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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為自己做出決定之時,此生由我主宰

激情和心靈的罪,遠比理性的罪更接近救贖。

——索倫·克爾凱郭爾

也許沒有作家會比索倫·克爾凱郭爾更為看重決策行為的意義和重要性了。他與未婚妻雷吉娜·奧爾森(Regina Olsen)解除婚約,以及對上帝要求亞伯拉罕獻祭以撒的描述都表明,做決策的過程會迫使個體去考慮兩種可能的利益,而且無論他們偏向哪一種,結果都是不確定的,還會帶來不可避免的痛苦。人們不僅是在選擇一種可能性而拋棄另一種可能性,同時也是在進行決策,最終都關乎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從本質上來講,他們在面臨決策時沒有任何外界的支持,比如建議,或是他們的同胞所接受和認可的道德準則。雖然他們可能采取各種策略來逃避決策的負擔,但仍然無法避免面對這項決策的義務。威廉·巴雷特(William Barrett)總結了這一困境的程度和影響:“獨自面對這種情況造成的恐懼感尤其強烈,因此,多數人會驚慌失措,只要有一種普遍適用的規則能免除他們自己做選擇的任務,他們就會試圖利用這種規則來逃避選擇。”[13]

遲早我們都會走到這樣一個人生的岔路口,體會到一種類似局促不安的感覺。我們可能會記起曾經面臨的艱難抉擇:是留在國內經營傳統家業,還是到國外開創前途未卜的事業?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會提出如下問題:我是應該留在熟悉的環境中,還是應該勇敢踏入一個未知的世界?我應該堅持父母教育我的價值觀,還是應該聽從內心冒險和抗議的呼聲?我們可能會記得曾經陷入的那種極端境地,要么就冒著風險采取主動,要么就堅守平凡無奇的生活和假想的安全感所帶來的些許慰藉。

在一次采訪中,著名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紐因(Yehudi Menuhin)回憶了自己曾經的窘境:“選擇是人生中最大的挑戰之一。在我的第一場婚姻差不多要告終的時候,我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歲月。我猶太法典式的思想被夾在律法的嚴明和內心的呼聲之間進退維谷。我似乎無法擺脫這兩難境地。在三年左右的時間里,我都下不了決心去決定我要做什么。”[14]如果說做決定是我們人生中必不可少的時刻,部分原因是我們不可能與其他人共同承擔這個任務。當然,在做決定之前,我們會迫切地咨詢他人并尋求指導,但在做決定的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處于“完全孤立無援”的狀態,沒有任何來自傳統、道德規范或是他人的支持。用克爾凱郭爾的話來說,我們“只有”自己,“這才是可怕的地方”。[15]在沒有任何人給出建議的情況下,我們要獨自在兩種具有吸引力或排斥力的行動中做出選擇,我們必須承受放棄其中一種可能性的痛苦。如果我們要帶領一個群體,也極有可能不得不面對在道德和權宜之計之間做出抉擇的困境——亞瑟·克斯特勒的小說充分揭露了這一困境。例如,如果我們正在經營一家不景氣的企業,為了保證充分的成本效益,我們是要通過裁員來改善財務狀況,還是讓員工留在崗位上,至少讓他們繼續養家糊口?如果我們是提供兒童保護服務的社工,卻發現父母雖然愛孩子,卻無法滿足孩子的基本生存需求,我們該如何決定孩子的未來?如果我們是國際奧委會的成員,在發生針對參賽運動員和教練的恐襲后,我們應該支持還是反對賽事繼續進行?如果選擇一種可能性而拋棄另一種可能性的任務迫在眉睫,即便會有遲疑和猶豫,我們還是無法逃脫令人痛苦的做決定的責任。

做決策的孤獨

正如我們所見,在所有上述情況中,我們面臨著兩種無法同時掌握的可能性。做決定就是選擇一種可能性而放棄另一種可能性的行為。事實上,在生命的每一刻,我們都在各種可能性中尋找自我。在我寫下這些話之后,我可能會繼續寫作,可能會停下來思考我該寫些什么,也有可能會去散步。當我坐在辦公桌前對自己的未來進行規劃時,我內心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些可能性。換句話說,即使我沒有有意識地表現出每一種可能性,我與這些可能性之間也存在著現實的聯系。通過面對和評估即將到來的可能性,我可以走入現實的未來;通過選擇其中一種可能性,我可以掌控現實的現在,通過有意識地審視已實現的成就,我就回到了現實的過去。因此,我個人成長的時間性是由即將到來的可能性,借由我的行動而實際實現的一些可能性,以及已經實現或被拋棄的可能性構成的。未來的可能性,實際的現實以及過去的成就相互決定,相依相生。比如我來到湖邊的行為開啟了我會下湖游泳的可能性,看到湖另一邊有個許久未見的朋友的可能性催生了我會游過這個湖的行為。過去的成就和未來的可能性都對當下的行為發揮作用,引發了游泳和與朋友共享美酒等后續行為的實現。

當我從一種實現過渡到另一種實現時,我的可能性和已達成的范疇都在不斷變化。我把這些可能性看作一種擴展和收縮。健康的狀態會開啟各種可能性,患病的狀態則會使可能性受到限制。在我健康的時候,時間的地平線是開放的,在我生病時則是封閉的。這種開放讓我忘記了顧及我的身體,當我專注于要承擔的任務和事物時,它便默默地被越過去了。直到明白生命有終結,才讓我意識到我的身體是一個需要被現實照顧和關注的。在年輕的時候,我的成就明顯比年老時要小,它們的意義也有變化,這取決于我的行動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我未來的可能性。例如,移民到一個新國家與作為游客訪問一個國家相比,將對我產生的可能性就有不同的影響。

