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宸的眼光還是獨到的。旅店從玄關(guān)、走廊，直至任意一個樓梯轉(zhuǎn)角，都透露著經(jīng)營者對于日式文化的敬重。燈光是斑駁的暖色調(diào)，尤為昏暗，不經(jīng)意間便可將人帶入古老的時光旋渦，沉湎其中。

旅店二樓有個半戶外式的溫泉池，泉水呈鐵銹色，它的功效，我忘了。我只依稀記得在這個小小的鎮(zhèn)子上有兩種不一樣的天然溫泉：金湯與銀湯，這是非常罕見的。其實，我也不在意，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特地選了晚餐時間，啃了些許旅店提供的小點心，就去了溫泉池。

果然，空無一人。

我褪下所有衣物，淋了浴，摸索著石柱探進(jìn)了溫泉池，緩緩移至戶外，選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蜷了起來，枕著巖壁，放空，屋外是點點星空。

當(dāng)自己慢慢沉下心，便能聽到庭院中溪流潺潺，看著竹筒中溢出的泉水源源不斷流入池子里，感受著深山夜晚冰涼空氣漸漸融化于這縈繞于身的溫暖之中。

這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啊，只是，此時的我太糟糕了。

我，土生土長的上海女人，三十三歲，離異，無業(yè)，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女娃。

我曾是一名跨國公司大數(shù)據(jù)分析部主管，掌管著該公司大中華地區(qū)所有數(shù)據(jù)業(yè)務(wù)。幾個月前，為了家庭選擇辭職，與先生一起回到他的故鄉(xiāng)臺北生活時，我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享受人生的好太太——衣食無憂，去讀個書，去做些喜愛的卻一直被擱置的事，卻不曾料到自己逐漸在家庭責(zé)任與道德中迷失了自我。我的時間牢牢被家庭瑣事占據(jù)，無法去規(guī)劃那些曾經(jīng)在我腦海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事情。先生工作奔波終日不歸家，所有人都覺得無業(yè)游民就應(yīng)該繼續(xù)生孩子，道德枷鎖讓人時時刻刻需要端著一個好媳婦的架子為人處世。漸漸地，我害怕與故友交談，更害怕知道最近他們又干了些什么新鮮而有成就感的事。我抑郁、自閉，親手將自己花費十年所打造的自信踐踏。我心有不甘，卻力不從心，如一位領(lǐng)導(dǎo)者被挖走雙眼，一位舞者被鋸了雙腿，一位歌者被割了咽喉，就這般被禁錮于原地，看不見前方，卻又難以高聲呼喊。就這樣，我混混沌沌過了兩個月，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我終究成為不了先生想要我成為的那種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頭埋入了池水之中。

在來臺后的第一個秋天，我不顧眾人反對，選擇了離開，帶著我的女兒，回到了上海，其實那離我信心滿滿想要做一個家庭主婦只過了三個月。我真是糟糕透了，我傷透了所有人的心。

泡湯并沒有治愈我的悲傷，卻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睡眠。那一晚，我睡得很香、很沉。清晨被鳥鳴喚起時，竟有一番恍如隔世般的如夢初醒。這是間日式榻榻米客房，輕薄的竹制紗簾上隱約透著庭院古松的墨綠色。房間里的空氣有些冷，我將頭淺淺埋入被褥，那種被包覆的感覺讓人覺得安心，甚至有些許沉迷。過了許久，我才將頭探了出來，伸了個懶腰，緩緩起身。

身子真沉。

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應(yīng)是生理期來了，再加上溫泉療愈，在自己起身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我慢慢挪步至洗手間，望見鏡中的自己竟是一臉慘白，嘴角不禁淺淺一笑，那是嘲笑自己的嬌弱，嘲笑自己的無能，那是將過往幼稚的想法與無力的掙扎徹底嘲弄了一番。

雖然接下來的行程很趕，但為了不叫晏宸失望，我打算還是逛一下小鎮(zhèn)再出發(fā)去機場。我脫去了旅店浴衣，換上了米色針織衫和洋芋紫絲質(zhì)半裙。常年練舞令自己依舊保持著高挑纖細(xì)的身姿，黑發(fā)齊肩略有些自然卷，在鏡子前聳下肩，竟也能有些少女感。我火速整理下自己便匆匆下了樓，素顏雖然有些憔悴，但還過得去，還能見人，不失禮儀。

在玄關(guān)，我又遇見了昨天在庭院迎接自己的服務(wù)生，依舊身著藍(lán)色襯衫。他看見我便瞇起眼，展顏而笑，他身形不高但卻站姿挺拔。

“Excuse me, where can I get my shoes？I would like to take a walk around.（對不起，我在哪里可以拿到我的鞋？我想四處走走）”

