完活之后,良娃爹讓良娃娘做了一頓湯面,招呼石師吃了,叫過兒子說道:“你也不小了,靠咱那幾畝地也出息不了個啥,老話說,腰纏萬貫不如薄藝在身,我跟你石伯說了,從今日起,你跟你石伯學手藝,你石伯就是你師傅,給你石伯磕頭。”兒子爬到地上叫了聲“石伯”,磕了頭。石師應聲拉起良娃,良娃爹對兒子說:“記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家聽父母的話,出門聽師傅的話,不要偷懶。”石師說:“師傅領進門,學藝靠本人。”周良娃點了點頭。

在農家的村子里,這些箟兒匠、羅兒匠、擰繩人、打鐵的匠人們,一年半載難得來一次,所以他們到了一個村子后,活兒總是不少,一做就是幾天,有的十天半月才能離開,石師擰完繩又做了兩天的皮匠活兒要走了,良娃娘烙了饃給裝到褡褳里,良娃爹讓兒子良娃擔了師傅的工具,然后他把兩人送到村口。因為先前也有人想跟上石師學手藝,石師沒應承,便有人說是石師睡了良娃娘,才收良娃做徒弟的。這話傳到良娃爹耳朵里,他在門上罵了好幾天。

周良娃跟上師傅游鄉串村,有時師傅接些有車馬的大家子,送來修補、加工制作驢馬拉套用的墊肩和皮繩的活兒,就要割皮子、擰皮繩和縫制皮件。良娃識字,記性好,他在當好師傅幫手的同時,把師傅梳理麻絮、泡皮子、割皮子、擰皮繩和制作皮件放樣裁剪的過程一一記在心里,還抽空兒幫師傅記賬。師傅欣賞他勤快,叫他搭手制作,不到一年時間,他就學會了師傅能做的許多活計。有時他想回家看爹娘,師傅還給他零花錢,他都把錢交給了父親。這時有人給他說媳婦。十八九歲的他也有了大人的樣子,又有了手藝,父親為他定了親。就在師傅和他準備在鎮街上開個專做車馬拉套皮件、兼做擰繩的小攤時,師母去世了,不久師傅也得病不能外出了。師傅把他叫到跟前說:“良娃,我這輩子命不好,在這個世上也沒啥指望了,我們師徒一場,幾年來你出了不少力,咱攢的幾個錢埋了你師母也沒啥了,打發你也沒啥給你,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他停了一下,接著說,“我知道你現在啥都能做了,那幾件工具你就拿去吧,還有那幾張牛皮和一捆麻。”良娃說:“石伯,不要說了,你有病我伺候你,等你好了咱再——”沒等他把話說完,師傅便說道:“你沒看我兒整天黑著個臉,巴不得你趕緊離開,生怕我把什么體己讓你得了去,你回去給你爹娘說,我今生還欠他一飯之食的人情,來世再報答他。”

周良娃沒有拿那捆麻和牛皮,只拿了做活用的錐針、割刀、起皮子的起刀和擰繩子的絞車幾件東西。回家后他在自己地方的左村右莊做起了活,過幾天他去看師傅時,師傅剛剛去世,他為師傅戴孝送埋后才回來。

二十歲那年他結了婚,媳婦秀姑潑辣能干,兩年后她就叫丈夫去城里擺攤攬活,等站住腳了就租了一間房做他那手藝活兒。兒子滿月時,他讓父親給起名字,父親說:“我不識字,也說不出個啥,只想到你能學得這手藝多虧了當年你石伯仁義,你娃的名字就叫周義吧。”接下來媳婦又生了個女娃,媳婦看到丈夫城里村里兩頭跑甚是辛苦,為祈求一家平安,給女兒取了個“周平”的名字。誰知良娃十三歲的妹妹在用竹竿打自家窯洞上崖頭邊的酸棗時,失手從崖頭上掉下殞命,母親從此精神失常,一年后也去世了,過了兩年父親也走了。周良娃的皮匠鋪又需要人,秀姑便帶了孩子去了城里,除了伺候丈夫,也成了丈夫的一個幫手。

周良娃常到鄉下和外地收牛皮、買麻,他為人厚道,時間長了和他打交道的人都信他,他一去,都把麻和皮子拿給他。他有時錢給不了,人家就賒欠給他。這么一來他收的東西,除了滿足自家手工皮件等的制作外還有了轉銷,生意漸漸做大起來,家中地里的活便成了次要。