我們通過行動來掌控并實現各種可能性。例如,暫停寫作或閱讀,去散步或泡一杯茶。大多數時候,我們的行為都遵循習慣、風俗、行為準則、社會慣例或法律條規。在所有這些情況下,我們并不是在做決定,只是在做我們該做的事。當我們坐進車里,開車去上班時,我們不是為了到達目的地而決定準時出發并使用這種交通工具。我們只是在遵循一種例行習慣,完全不會去考慮其他選擇。社會學家將之稱為人類行為的習慣化。這是一種專業而不費力的復制。習慣化的行為讓我們從有意識地做決定的負擔中解脫出來。如果由于一些無法預見的原因,我們遇到了阻礙(由于事故造成嚴重延誤),就會反思如何更快地到達目的地,或者如何改變接下來的計劃。我們會仔細研究當前的形勢,在考慮了各種可能的行動方案后,我們也許會改變這一日常行程,但我們也不是在做決定,我們只是在遵循習慣或習俗,而沒有認真思考我們所做的選擇。

但是當我們不能再依賴于一種清楚而明確地告訴我們該怎么做的習慣、習俗或法律時,我們就會做出決定。此時我們會發現自己處于個人規則或制度規定的領域之外。接受多數人的指令或服從由體制或社會傳統所制定的常規,顯然不等于做決定。赫爾曼·盧培(Hermann Lübbe)說過:“決策的邏輯就是例外的邏輯?!盵16]在進行決策時,通常決定我們行為的性質、特點和目標的抽象規范、規則和指導將不再適用。因此,當面臨在兩種可能性之間做出決定的具體情況時,我們就又回到了只能靠自己的境地。如上所述,我們認為做決定是困難的,有時甚至是一種可怕的經歷,因為我們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自力更生的責任,我們要走出可靠的生活社交圈,陷入一種孤獨的狀態之中。我們無法依靠人或物來為我們行為的方向提供可信的指導,也無法對我們的行為可能產生的后果有清晰的認識?!安豢杀苊狻币辉~,要求我們做到更加準確無誤。在某些情況下,被排除的可能性就是在給其他可能性留下考慮的余地。如果我們決定抓住其中一種可能性,我們做的決定就是在否決其他的決定。

當然,我們的決定并非完全武斷或反復無常。決定經常是基于動機,但也有例外。我們選擇走左邊而不是右邊是有原因的。例如,當我們在森林里或是在人生的叢林里迷失,又沒有指南針的時候,做出的決定可能并不依賴于動機。動機是我們做決定的基礎或出發點,當有人問我,或者當我問自己為什么決定成為一名音樂家時,我可以為我的決定提供一個解釋:因為我熱愛音樂,音樂可以讓我表達自我,或者我設想在樂團里演奏能有一份好收入。動機不僅使我的決定合理化,也為我的決定提供了最初的推動力,但這個動機并沒有消除其他相互競爭的動機,這些動機可能會促使我從事另一種職業。當動機缺乏明顯性和明確的強制力時,當它們無法一勞永逸地消除我的猶豫時,我們就需要進行決策。一個迫在眉睫的決定可能需要對我所有的理由進行審視,由于缺乏足夠的時間,我有時會無法完成這項任務。因此,最終的推動力必須來自我個人的傾向和對理由的有效性和正當性的信心。

因此,做決策是我的任務,它與自我建立了一種聯系。各種語言強調了這種與自我的關系:I make up my mind,je me decide,Ich entscheide mich。這種與自我的關系是決策的核心要素:我意識到自己是行為的主體,并對其后果負責。我也意識到我思考的過程,用柏拉圖的話來說,就是頭腦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說是和否”。我可能是慢慢做出決定,也可能是突然做出決定。“這兩種聲音說的是同一件事?!盵17]在做決定時,我也認為自己是一個擁有自由意志的人,不同于任何人。更重要的是,我以一種具體的方式強化了我的自由和獨特性。在抓住一個可能性的同時,我知道我本來也可以抓住那個被拒絕的可能性。通過充分意識到這種可能性,我知道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為我決定的后果負責。

自由是對是否實踐有意義的行為做出決定的能力。對自由的要求可能會受到這樣一種假設的挑戰,即我的心理傾向和無意識的動機,或者外部社會的力量,實際上可能會左右我的決定——使我無從得知這些因素的程度和作用。如果我同意這個假設,我將無法超越這些決定性因素,并提出以下問題:“考慮到這些決定性因素,我應該怎么做?”我對行為決定性因素的假設和我對可能性的評估也許會相互矛盾:我不能既認為自己堅定不移,同時又不由自主地對自己產生質疑,詢問自己是如何下定決心的,或者是什么讓我決定采取這種行動的可能性,而拋棄其他行動的可能性。對于自我動機和性情這些決定性因素,其內在的信念也適用于我的一些評估性問題。尤其是當我面臨做決定的任務時,經常會問這個問題。[18]

