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年

“轟”的一聲，院子里的轟天雷炮仗被點燃了，仿佛地雷爆炸了一般，將屋里屋外震得顫抖起來，墻壁上的粉灰往下掉。我躲在屋子的角落里，緊緊捂住耳朵，恨不得有個洞穴鉆進去才安全。這兩分鐘的時光，竟比一個世紀還長！打小時候起我就認為，這種轟天雷實在是一種頂頂愚蠢的發明，若是為了喜慶，一串串噼里啪啦的掛鞭已經足夠營造節日氣氛，而這種單響的轟天雷，既讓人心驚膽戰，又十分危險，我們親戚中就有眼睛被炸壞的，何苦呢？

炮仗過后，令人興奮的活動便開始了。在母親的引導下，我們開始了謝年儀式。桌上沿邊兒插著一對香燭，擺放著三杯茶水。三個塑料盤里盛的是主供品：水果、茶葉和米。水果年年不同，茶葉和米卻一成不變。緊接著是另外九小盤供品，有饅頭、方糕、糖果、豆面、堅果，等等，每年內容或有不一樣，但大致如此。臨海多產桔，因此水果供品里常用橘子——金黃色精致的小橘子，皮薄肉甜，一個個疊羅漢般堆起來，煞是好看。而年糕糖果這些供品，蘊含著年年高升、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的寓意，也是各地的共識吧！

“謝年”是臺州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風俗，所謂“謝”，即感謝，主要是祭拜天地，同時緬懷先祖，感謝天地一年以來為我們提供了風調雨順的日子，使得我們有吃、有穿、有住。常懷感恩之心，并祈福明年同樣能夠平安好運?！爸x年”的時間要選在臘月廿四到三十之間，必不能選跟家里人生肖有沖突的日子。而時辰，則最好是選在漲潮的時間，這樣就表示水漲船高，日子越過越紅火。

我們當地有一首歌謠這么唱：

臘月廿九除夕前，家家戶戶都謝年。

富人三頭又六眼，窮人豆腐配糕面。

謝年為了趕災星，三牲福禮敬天神。

祈求明年年成好，六畜興旺五谷登。

歌謠里說的三頭六眼，指的是葷的供品，豬頭、雞鴨鵝、魚等。臨海的謝年風俗傳下來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素食謝年，一種是土豪式謝年。其實，也就是富人跟窮人的不同方式而已。素食謝年即前面所說的糕點、果、茶、米等，普通人家多用此形式。土豪式謝年搞起來的話，個中規矩和講究就讓人咂舌了。比如祭品中定要有豬頭、全鵝、全魚、雞蛋、螃蟹等，以及魚頭的朝向等，都有嚴格規定。農村里可以就地取材，而且族人可以合起來操辦，葷式謝年在農村里更多見，小時我就見過幾次。特別是見到一整只豬頭，嘴里含著根尾巴，我甚覺新奇，就研究起豬頭的結構來，并試圖去拔豬嘴里的尾巴，被大人打手。個人認為螃蟹是近代才被列入供品的，因為“蟹”與“謝”同音，討個口彩，我小時候可從來沒聽說過用螃蟹做供品的。

深究起來，謝年的內容和淵源是很深遠的，大部分來自道教的規矩。臨海的歷史上有個名頭甚大的紫陽真人，可以號稱當地道教的宗師，想當年一定在府城里呼風喚雨過，如今留下了一條十分有名的紫陽古街，成了古城旅游的重頭戲。謝年所謝的各路大神，也應當按照道教的規矩來羅列，比如天上的三清（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玉皇大帝、太陽帝君、太陰帝君、三官大帝、五斗星君、觀音菩薩、天地菩薩、五路財神以及城隍廟的各尊神，等等。

在整個儀式過程中，需要有一個主導人，引導儀式進行，并且要會說“謝年詞”。謝年詞很重要，這好比西方圣誕節人們的愿望清單，是不能出錯的，否則你的愿望被傳達錯了，或者傳達到別人那兒去了，那是要不得的！整個祭拜過程中，只聽見母親嘴里念念有詞，而我聽得最清楚的，是她每次要十分仔細地向各路大神和先祖匯報我們現在的住址，比填寫快遞單子還要縝密規范，以及家中各成員的姓名、生肖、八字等詳細信息，免得大神和先祖們走錯了路、認錯了人。這常讓我在肚子里暗暗發笑。

對于三跪九叩，我們這些小孩子心里其實是極不耐煩的，只盼著快點結束，可以開吃。但是獻給大神和祖宗們的供品，小孩子是不能自己隨意取用的，一定得由大人來安排。這些供品，放足多少天后，被認為是“沾了仙氣”，成了能治百病、催人上進的仙果。好幾次母親帶我去串門看望長輩的時候，老婆婆們踮著小腳，小心翼翼從供盤里取出數顆糖果、橘子，或是炒米糖遞給我，說“這是請過菩薩的，吃了快長大”，或者“吃了讀好書，早點出山”“日長夜大，無病無痛”之類的吉祥話。我莊重地接過來，裝在衣兜里，回家跟妹妹分的時候還斤斤計較，仿佛是從仙山取回的仙果一般珍惜。尤其是從尼姑桂貞和靜芝姑娘那里得來的供果，更是懷著十二分敬畏。

文末，附臨海方言版“謝年詞”一篇，內容是來自于市井，并無文采可言，所念求的無非是求保平安、順利、有財，以及后代有出息，等等，各位不妨雅俗共賞：

《謝年詞》：

舊年換新年，一年好一年。

上靠天，下靠地，靠玉皇大帝保佑一本萬利。

靠觀音大士，保佑全家大小萬萬歲。五方神佛保佑都安全。

靠水龍王，水量調勻?？可酵?，后泰山靠身，千歲長壽萬歲人。

靠路經王，出門長通遠路回家都安全。

靠地藏王地盤爺，保佑地盤都穩定，保佑人口都太平。

坐望財神送金銀，日送金銀千萬兩，夜送白銀銅斗兩。

金銀財寶日夜來送勁，千倉萬騰送進門。

財神爺行好心，土地爺保安靜。金銀財寶日夜進，坐門神爺保家門。

灶師菩薩當家人，全家順當萬歲人。保佑下代讀書步步進，每個學期考牢定。

考定底下接班人，一生一世不忘情，過年過節到謝天門。

2014.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