周良娃的皮匠鋪,實際就是個加工出售農家、腳戶、車戶用的各種東西,活路雜而多,鋪子里沒有別人,就叫秀姑的兄弟秦山幫幫忙。兒子上了學,女兒平兒八九歲了還沒給纏腳,倒是整天要哥哥周義教她認字。哥哥就教他念《三字經》,她跟著念了幾天見哥哥寫大字,又要哥哥教她寫字。哥哥說:“等你念會了《三字經》再說。”平兒要哥哥教她認字、寫字的事父親知道后,對母親說:“平兒都這么大了,也不給纏腳,整天嘰嘰喳喳的,再不纏腳就纏不下了。”秀姑說:“娃小哩,纏腳那個疼你沒受過不知道。”丈夫說:“這是你當娘的事我不管,將來長一雙大蠻腳嫁不出去看你咋辦。”秀姑說:“那我的腳也大,不是嫁給你了,我要是腳小呀,還真不知嫁到那個財東家里去呢。”秀姑說笑是說笑,還真找出一些裹腳的布要給女兒纏腳了。開始女兒喊痛,隨著用力緊纏緊裹緊綁,女兒有時撕心裂肺地哭,當母親走開時,她便央求哥哥給她松綁。哥哥才要起身,被爹眼睛一瞪又坐回了原處。

2

秦山的媳婦巧仙嫁過來一年都沒有身孕,第二年有了娃后,幾年時間一連生了四個都是兒子。可是秦山跟姐夫周良娃到北山買麻收皮子時,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就成了媳婦巧仙的,孩子是大的哄小的,做一件衣服大的穿了小的穿,個個漸漸地成長起來。

這一年秦山趕著自己的驢隨姐夫去北地收皮子,在他們回來的路上,傍晚時剛走進一家客店卸下牲身上的馱貨,呼啦啦從門外擁進五六個人來。擁進來的人有的手里拿著刀,有的拿著棍,為頭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走上前來。秦山暗想,完了,遇到土匪了,他看見這些兇神惡煞的人十分害怕,但仗著個子大一動不動地挺在牲口前面。姐夫周良娃一看不妙,心想遇到土匪了,忙哈著腰說:“好漢大哥,你看我們馱的貨都是生牛皮、驢皮、苧麻,小本生意……”沒等他說完,一個手持砍刀的小個子土匪說道:“甭啰唆,什么小本不小本,再窮的買賣賽富漢哩,拿錢來。”接著刀尖一晃,指著另外幾個人說:“還有,你們幾個吆騾子吆馬的。”先進來還正在卸貨的一個高個子大塊頭的人轉身說道:“諸位好漢大哥有啥事好說,我們都是出門人。”土匪中的一個喊道:“啥大哥兄弟的,拿銀子來,不然甭怪我們不客氣。”

“甭急,我把馱架放順。”只見那大個子身子一蹲,鉆入剛剛四個人才從騾子身上抬下的馱架下,將那馱架連貨扛了起來,周圍個個瞪著眼睛看著那二三百斤的東西,被輕易轉了方向放在店家指定的地方。然后他轉過身接著說道:“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我們都是趕腳的,身上也只有幾個吃飯的小錢。”說著掏出一塊銀圓遞過去,沒人接,他便扔在地上,其他同行也都掏出了身上的銀圓銅板和麻錢放在地上。土匪們互相打量,其中一個土匪惡狠狠地說:“怎么,打發叫花子?大哥,滅了他們,牲口貨物一起弄走。”

那吆騾子的大個子,轉身去將拴在槽頭上的騾子口里的鐵嚼子提了過來,瞄了一眼土匪說:“都是苦命人,都要活下去。”土匪中那個為頭的黑胡子壯漢看見了大個子眼里的火,也看到了這一幫趕腳的人中,除了有兩個人的穿戴尚無破爛之外,另外七八個人都是補丁衣服、光腳麻鞋,特別是剛才扛貨馱子的那人一身彪勁,其身手利索的勁兒不是一般。還有站在牲口前面的一個大漢,真動起來自己的六七個弟兄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便頭一擺說“走”,土匪們走了兩步,那小個子土匪扭過頭說:“算我大哥仁義,你們走運。”

晚間腳戶們一起慶幸貨物未遭搶,相識之中,秦山和姐夫都記住了那個扛貨馱子人的名字——寧王理,也知道了這人就在縣城一家貨棧做事。

第二天沒等天明腳戶們便起了身,秦山和姐夫周良娃一路上贊嘆寧王理的仗義。姐夫說:“人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外面混,除了自己要活泛硬氣,還得交幾個仗義之人。”

秦山在縣城姐夫家卸了牲口身上的貨,趕黑回到了自己家里,當父親知道兒子跟他姐夫在北路遇到土匪的事,吃驚地說:“再別去了,啥事干不成非要干那個事。”秦山說:“歷練一下也好。”父親聽見了說:“如今世道亂,還是小心點好。”