當我們要做出決定時,我們并不總是能清楚地看到,在這些可能性中,我們應該把握哪一種,放棄哪一種。以前獲得的知識和從過去經驗中吸取的教訓并不能提供明確的指示。即使是先前做出的決定,也不能給我們一個關于正確道路的明確答案。事實上,當我們無法準確預測行為的結果時,就是在做決定。我們的信心和直覺可以為我們提供足夠的支持,使我們能夠毫不猶豫地抓住一種可能性。然而,如果一種令人不快的不確定性籠罩著我們時,我們在采取其中一種可能性時就會“恐懼和顫抖”。在沒有確定行為是否正確的情況下,做出決策這種行為意味著:它是勇敢地向未知領域的飛躍。沒有人向我們提供這一行為的跳板,也沒有人減輕我們的責任。在許多情況下,沒有人能夠洞察我們內心的猜測、希望和感受。我們從地面起飛時是孤立無援的。這一飛躍并非草率之舉,因為盡管迫在眉睫,做出決定仍然需要對我們的能力和行為可能產生的后果進行即時或長期的評估。

因為,在孤獨的狀態下,我們必須依靠自己的能力,把自己托付給未知的因果,決定需要一種“權力感”(保羅·里克爾),一種“主宰形式”(赫爾曼·盧培)。在我做決定的那一刻,我認為自己有能力堅定自己內心的立場,保留和放棄各種可能性,而不需要一系列規則和習慣的保護性支持。我做的決定越多,就越能相信自己的力量,抵御外界的負面影響,對自己行為的積極結果表現出自信。我越來越相信自己有能力克服猶豫、恐懼和不信任的威脅,這增強了我的力量感。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獨自做決定的能力可能會讓我在同齡人中獲得聲望和認可。

如果我面臨的多種可能性相互排斥:我決定支持其中一種的可能性,我就必須拋棄另一種。如果我決定移民到一個新國家,我必須放棄留在國內的可能性。一年后,我可能會后悔這個決定,再回到我的祖國。但我也不再是最初的狀態,而回歸本身將是在我成長的另一個階段做出的另一個決定的結果。

決策是在一個時間框架內進行的。這個決策階段與未來的某個時刻緊密相連。這個時間階段的存在使得決策不同于選擇。區分選擇和決策的時間特征確實有用處,而且相當重要。在面臨選擇時,我們可以考慮和權衡各種可能性,直到我們對可能性實現的成敗有明確的想法。在購買某種消費品或選擇某個旅游目的地時,我們可以不急于一時。這些現實通常作為未來的可能性而存在。但是,當我們決定要為從事某一特定職業而學習或與某人結婚時,我們應該在一定的時限內做出決定。我們無法完全抓住這些可能性。它們有自己的倒計時。選擇一種可能性而拋棄另一種可能性的任務有一個截止日期,所以決策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決定的“非此即彼”構成了我們生活的岔路口。另一方面,選擇并不會給我們成長的主要方向帶來顯著的變化。當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前進時,我們會做出一些決定和許多選擇。我們可以撤銷做出的選擇,但我們必須接受曾經的決定。選擇是用鉛筆寫的,可以抹去,而決定是不可磨滅的,無法抹去。也許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們會遺忘做出的選擇,卻記住了曾經的決定。順帶一提,關于工作或休閑活動的日常選擇可能會導致我們不得不做出決定,與此對應,關于工作或婚姻的決定可能會產生一系列的選擇。

除了兩種相互排斥的可能性之外,決定的形勢還伴隨著接受或設定最后期限的緊迫義務。在這方面,我們會正確地談到決策的成熟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既能發現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精神活動,也能發現直覺性和理性的思考,所有這些都會相互影響。當我們試著展望未來,評估某兩種可能性帶來的后果時,我們會不斷問自己:“現在我該怎么做?”或者“這個行為的結果會是什么?”或者最終我們會問,“我要從人生中活出些什么”?決策成熟的過程在時間上的展開指向并最終到達一個“無法回頭的點”,隨后,在沒有做出決策的情況下,兩種可能性中的一種逐漸消失,另一種逐漸實現。因此,我們感到做出決策的緊迫性;做決策這一必然的任務似乎是一個沉重而痛苦的負擔,我們不能直接忽視或置之不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越接近無法回頭的時間點,我們越會獨自感受到其日漸強大甚至是令人不安的存在。

以下這個例證生動地說明了決策過程中隱含的負擔和緊迫性。它說明了一個決定可能成為一個人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1983年9月26日,當時的指揮官斯坦尼斯拉夫·葉夫格拉福維奇·彼得羅夫(Stanislav Yevgrafovich Petrov)在莫斯科附近的謝普霍夫-15秘密防空地堡執勤。預警衛星系統報告,美國發射了可能帶有核彈頭的洲際彈道導彈。如果發生襲擊,彼得羅夫必須通知他的上級,根據當時蘇聯的戰略,他們準備立即發動大規模的核反擊。要記住,當時美蘇關系已經到了最低點。彼得羅夫只有很短的時間來思考兩種可能性:要么憑自己的直覺,基于可能的計算機錯誤而無視警告;要么相信蘇聯軍事技術的可靠性,遵守軍事協議,報告即將到來的攻擊。在那痛苦的幾分鐘里,在完全不確定的狀態下,他思考了警報可能為假的幾個原因。他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不觸發軍事警報。將這一警告信號視為虛假警報而不予理會,結果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答案。

不確定性、緊迫性和缺乏外部支持都是決策的構成要素,往往使選擇一種可能性而放棄另一種可能性的過程變得極其有壓力。[19]當我們面對需要做出決定的情況時,我們通向未來的前進勢頭必會受阻。當我們做出一個接一個的決策時,我們還要在受到嚴重干擾和障礙的情況下及時前進,并盡可能多地完成任務和職責。例如我們在決定接受還是拒絕一項重要的醫學干預時,我們人生發展的連續性就會受到擾動。要求做出決定的時刻打破了我們平時處理人和事的常規,它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創造了一個決定性的時刻。

