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元評傳:孫昌武文集
- 孫昌武
- 4638字
- 2020-11-29 09:52:57
二
柳宗元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十分獨特的矛盾交織的時代:在衰敗的頹勢下存在著“中興”的希望,對抗分裂、腐朽勢力的還有持續不斷的革新、振作的努力。
“安、史”大動亂之后,唐王朝依靠其百余年積累的威勢,在逐漸地恢復元氣。在政治上,盡管出現了藩鎮割據并經常演化為局部戰爭,但仍維持了朝廷的統一。以元和年間的44個藩鎮為例,其中真正稱兵割據的也只有7個[23]。就是那些實行割據的藩鎮,如長期不服朝命的“河北三鎮”,形式上還是要接受朝廷的任命。這事實上反映了朝廷仍然保持著相當的權威,而權威則來自一定的實力。經濟也在逐漸地得到恢復并有所發展。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后,雖然中原以北一直不太安定,但由于人口大量南遷,促進了淮河以南經濟的發展。從戶口統計數字看,南方的一些重要州郡的人口這一時期呈現普遍上升的趨勢[24]。而相對繁榮的江南地區的財源,正有力地保證了朝廷的經濟命脈。建中元年(780)在宰相楊炎的主持之下,進行了賦役制度的改革,廢止了久已弛壞的“租庸調法”,改行“兩稅法”?!皟啥惙ā钡幕揪袷恰皯魺o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即把“均田制”下的土地稅(附加勞役)改變為承認土地自由兼并的財產稅。這既適應當時經濟發展形勢的變革,也有效地擴大了維持朝廷運轉的財源。還有一個重要的、有利于維持朝廷統治的強有力的因素,就是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著維護統一和安定、要求復興和改革的心態。唐王朝前期百余年的統治曾創造了經濟、文化上極盛的局面,當年盛世的輝煌、君臣經世治國的業績還清晰地留在人們的記憶里,這造成了一種強大的社會意識,它反映在現實生活的各個領域,形成了無形的力量。柳宗元也是在這種意識中被培養起來的。
對于柳宗元的成長來說,自身家庭的遭遇影響更為直接。像他那樣的普通官僚家庭,受到當時社會動蕩和政治形勢的波及和紛擾是更為嚴重的。在他出生前后,他的家庭一再被推到動亂的漩渦之中。這使他自幼即對社會災難和危機有著痛切的感受。
“安史之亂”爆發時,柳宗元的父親柳鎮剛剛明經及第。柳鎮生于玄宗開元二十七年(739),當時年僅17歲。叛軍占領長安,玄宗逃亡四川,肅宗即位于靈武,柳鎮護送母親到故鄉王屋山避難。關中、河東、河南一帶正是官軍和叛軍激烈爭奪的地區。這里幾經洗劫,雞犬無遺,饑荒連年。當地許多官僚士大夫家庭避難去南方。柳鎮一家也同樣匯入逃難的人群,“舉家如吳”,大概因為其時他的父親柳察躬正在德清做縣令。這樣柳宗元一家身受戰亂之苦,度過了一段難民生活。有時柳鎮甚至需要外出告貸以供給薪米之需。有一次,他騎驢外出途中,經過一個山澗,被山洪裹挾,險些喪生。柳宗元的母親盧氏,為了供養親屬、子女,常常自己節食挨餓。柳宗元后來在文章中一再提起這一段經歷,可見它給這個家庭留下了多么沉痛的回憶。當時像柳宗元這樣的普通士大夫和一般民眾一樣身受戰禍之害,這是他們能夠體察民艱的重要現實條件。
唐朝廷是以和安、史叛將相妥協為代價而平定叛亂的。這就留下了藩鎮割據的禍根,成了后來左右朝廷命運的重大問題。以“河北三鎮”為代表的跋扈強藩,依恃武力,不服朝命,力圖擴大勢力并建立起世襲制度;朝廷則要奪回利權,維持更高程度的政令、軍令的統一。由于朝廷內部各派政治力量的斗爭和各地方鎮對朝廷或自保、或依附的不同關系,造成了十分復雜的政治局面。大歷八年(773),就是柳宗元出生那一年,魏博節度使(治魏州元城縣,今河北大名縣北)田承嗣求為相,并為安、史父子立祠堂,尊為“四圣”。這是公然對抗朝廷的信號。大歷十年,田承嗣出兵盡占相、衛、磁、洺四州,朝廷命諸道兵進討。但參與討伐的平盧(又稱“淄青”,治青州益都縣,今山東益都縣)李正己、成德(又稱“鎮冀”、“恒冀”,治恒州真定縣,今河北正定縣)李寶臣等反而和田承嗣相勾結。李寶臣更受田承嗣的離間,乘機奪取幽州范陽,并和另一個參與討伐的節度使朱滔交戰。這次戰事遷延三年,最后朝廷不得不赦免田承嗣,拒朝命者亦不責問,茍且求和。自此以后,“河北三鎮”更迅速地擴充實力,魏博、成德各占七州地,淄青擴地至十五州。它們又和同樣擁兵自重的山南東道(治襄州襄陽縣,今湖北襄樊市)梁崇義相互勾結,形成了更為嚴重的割據態勢。特別是“河北三鎮”,境內法令、官爵、甲兵、租賦、刑殺皆自專之,名為王臣,實同敵國。大歷十四年,淮西(治蔡州汝陽縣,今河南汝南縣)軍亂,鎮將李希烈驅逐節度使李忠臣,后來朝廷不得已任命李希烈為節度使。這次兵變發生在中原的河南道,這是關系朝廷經濟命脈至重的要害地區(后來到元和年間,淮西的叛亂更造成了十分嚴重的后果)。這都是柳宗元幼年時的事。