秦山的姐夫周良娃自收開北路的皮子,又辦了熟皮子的作坊,加上自己制作皮件外賣,鋪子里的事、外面的事都要管,有點顧不過來,想找一個當力的伙計,便想起了他見過的那個名叫寧王理的人。他讓妻弟秦山到西關打聽并尋找寧王理,并打算和自己女人的娘家合買一頭騾子,再加上秦山吆的驢一起跑腳戶掙錢。先一天剛到,晚上縣城里傳來省城光復、清朝巡撫逃跑的事,縣城一下緊張起來,城門關得早、開得晚,城墻上還站了不少兵。也就在第二天的夜里三更天,只聽見一片槍炮聲和吶喊聲,周良娃起身在院里,老遠看見城門口和城里邊火光沖天。妻子秀姑也突然醒來,她點亮油燈,見丈夫不在而且房門開著,她剛要出去丈夫進了門,一口氣吹滅了燈,說:“別出去,外面起事了,城里城外一片火光,有喊叫聲。”直到天快亮時,槍炮聲漸漸稀疏起來,喊叫聲也停了。周良娃的皮匠鋪在縣城東門外,鋪面不大,前鋪、后房一個獨院貫通。早飯時節有人打門,叫人去清理街道,才知道縣城里的清軍,除投降的其他一律被殺,參將自裁,知縣被殺于縣署。縣府衙門被燒得房倒墻塌,秦山和周義都被叫去街上抬死人,湊巧在人群里見到了身背大刀、一身血污的寧王理。寧王理頭包白布,領著一伙白布包頭的人清理街道。這也就是后來人們一直傳說的縣里推翻清朝的“白頭反正”。

午時,秦山和周義才回到家吃飯,給姐夫說了城里的縣署和洋人教堂被燒的情況以及死人的情況。姐夫說:“從昨日夜里鬧騰到今天早晨,死了那么多人,朝廷的命官被殺了那還了得,朝廷一定會派兵來剿殺,又不知要死多少人。”姐姐說:“我看咱還是回鄉下去吧。”“說得輕松,那這鋪子咋辦?”姐夫說。秦山說:“聽說省里各縣都‘反正’哩,不怕的,現在城門都把著人,出進都盤查哩。”停了一下他又說了見到那個叫寧王理人的情況。姐夫說:“這人也參加‘反正’了?真沒想到,看來是個飛把子。”

接著人們得知,省府里跑到甘肅去的巡撫領著清軍要打回來,一個省革命軍副統領來西府組織西線防守的事。

副統領到了之后和縣府一起組織兵勇巡防,守關安寨進行布局。由于秦西、陳治等縣西北方向為清軍北來的正面,所以從陳治縣到府城之北分設了兩道防線,一道位于北五寨以北的汧山汧嶺一帶,另一道為柳河口、干河寨、北鎮、北橋、營頭西縣頭之處。另外,散關雖在渭水之南卻與甘地相鄰,為防止清軍迂回突擊也派了兵將把守,并議定各處軍守統一由省革命軍副統領指揮,武器方面自行充實和完備。縣城之內由新任縣知事主持,將縣城的光復軍和所辦民團改為守城之軍,并分為東、西、南、北、中五營由同志會負責人、哥老會堂主掌管,歸中營管帶指揮,由副統領節制。行政支應由縣府協理成立了軍備支應,城防、民團、各局任命了局長,城外四鄉成立的民團由民團總局調遣,城防局又按區設立了支局,動員城里城外的青壯年參加,很快全面協防的局面形成。雖然只有總共不到五千人的防衛兵力,加上省城派來的一千二百人的敢死隊,整體氣勢卻很高。

秦山沒來得及出城回家,便被征集在城中巡守。

很快傳來消息說,逃到甘肅蘭州的巡撫,帶領清軍沿涇河一線南下直往西安,另一路由蘭州督撫派固原提督和回軍首領率部出發,分別由安口、靈臺向府城和陳治縣奔來,縣城頓時人心惶惶。

兩日之后,清軍分別越過汧山、汧陽嶺到達縣頭、柳河口、干河寨、鳳山口安營扎寨。接著在雙方交手廝殺激烈之時,縣城防局支援的一排人趕到,帶兵的是寧王理。寧王理在你來我往的拉鋸式廝殺中身受重傷,弟兄們連夜把他抬回縣城,秦山去看他時,他對秦山說:“秦山哥,我是縣東寧村人,小名叫黑狗,你捎話給我娘說,就說我不孝,先她老人家走了。”說完便閉上了眼睛。到這時秦山和周圍的人才知道,他是幾年前領人打翻監局的寧黑狗,人們都怔怔地看著他。他的同鄉黃毛蛋知道后跑來看他,拉著他的手叫道:“黑狗哥,黑狗哥,你不能死呀……”寧王理被革命軍和哥老會的弟兄們,買了棺材運回他的老家寧村埋葬了。