當我們回顧個人生活的發展時,可以適時回想這條來時之路和在路上所經歷的一切起伏。這種起伏有它自己的節奏和特點,或隱秘或大膽。這條路有多種特點:可以是窄的、寬的,陡峭的、崎嶇的,被踏平的或鋪好的。在這條道路上,會有一些引發危機“暗坑”,迫使我們做出決定。前行運動的形式和旅途的質量都取決于在十字路口所做的決定。

希臘語中的“krinein”指的是生物進化過程中的一個轉折點。在這一點上,會發生好的或壞的變化。危機是鮮活的、動態的現實(身體、社會關系、經濟或生態結構等)在動態展開過程中出現的一次中斷:由于這一現實的運行中出現擾動,其進程被減慢或受阻,其方向變得不確定。在危機情境下,我們既經歷了正常運作的失敗,也經歷了創造性再生的探索。中斷和不確定的時期可短可長。我們必須面對危機,即使承受著痛苦,也需積極尋找解決方案。我們并不總是清楚我們將如何克服現有的擾動,什么是最合適的解決方案,以及每種解決方案可能產生的后果。所有形式的危機——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或個人的——遲早都需要我們做出決定,這一決定引入了修正,干擾要么得到解決,要么至少得到緩解。持久的危機可能會引起猶豫、懷疑,使活力和洞察力喪失,而且經常會引起被動的狀態,這反過來可能會加劇危機。在個人遇到危機的時候,最大的敵人常常是自己。做出決定時需要努力克服疑慮和猶豫,才能最終取得成功,需要擺脫猶豫不決的麻木,需要結束自我斗爭,需要制定有效的恢復程序。盡管危機具有令人痛苦的性質,但它也可能被證明是非常有益的,因為它激發了行動中的創造力:倒退開啟前進之路,混亂開啟重組之路,緊張開啟解決之路。[20]做出艱難決定,以及從前所未有的危機中走出來后的成就感,會成為我們人生道路上一次重大而令人欣慰的經歷。

做決策的艱難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決策就是要實現一種可能性,并接受另一種可能性的消失。我們所選擇的可能性的實現,將成為我們的未來以及生活中做下一步決定的焦點。通過我們的決定,我們對現實的未來施加了一些影響:如果我決定生活在某個國家,我未來的可能性將取決于我在這個新環境中的存在和活動,但每一個決定也意味著我們必須放棄其他可能性。如果我決定從事音樂相關的行業,我就放棄了商業、醫學或政治相關的職業。當我們在生活中不斷前進,從“還沒有”到“已經”,于“現在”中將自己與未來和過去聯系起來,我們的可能性范圍就會縮小,我們的成就范圍就會擴大。我們可以把自己的存在比作一條逐漸變窄的路:前面的路是由我們不斷縮小的可能性形成的,后面的路是由我們不斷增長的成就形成的。但是,正如歐文·施特勞斯(Erwin Straus)恰當地指出,除了我們在簡歷中所自豪地列出的成就外,我們還必須牢記我們錯過的可能性。正如他所說,“我們總是欠過去的債”。面對過去,我們如同處于法庭的被告席上,沒有人可以不認罪。[21]但是,在我們的過去,除了我們錯過的可能性之外,我們還發現了我們自覺和勇敢放棄的各種可能性,而有罪判決并不適用于這些可能性。

我們可能會帶著悲傷、悔恨和遺憾回顧我們錯過的和拒絕的可能性。這種毫無結果的遺憾使得曾經的可能無法完全消失。它會反復地回到他們的腦海中,讓他們記憶猶新,并說:“如果我沒有這樣或那樣做,我會有一種不同的生活?!毙闹猩龅倪z憾平靜地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即那些未盡力或錯過的可能性已不可挽回地消失之后,終為現在和未來提供了教訓。然而,有些人會對可能性的減少或消失表現出持續的、徹底的抵制。例如,守財奴依附能保持價值的金錢,卻不用于投資或收購。金錢雖然在守財奴的一生中提供了大量持久的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永遠不會被投資或轉化為現實。保留下來的可能性雖然本身毫無價值,但由于它們不用于投資或購買,卻因此比獲得的具體實物或投資回報更能使持有者感到滿意。除了這種不尋常的滿足感之外,坐擁財富還會讓守財奴在面對不可預見的未來時有一種安全感。守財奴之所以固守自己的可能性,是因為他們害怕不確定的未來,如果沒有金錢的潛在力量,他們就對自己面對未來世界的能力缺乏信心。[22]

盡管今天許多人會強烈反對自己被扣上“守財奴”的大帽子,但他們仍然會表現出類似守財奴與其所掌握的可能性之間的相關特點。人們從事各類職業,卻沒有對本職工作表現出任何熱情的投入感。其實他們是認為,當他們從事一項工作或建立一種個人關系時,也應該要“保留一定的選擇余地”。當代生活的各種公開理念要求人們保留同時存在的可能性,而不承認它們相互沖突和不可調和的本性。書籍、電影和電子游戲創造并滿足了一種幻想,使人覺得自己能夠超越個人成長的狀態,控制個人時間的所有維度。這些娛樂產業的產品滿足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愿望,那就是超越自我決策和隨之而來的無奈所帶來的限制,并仍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挽回任何錯失的可能性。因此,許多人傾向于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在那里,不可能的事情是可以實現的,各種可能性之間也不會互相矛盾,而不是像在現實世界里那樣,總是需要做出決定,改變或放棄各種可能性。那些不斷把決定的時刻推到以后的人,無法與現實建立聯系。例如一個人憧憬著成為一名政治家或者是一名學者,然而兩種可能性他都不能下定決心,這就會同時妨礙他成為這兩種人才中的任何一種。為了做到真實、有效、負責任,“非此即彼”是必然的。采取逃避態度和不承認“生活也有其要求”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克爾凱郭爾)。[23]當一個人沒有學會區分各種可能的世界觀的價值,而是認為它們是等同的,因而無法堅守其中任何一種世界觀時——對特定的人生道路和目標下定決心的能力就會衰退。因此,我們不僅要喚醒一個人比較各種世界觀的能力和相應的寬容態度,也要喚醒他們通過自由意志決定認同其中一種世界觀并堅定不移的能力。[24]