他指了指放在玄關(guān)臺階處的黑色拖鞋，說是穿這個就可以了。我再三和他確認(rèn)后，他又笑著點了點頭。原本我想著在回來后可能還要用下洗手間，也就不著急退房，卻沒想到他還是問我要了房間鑰匙，說是客人出門時鑰匙都需要留在前臺保管。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了我的車交給他代泊，車鑰匙還沒拿回。他似乎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接著說了句：

“We keep the key of your car. No worries.（我們會保管好您的車鑰匙，別擔(dān)心）”

這心思竟這般細(xì)膩。

那時的我就好像是一只不停被安撫的驚慌小鹿，那種瞬間被看穿的尷尬令自己急于逃離，寄存完行李后，我便匆匆道了謝，快速小跑了幾步，穿過了那條曲徑。

天陰沉沉的，小鎮(zhèn)安謐宜人。大大小小的建筑群環(huán)繞旅店旁的車站而建，盤山公路邊古樸黑白相間的日式小屋錯落有致，像極了哪位調(diào)皮的造物者無意間擺成的積木小城。走過一段上坡路，順著布滿青苔的石階爬到盡頭，便來到了一座溫泉寺廟，側(cè)邊還盤著一條隱秘的山林步道，通向不遠(yuǎn)處一座郁郁蔥蔥的小山坡，竟勾起了我這個匆匆過客的探險欲。小鎮(zhèn)雖小，但別有一番滋味，是可以多停留些時間的悠閑之處。只是此時，天空下起了淅瀝小雨。我看了眼時間，也是該要離開了，于是加快了步伐往回走，就在下石階時，肚子開始疼了起來。

那位身著藍(lán)色襯衫的服務(wù)生見我這么快就回來了，有些驚愕。我告訴他自己準(zhǔn)備走了，他便禮貌地追問了句：“You don’t want to spend more time here？（你不想在這里多待一陣？）”他的眼睛緩緩閉了下，那烏黑濃密的睫毛令細(xì)長的雙眼變得靈動了些，隨后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像是一位謙遜的紳士，又像是個想要討糖吃的小男孩。

我怔了下。

“No.（不）”

我伸手向他要了車鑰匙和行李，捂著肚子辦理完退房手續(xù)后，便安靜地坐在旅店門口，等待開往山頂停車場的擺渡車。

不知為什么，心累了，我們常常出逃，但是身體痛了，我們總想著要回家。

雨越下越大，秋風(fēng)將雨珠送到了臉頰上，我并沒有擦拭，只是一心想著，是時候回家了，是時候去面對這一切，被我前所未有的任性撥弄后所留下的一切。

為了趕時間，我選擇了一條收費山路，從小鎮(zhèn)的另一側(cè)環(huán)山而下。在路過一個格外開闊的觀景臺時，因為肚子疼得緊，我便停下了車。車窗外，山巒連綿起伏，河川相匯流向遠(yuǎn)方汪洋。雖然沒有藍(lán)天碧海般的心曠神怡，但陰雨天竟讓此景鍍上一種世界末日的悲壯感，直戳心扉。我下了車，在驛站的販賣機上買了杯熱奶茶，立馬跳回車內(nèi)，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不再逛一下嗎？

突然，我腦中冒出了這句話，這句已被大腦自動譯成母語的話。嗯？住了那么多酒店旅館，聽多了“謝謝！”“一路順風(fēng)！”“歡迎下次再來”等話術(shù)，反倒覺得這一次的道別尤為特別。從來沒有工作人員這么對自己說過，這像極了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在自己要離開時漫不經(jīng)心的一種挽留，而我，真的是一個不厚道的老朋友，竟然吝嗇到連一句謝謝或解釋的話都沒有，怎么當(dāng)時就那么決絕地拒絕了呢？那位藍(lán)衣少年會是怎樣的心情？會不會有些失望？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中國大媽怎能如此無禮？還是說這是那家旅店的員工話術(shù)？是不是他對所有住客都這般思慮周全？所以，他也并不會在乎我會怎樣回應(yīng)。

“噗”的一聲，我笑出了聲。

在人的一生中，會遇到許多驚鴻一瞥。許多人在相處時不覺特別之處，可到離別后，卻又開始回味其一顰一笑，一字一句。然而，就算有這一刻的所想所念，叫思緒開了個小差，我卻仍是果斷地發(fā)動了小白車，對窗外說了聲再見，便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