3

說起寧王理倒是有一段故事。早先他曾經領著人做了轟動縣城、府城,反對鹽價暴漲、砸鹽店、圍攻鹽局的事。在受到縣署派兵鎮壓進行追殺后,逃到甘肅的天水改名寧王理,隨后給一個大戶人家當長工。半年多之后,他因惦記家里父母和媳婦孩子偷跑回家,父親見了說:“你死在外面算了,回來干啥?”母親哭著對他說:“和你一起的那些人被殺的殺、關的關,也都不見人了,差人常來咱家查看,你媳婦也領上娃去娘家了,半月前那個叫王搖搖的從臨洮回來后,被官府捉去殺了,這家里你是留不得的,你領上你媳婦連夜走吧。”父親怕他鬧出風聲,要他小心,說著村里一片狗吠之聲傳來,便催他連夜離開。就這樣,他沒能去鄰村找媳婦,而是摸黑步行到縣西投奔一個遠親去了。后來他以串鄉賣生姜和小菜為生。

一天寧王理挑著賣菜的擔子,在縣城東門外的牌樓旁見到有人算卦,只見算卦先生端坐地上,面前鋪了一塊黃布,布上畫一太極圖,圖下寫著“文王八卦”四個大字,兩側寫著“預測禍福,化兇為吉”八個小字。只見先生頭發上綰、銀簪穿束,白襪皂鞋一身青衫,旁置青囊裕褳,便想起自己的處境與平安來。這時,一個人慌慌張張從卦攤前經過,不小心觸動算卦先生擺在地上的物件,“看這人急得像牛沒了似的。”算卦先生說。那人一愣轉過身來,說:“先生真是算卦的,我正是牛沒了,今早上起來尋到現在也沒尋見,一下就被你說準了。”“你家住哪里?”算卦先生問過后伸出手指又掐又點,然后說,“從你家往北不遠就會找到,趕緊去找吧。”那人有點遲疑,算卦先生說:“去吧,沒錯兒,錯了不要你的卦錢。”第二天寧王理又來近處批發生姜、小菜,見到先一日丟牛的人來到算卦先生面前,滿面笑容地說:“先生神算,牛找見了。”說著又從懷里掏出幾文錢來給算卦先生,算卦先生說:“昨日已收你的卦錢,怎能再收你二次。”寧王理見算卦先生卦算得準,自己已流落在外兩年有余,不知啥時才能回去,便也想算上一卦,但又怕把自己暴露了,正在猶豫。算卦先生抬頭一看,面前之人塊頭高大,黑紅壯實,說道:“兄弟算卦嗎?你不用算。”寧王理一愣以為自己沒聽清,問道:“你說啥?”這算卦先生久見他串街走巷挑擔賣菜,卻老是一頂草帽不離,偶爾顯出躲避人目光之狀,心中便有猜想。兩日來見他在卦攤之前躊躇,便說道:“我常見你為了生計來往于市井鄉村之間,雖小本微利卻也為人爽快,只是臉上有點霉氣定有什么難言之隱。”算卦先生說最后半句話時聲音壓得很低,接著又說道,“不過如有出頭之日定有冠帶之遇。”寧王理心里咯噔一下,想這算卦先生真神,可不知道他后面說的一句話是啥意思。遂問:“先生說的冠帶是啥?”“冠是帽,帶是衣,冠帶是指當上帶兵打仗的官。”“先生說笑了,我一個賣菜的說啥當官帶兵哩。”算卦先生笑了笑說:“做你的生意去吧,明日是單日,無集,我住金臺觀下神農廟后,有時間的話去那兒我給你細說。”