我們已經看到,強烈的不確定感是決策行為的另一個核心要素。在做決定的那一刻,我們無法清楚或肯定地評估我們即將采取的行動的結果?,F在看來正確和有希望的事情,將來也有可能變成錯誤和謬誤。我們面臨失敗的風險,失去工作甚至生計的風險,生病或不快樂的風險,引發敵意或被誤解的風險。難怪我們在做決定之前會受到疑惑和恐懼的困擾,尤其是在之前的決定已經感受到嚴重失望的情況下。我們不僅不確定環境是否會向好的方向轉變,也對自己接受失敗、忍受孤獨、困難和逆境可能帶來的痛苦缺乏信心。過度謹慎的人總是關注他們所承擔的風險,以及他們的決定可能帶來的負面后果。他們對自己的遠見以及接受自己最終垮臺的承受力懷有不信任感。因此,對各種可能性及其未來后果的關注,在他們的生活中發揮的作用比通過果斷行動所創造的成就更為重要。為了“把我們自己從明天令人沮喪的暴政中解放出來”,我們必須放棄對確定性的執著而徒勞的追求,并與我們的無知和解。[25]正如阿爾弗雷德·諾斯·懷特黑德的智慧之辭:“一個人必須要忽略很多事情才能有所成就?!盵26]如果我們以預言性的方式,力求充分肯定地了解到我們的行為可能產生的所有后果,其結果是我們可能會陷入完全的被動,并停止行動。為了避免這種麻痹效應,我們需要依靠我們“活在暫時”的能力,并與我們的世界建立信任和情感的連接。歐文·W.施特勞斯(Erwin W.Straus)這樣描述這種無憂慮、無拘束的態度:“我們活在‘當下’,我們或多或少清楚地知道自己活在‘暫時’。無論如何我們努力盡責,不再左顧右盼。我們放棄行為中的可確定性,把自己托付給未來,依靠自己,依靠環境,依靠他人。”[27]

今天,孩子們承擔風險和相信轉機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他們的父母和老師越來越癡迷于創造一個安全可靠的環境,結果剝奪了受到過度保護的孩子冒險和探索的體驗。然而,最近的研究表明,減少過度保護的禁令會帶來重要的好處:孩子們學會相信自己的判斷,做出有創造性和無畏的決定,并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情緒成熟是在鼓勵孩子們在積極參與游戲、運動或探險活動的冒險環境中逐漸獲得的。[28]

在一個充滿恐懼和偏執的社會里,人們不斷被警告,經濟專家和政治人物的錯誤決定可能會導致迫在眉睫的災難。對失誤后果的擔憂,在企業和公共機構的運作以及個人的日常生活中都留下了印記。然而,造成錯誤的原因可能是恐懼,也可能是過度自信??謶謴娀藢σ粋€不可逃避的決定的責任感,但可能會導致人們無法確定決策的有利時機,還可能使人無法對行動可能產生的后果進行準確評估。

在一個標準化和可預測的社會環境中,機械設備通常發揮著核心作用,這將可能出現的錯誤減少到最低限度,并使人類擺脫了決策負擔。如果設備經過精心設計和維護,機器人和電腦(比如飛機上使用的自動駕駛儀)就能夠出色地完成任務。它們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導致人們傾向于將人類的成就與這些設備的性能進行比較,從而降低了對人類缺點和錯誤的容忍度。不幸的是,我們對這些機械設備在感情上的依賴幾乎是無限的信任,也導致我們忽視了依靠和提高自身的體力和智力。我們把這些能力交給了各種設備。我們內心的隱秘愿望是創造一種設備,它能思考、有感覺、能準確無誤地工作,并完全消除令操作者不安的不確定感。我們目前還沒掌握這種設備,但在人類趨向于回避猶疑的狀態下,我們會越來越依賴機械的幫助來評估條件和變化,形成判斷和假設,并提出關鍵的干預措施。

值得一提的是,社會制度在人類生活中發揮著有益卻令人窒息的作用。由于人類行為的內在可塑性、不穩定性和不可預料性,以及人類行為對社會環境提供的大量意外可能性的敏感性,體制及其規則、法律、習慣和行為模式為我們日常的人際互動提供了亟須的可靠性、可預測性和安全性。更重要的是,它們減輕了決策的負擔。在自然或社會災難時期,或在革命和政治制度崩潰期間,體制的暫時性削弱會帶來方向的迷失、不確定性和普遍的不安全感。如果為保衛公民及保護其財產而設立的所有這些力量都暫時解體或削弱,所造成的法律和秩序結構的缺失可能會突顯無法預料的暴力或出乎意料的慷慨人性。當個人突然變得孤立無援,從法律法規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時,他們就被要求運用自己臨場應變的能力,并常常不情愿地但自主地做出改變人生的決定。另一方面,一旦個人能夠依靠加強的體制所提供的可靠引導和“快樂的確定性”,就會普遍不愿面對做出決定的任務,并必然缺乏自主的決心。盡管長期穩定的社會秩序制度作為我們人類的生存條件是必不可少的,但它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茍且偷生的強烈誘惑;依賴于共同的思維、感覺和行動習慣;避免需要自主性的情況。奇怪的是,有些人樂于生活在嚴厲的制度管理之下,只是因為這種管理對他們日常生活幾乎所有方面的日益控制,縮小了那些可能迫使他們做出決定而相互沖突的可能性。在許多文化中,家庭——我們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常常鼓勵人們無可置疑地接受對穩定的社會地位和職業道路的追求,扼殺年輕人冒險背離“對前幾代人行之有效的套路”的勇氣。擁有完善的終身教職制度和行政結構的教育體制也會引發一種思維模式和生活模式,這種模式似乎會阻止人們對回避學術規定的批判性義務。根深蒂固的習慣和心態很容易影響新教師或學者以及年輕的管理者,這使他們放棄了做出不同決定的意愿和能力。即使是個人——例如那些聲稱自己不受社會約束和職業規范約束的藝術家和作家——其創作的傳播也依賴于一種“主觀性的二次制度化”(阿諾德·格倫Arnold Gehlen)。在某個階段,他們愿意用創作獨立性來換取他們從遵循藝術交易商、展覽組織者、制作人、出版商所寫成的“規則手冊”來獲得的所有好處。弗里德里?!つ岵桑‵riedrich Nietzsche)曾滿懷信念和激情地寫道:制度,盡管有無可爭辯的必要性和好處,卻加劇了“懶惰的傾向”。[29]的確,在社會的各個方面都存在著一種惰性。由于害怕犯錯誤,有這種惰性的人從不質疑一個機構的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定和價值觀,只認可那些不會產生不良偏差的行為和思想。還有一種固有的惰性,即不拿當前受保護的社會地位和作為一個體制內成員的舒適去冒險,不把勇敢的內心信念置于外界的認可和物質需要的滿足之上。

做決定的另一個困難來自人們想要逃避孤獨的心理,尤其是在危機時刻,人們會通過尋求朋友或家人的陪伴來緩解這種孤獨感。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某些情況下,現有的傳統、規則或意見無法為我們提供關于抓住正確可能性的明確指示。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我們只能依靠自己,在沒有任何外部支持的情況下設想我們的未來、其重構的傾向以及最終要肩負的責任。我們被迫獨自面對這一決定,不管缺乏鼓勵性的建議是多么痛苦,也不管孤獨的立場可能消耗多少精力。但痛苦也有它的回報:它使我們與自我深入接觸,并在面對他人時形成更強大的自我??藸杽P郭爾告訴我們,這一刻比遇見世界著名人物對一個人的影響更重要、更難忘、更崇高:“當一個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如晴朗的星光之夜一般寂靜、莊嚴,當靈魂在這個世界上變得孤獨,那時在一個人面前出現的就不是一個非凡的人,而是永恒的力量本身,天堂似乎開啟了,這一刻我選擇了自己,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接受了自己?!盵30]

今天,自我回歸本身變得越來越困難。我們發現自己置身于各種社會力量的角逐之中,這些力量促使我們遠離自己。大學里的書籍、講座、電視節目、社交媒體和自助課程都鼓勵我們發展一個新的自我,一個更成功、更自信的人格。我們很樂意回應這類召喚,并付出相當大的努力,用我們真實的自我來交換一個有代表性、有表現力的自我。我們在與人的日常交往中逐漸形成一種戲劇化的態度:我們越來越重視社會需要的和后天獲得的角色,否認真實自我里無可替代的沖動、情緒和判斷,被盲目鼓勵“做你自己”。但是,在我們不顧一切地嘗試逃離自我,接受借來的自我之后,我們遲早會被迫回歸到真實而謙卑的自我,并面對做出決定這一令人不安的任務,不管我們喜不喜歡。在這種回歸中,盡管我們一直努力擺脫自我,但我們逐漸認識到,要擺脫具體的自我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個具體的自我是什么呢?它常常是一個軟弱而優柔寡斷的自我。這是因為我們越來越依賴隨時準備提供建議的旁人,他們向我們保證“你一定能成功”,并通過這樣做逐漸削弱我們做出決定、堅持決心和承擔責任的能力。[31]

由于我們對自身決策能力的信心被減弱了,我們無法解決集體認可的規則和生活方式與我們的個人信念和愿望之間的尖銳矛盾。正如上述耶胡迪·梅紐因所面臨的兩難境地所表明的那樣,我們可能發現自己所面對的最困難的一種情況是由一種不可避免的義務所造成的,即在一種已被接受和內化的公約和我們內心的熱情之間做出決定。當我們立志成為一名音樂家,但我們的家庭卻迫使我們追求更“實用”的職業時,我們該如何決定呢?或者,在不那么刻板的情況下——比如年輕的伊夫林·沃(Evelyn Waugh)所面臨的情況——家庭形成的強壓氛圍逼他成為一名作家,但內心的聲音卻敦促他勇敢地逆流而上,從事另一種職業,我們該怎么辦?[32]在做出關于選擇伴侶或定居地點的決定時,也可能出現類似的困境。