次日,寧王理走街串巷賣完小菜之后,回到住處放了擔兒,便去了神農廟后。神農廟在縣城外東北角一座道觀之下,寧王理在廟周望了望沒有什么,便一路向人打聽算卦先生,有人向北指著說:“順這條小路往前過了山神廟,就能看到他住的地方了。”寧王理終于找到算卦先生的住地,院子大門緊閉,卻聽見院內有踢踏之聲,趴在門縫一望,只見許多人在里面練拳腳,有的還在舉石鎖,有的拿了棍棒對打。他尋思是不是自己找錯了地方,正要離開,里面有人發現門外有人便開了門,出來的正是算卦先生。算卦先生一見寧王理就笑道:“兄弟來了進去看看。”說著領寧王理入內,一邊走一邊說:“這些都是我的弟兄,平時意氣相投,喜好拳腳棍棒,閑了耍耍也撒撒心頭之悶氣。”寧王理以前就有一股子舞棍弄棒的瘋勁兒,又有路見不平愛管閑事的脾氣,自領人砸了鹽局,與官兵相斗失敗逃往他地之后,再沒摸過這些棍棒刀矛了,今日一見眼中不禁露出喜羨之氣。算卦先生看在眼里,將他引至院內一間房子,只見里面設有香堂,堂上橫一青布,上書“秦風忠義堂”五個大字,正中一面關公像,像上橫批“義氣千秋”,兩旁書有“秦川永固山生秀,渭水長流紫氣存”的字。

寧王理見后說:“我給關老爺磕個頭。”磕完頭說:“先生是來這里敬神啊。”算卦先生說:“我就住在這里,逢集時外出掙幾個錢生活,逢五之日弟兄們相聚,大家是有難同當、平等相待,處得很好。那日集市上見你言談舉止,知你有難言之處,便叫你來,想著能幫你的一定幫你。”寧王理一聽心里發熱,他想眼前這位算卦先生不是一般人,與自己兩年前領人圍攻鹽局時一樣,有為民眾的仁義之心。算卦先生停了一下又說道:“常來這里的兄弟來自各個地方,都是走得端、行得正,平時各謀各業的好老百姓,到這里來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守,就是有難大家幫,和衷共濟信奉仁義,講究忠孝善對長幼。”“噢,好,好。”寧王理聽了,想起自己原先領的弟兄說散“嘩啦”一下就散了,沒個規矩。這時走進一個人來,寧王理突然發現這人長得像自己鬧事時的一個兄弟,便叫道:“黃毛旦。”那人一轉身說:“我不是黃毛旦,我是——”寧王理說:“我是黑狗,你不認識我了?”那人重新抬頭,看見面前這位皮膚略黑、長得有棱有骨的大個子,除多了那副短黑胡茬,聲音形貌確是寧黑狗,遂上前叫道:“黑狗哥呀,自王搖搖被官府抓住,人都說你也死在外面了,你從哪里冒出來的?”算卦先生見他們說話聲大忙用手制止,并指了指外面。黃毛旦低聲說道:“咱們起事的弟兄二十幾個都被殺了,六七十人被關,一些人跑了,我跑出來到這里鄉下一家染布房做活,如今參加了這里的好漢幫。”算卦先生接著說,如今當官的貪盜淫逸、朝廷腐敗,社會明理人多有微詞,窮苦百姓移恨于勢力富家,大家除了自保也為受害之人伸張正義,但對外不宣不鬧待勢而為,黃兄弟說的好漢幫也叫哥老會。寧王理聽罷覺得耳熱,說道:“我愿拜先生為師,加入哥老會。”

“好,等我向堂主告請之后拜過香堂,便可為弟兄。”

“那就請先生成全了。”

后來寧王理便成為哥老會的一員,成為本地方響應省城光復縣城“反滿復漢”軍的一員,直到在保衛縣城與清軍戰斗中犧牲。

關中西線防守與清軍的戰斗仍在進行,北來的清軍人很多,在突破一個口子后,便迅速從北五寨迂回到了縣城跟前,并聲稱要踏平縣城,由于縣城城防嚴密,清軍多次進攻不克,只能遠遠扎下營寨。

十一月的天氣,渭北高原風冷谷寒,一場小雪之后的陰冷冰凍,使大地呈現出一片肅殺景象。地里的麥苗以不能支撐這寒冬的姿態緊貼地面,野處崖頭上的蒿草枯落,村堡里本來就稀疏的樹木枝杈橫伸在天空。隨著夜色的到來,西北風刮得“嗚兒嗚兒”地叫,在村堡的路上,除了少有幾個背著從地畔崖頭連割帶刮弄來的干草碎柴的人外,再見不到一個人,村堡漸漸被暮煙籠罩。

從省上不斷傳來朝廷與革命軍議和的消息,交戰雙方處于對峙膠著狀態。雙方也都遠遠地注視著對方的陣地以及飄忽在冷風中的牙旗和角旗。

過了幾天,一天早上守城的兵士,發現城外不遠處清軍駐扎的地方牙旗不見了,到了中午又傳來清軍撤走的消息,皇朝變成了民國,也就在這一年過年時,皇帝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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