我們傾向于帶著懷疑和恐懼表達我們的感覺;我們對它們的指導和忠告缺乏信心。我們傾向于把它們看作必須謹慎處理的偶發事件。比起在一種或多或少有些模糊的感覺的暗示下開始一種新的和不同的生活形式,我們更容易接受和遵循我們所處環境的保護性慣例。在我們許多人身上存在著一種毫不留情的誘惑,要我們把自發的感情放在一邊,而傾向于理性的反思。我們常常錯誤地認為,生活應該從頭腦出發,很少從內心出發。已知與未知之間的沖突,看似安全與危險的可能性之間的沖突將一直持續,直到我們在特定情況下采取果斷立場支持或反對的感覺告訴我們的東西。威廉·巴雷特對E.M.福斯特(E.M.Forster)文學作品的觀察似乎是正確的:“對情感的誤解——根植于通俗語言,并在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的技術著作中得到了闡述——是我們文化中更具災難性的一部分?!蔽覀冋f激情是盲目的,沒錯,但往往我們會發現盲目的激情被一些狂熱的思想所污染。那些不習慣憑感覺生活的人,其感覺通常是盲目的。另一方面,在某種情況下沒有適當感情的完全理性的人難道不是最盲目的人嗎?[33]盲目、狂熱的思想往往是由一項社會、宗教或文化事業創造出來的,人們認為這項事業很重要,值得為實現它展開一場一心一意,有時甚至是冷酷無情的斗爭。我們將在下一章中看到,這一思想也可能導致某些人脫離現有的生活條件,加入一個提倡顛覆性和暴力行為的群體。在人類歷史上如此頻繁出現的狂熱者的盲目性,是由于他們無法把這種思想放到更廣闊的視野中,無法評估它的真正價值和對更廣泛的群體的生活產生的決定性影響。我們的感覺也可能是盲目的,因為可能的道路缺乏清晰明顯的輪廓。面對在一個國家的偏遠地區工作的可能性,如果我們決定忽視我們的理性及其所有的警告信號,我們會失敗嗎?我們徒勞地尋找明確的理由來指導我們,只是覺得這是適當和有意義的做法。在我們看來,感覺似乎不那么令人信服,盡管它們提供了(如果沒有被狂熱的理性污染的話)一些好處,即讓我們能夠全面接受復雜的情況,以及表明我們在這些情況下尋求的經驗的統一性。最終,就像我們發展其他人類能力一樣,我們也會在感覺方面變得更加敏銳:我們越依賴它們,就越確信它們的指引是清晰而準確的。具體的生活情境為我們提供了無數的機會,讓我們對內心的信息有更清晰的洞見,并增強我們對其的信心。

當決定關乎職業、配偶或宗教時,理性的邏輯與心靈的理性之間的矛盾就顯得相當尖銳。它在一個人達到成熟階段時出現,通常涉及對年輕人的自發性、激情和創造性沖動的忠誠,以及對社會規范和行為準則的清醒和現實的接受之間的沖突。堅持自己的信念和感受的愿望與遵從社會角色的壓力之間的這種緊張關系可能會被視為一種折磨,甚至使人衰弱;一個堅定的決定和相應的對內心力量的認識可以帶來解脫。減輕這種痛苦的另一種方式是逐漸地融入日常生活,忘掉生活在其中的詩人或讓其保持沉默。

學會做決定

如果認為我們首先會獲得成熟,之后一旦有了強烈的認同感、適應力和自信,我們就會在閑暇和快樂中試驗我們的決策能力,那就是錯誤的。事實上,只有勇敢地做出決定——伴隨著相關的風險、不確定性、責任和孤獨感——我們才能形成一個堅強而成熟的人格。如果沒有獲得、使用和加強決策能力,一時的需要和各種社會規范、習俗和風俗就會對我們產生不良影響。[34]

正規教育無法培養我們的決策能力。具體的生活環境才能使這種學習成為可能。我們學習做決定就像學習游泳或滑雪一樣:我們的動作或多或少成功地適應了環境的要求。因此,我們學會了通過傾聽我們的感覺的建議來應對生活中的挑戰,同時又不會對理性提供的指導充耳不聞。我們學會在沒有任何外部支持的情況下,獨自思考和解決欲望與責任、創意與傳統、權宜之計與道德之間的矛盾。我們學會在恐懼和顫抖中面對未來的沉默,自信地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并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行為具有試探性,不可避免地帶有失敗的風險。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做出決定的時候,我至少考慮了兩種可能性,并且只采取其中一種:我娶了這個女人,放棄了保持單身或娶另一個女人的可能性。任何想做決定的人都必須認識并接受克己、約束和限制。通過培養我們的限制感和克己的能力,我們開始學會做決定。如果一個決定涉及并增強了我們的權力感,帶來了可能性的投射和實現,它同樣也會涉及并增強我們的無力感,迫使我們釋放某些可能性。一項決定取決于在獨自面對各種可能性的勇氣和力量,以及謙虛而現實地承認我們只能實現其中一種可能性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

決策還要求隨時準備放棄對我們行動結果的確定性和絕對控制的追求。如果我們繼續尋求確定性,就會堅持推遲行動。一個決定需要我們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未知的環境,并相信好運可能會帶來不可控事件的正確轉折。即使是一個看起來不那么重要的決定,我們也必須放棄對確定性的追求,擁抱失敗的風險。這不僅需要對我們自己的力量和我們人類同胞的最終善意保有信心,還需要衡量采取行動的正確時機和承擔風險的程度,哪怕無法回頭的時刻即將來臨。冒險的行為并不一定需要英雄主義的態度。保羅·里克爾曾經說過,由于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有限,所以即使是在正常情況下做出一個不相關的決定,我們也要冒一定的風險。用他的話來說,“有一種簡單、平靜、延伸的風險形式,它適合一種從不跟隨世界法則的意識的有限性,這種意識在混亂的物質條件和有限的、不完整的歷史的網絡中理解價值”。[35]在一個人的經歷中,有時必須立即做出決定。在其他情況下,我們可能會有更長的時間來權衡各種可能性。解決重要的醫療、經濟或政治問題有時需要仔細和耐心地考慮所選擇的解決方案的可能后果和影響。其中一些決定乍一看似乎意義深遠,但回過頭來看,它們并沒有產生重大影響。反之亦然,看似微不足道的即時選擇可能會在幾年后導致毀滅性的結果,被證明是至關重要的決定。海因里?!ゑT·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故事《洛加諾的女乞丐》(The Beggarwoman of Locarno)就說明了這一點。讓一個老婦人起身走開的簡單而輕率的命令,幾年后會招致可怕的報應。不可預測的事件和不可預見的事件最終將定義和驗證一個選擇和決定的范圍、重要性和正確性。

人性中有一種品質,能幫助人們承擔適當的風險,并以信任和輕松的心態來設想未來的進程和部分可控的事件:鎮定自若。鎮定自若地做出決定的人不會為了發起行動而對任何選定的可能性進行合理化。他們不再徒勞地追求確定性和完美主義,而是通過相信恰當的時機及其最終的結果來做出決定。德國哲學家羅伯特·斯派曼(Robert Spaemann)將“鎮定自若”定義為“認為自己無法改變的事情是對自己行動能力的一個有意義的限制,并接受這種限制的人的態度”。[36]表現出這種態度的人行動果斷,抱著改變世界和改變自己人生的希望,但同時接受一定數量的條件,并讓這些條件相應展開。換句話說,他們能夠正確地描述什么可以通過一項行動來實現,什么必須作為一個獨立的現實來接受。這種現實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通過行為來改變的,但是這種改變本身存在的前提是,我們必須首先接受現實的可變性和不變性。這同樣適用于行為的主體。脫離特定環境的決定可以改變我們生活的進程,但我們也必須承認,這種行為不是憑空發生的,其積極或消極的后果會成為我們生活中不可改變的一部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我們還必須在無法審視所有原因和預測所有后果的情況下做出決定。雖然一項行動的目的被認為是有價值的,因此值得我們做出熱情的投入,但鎮定自若是隨時準備好接受強加在我們行動上的客觀和主觀的限制,接受我們的成功和失敗,并接受現有和改變了的環境中不可避免的要求。

鎮定自若不僅包括以鎮定和信心做出決定,在對未來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采取行動,還包括以一種放松的方式與世界、人類同胞和自己建立聯系的能力。鎮定自若的人不僅在關鍵時刻表現出自信,還會“順其自然”。在國外旅行時,他們會允許不可預知的際遇或事件干擾他們的計劃,并以冒險的心態面對不確定的未來。他們準備好用巧妙的隨機應變來面對新情況。在私人或職場關系中,他們會允許對方出現變化,從而改變合作、友誼或愛情的最初特征。

鎮定自若幫助我們以一種放松的方式看待人和事,對自己微笑,對我們荒謬的欲望和行為一笑置之。鼓吹自己身上發現的任何不完美和夸張之處,通常都是由健康的幽默感培育出來的。胡貝圖斯·特倫巴赫(Hubertus Tellenbach)在幽默中看到了鎮定的等價物;它與緊張和僵化完全相反。幽默也改變了我們看待現實的方式。我們意識到自己的重要職責和任務卻不受其困擾,我們也能夠預測未來的事件而不被其嚴重性所束縛。我們能夠凌駕于生活之上,以一種幾乎無法抑制的輕松心態,優雅而從容地面對即將到來的變化。幽默消除了緊張和僵化,使我們用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從而揭示了人類行為開放的可能性和不可避免的后果。即使它助長人們對所謂的“重大事件”采取一種戲謔的態度,還有助于我們在人和事面前恢復一種不假思索、慷慨的自發性,幽默也無法使我們逃避做出艱難決定的義務。恰恰相反,它“解放了僵化的靈魂,驅散了使人們對責任視而不見的朦朧”。[37]

在極端情況下,決策時刻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布魯諾·貝特爾海姆(Bruno Bettelheim)認為,在危及生命的情況下,生存的最佳機會是評估并接受現實,但不受現實的壓迫。決定拋棄一切,面對不確定的未來,需要充分準備好拋棄所有的物質財富,面對經濟上的不安全感,需要通過對家人和朋友的情感依戀來獲得安全感。完整的人面對自己的現實,不歪曲現實,不被現實拖垮,并根據自己的內在力量、個人信念和獨立的思想采取適當的行動。[38]在這里,我們也有能力不依賴任何外在的好處,而是依賴于自己和未來事件的自然轉折。拉烏爾·希爾伯格(Raoul Hilberg)對大屠殺幸存者心理過程的研究與貝特爾海姆分析的結論相一致。幸存者——那些從戒備森嚴的地區逃跑、從火車上跳下或潛入冰水以避免被殺害的人——對自己的實際情況持現實態度,能夠通過立即做出決定、評估和接受自己行動的可預見風險并牢牢抓住“生存的絕對決心”來應對機遇。[39]

幸運的是,在當今時代,我們大多數人不需要在這樣極端的條件下求生存。然而,對我們的真實情況做出清醒的評估,同時以信任和輕松的態度超越現實的能力,有助于我們實現自主思考,敢于冒險行動,在某一時刻大膽擺脫我們的日復一日的慣性生活。這一非凡的時刻便是下一章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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