德宗李適甫繼位的次年建中二年(781),柳宗元9歲,另一次大規模的割據戰爭“建中之亂”爆發了。直接的起因是成德鎮李寶臣病死,其子李惟岳求繼襲,得到河北另外二鎮和梁崇義的支持。當時德宗初即位,頗有振作朝綱的志向,不允其請,結果四鎮聯兵反抗朝命。朝廷出兵征討,不久之后,梁崇義、李正己相繼敗死。次年二月,河北亂定。但盧龍留后朱滔和恒、冀都團練觀察使王武俊繼反,至十月,朱滔、王武俊、田悅(魏博鎮,承嗣侄)、李納(淄青鎮,正己子)更結盟稱王,推朱滔為盟主,效春秋諸侯割據故事,奉唐正朔,各置官屬。十二月,淮西李希烈亦反,自稱天下都元帥、建興王,出兵圍鄭州,東都震恐。建中四年十月,朝廷發涇原兵東征,至京師兵變,亂兵推廢居在京的原涇原節度使、朱滔之兄朱泚為主。朱泚建國立號,稱大秦皇帝。朝廷被迫逃亡奉天(今陜西乾縣)。興元元年(784)正月,流亡的朝廷改元大赦。王武俊、田悅、李納去王號,但朱泚更立國號為漢,自稱漢元天皇,定年號天皇;李希烈亦稱帝,國號大楚,定年號武成。二月,入援勤王的河中節度使(治蒲州,今山西永濟縣)李懷光又以怨望反,與朱泚相結,朝廷更被迫再奔梁州(今陜西漢中市)。所幸有陸贄、渾瑊、李晟等文武臣僚的經營,更基本的原因是代表著統一、安定的朝廷仍得到全國大部地區的有力支持,包括東南地區財賦的支援,叛亂經過四年終得平定。這是“安史之亂”以后朝廷和割據勢力另一次大規模的較量。戰亂又是以朝廷向強藩妥協而告結束。這次戰火遍及關中、河南、河北和淮河流域的廣大地區,這些地區所遭受的破壞是慘重的。
柳宗元的父親柳鎮曾擔任名將郭子儀的掌書記,對軍旅情形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在“建中之亂”時,他正在鄂、岳、沔三州防御使、鄂州刺史李兼處做幕僚。可能是在涇原兵變之后,長安附近成了戰場,為了避亂,少年柳宗元被送到父親的任所夏口(今湖北武昌)。這里是江、漢運路的樞紐,為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建中四年三月,叛軍李希烈曾興兵進犯,被擊退;次年一月,又遣其悍將董侍率七千人來攻。起初李兼的部隊偃旗息鼓,閉門待敵;叛軍拆房放火,焚燒城門。李兼親率士卒迎敵,奮力死戰,終于擊退了強敵的進攻。后來在李兼死后,權德輿給他寫祭文,專門說到“作藩夏口,報政獻功。察廉一方,再捍大憝。以完南邦,盡殪舟師”[25]的功績。夏口保衛戰阻扼叛軍進犯東南,對于決定戰爭全局具有重大意義。因而李兼被升任為鄂、岳、沔都團練使。柳鎮作為他的幕僚,也在判官的原職上加了殿中侍御史的京銜。他寫了一篇《夏口破虜頌》,歌頌這次戰斗的勝利。這也是柳宗元親身經歷的戰火,當時他年僅十多歲。他十分欣賞父親的那篇紀功文字。
在朝廷逃亡奉天時期,柳宗元的家庭并沒有離開長安。可以設想淪陷中的這一家庭所經受的苦難,特別是骨肉流離的痛苦。柳宗元后來在為二姐寫《亡姊崔氏夫人墓志蓋石文》,提到這樣一件事:“先公自鄂如京師,歸[26]。其時事會世難,告教罕至。夫人憂勞逾月,默泣不食。又懼貽太夫人憂慮,紿以疾告。書至而愈,人乃知之?!边@里是說柳鎮從夏口出差到長安,來往正經過李希烈叛軍盤踞的地區,回去后一時沒有消息,使這位年僅十二三歲的姐姐(崔氏比柳宗元大兩歲)憂慮萬分。白居易有一聯詩:“田原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彼攘谠觊L一歲,多年之后對戰亂流離之苦仍記憶猶新,寫出了當時離亂家庭的典型感受。韓愈也有同樣的經歷。在這一時期,出身于這個階層的文人們大都有同樣的遭遇,這對于形成一代人的思想意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而“建中之亂”的結果也證明,在當時的情況下,朝廷固然無力完全削平藩鎮,但藩鎮也無力取代朝廷。人心所向顯然在朝廷一邊。這也是柳宗元等人通過實際經歷可以體會到的。
中唐時期朝廷的“外患”(除了藩鎮的跋扈外,還有真正的“外”患即回紇和吐蕃的內侵,此不具述)和“內憂”是相互關聯的。朝廷暗弱,政出多門,使它難以聚集起和藩鎮斗爭的足夠力量;強藩的跋扈又加劇了朝廷內部的矛盾。而這所有衰敗和腐朽的現象,無例外地都不利于像柳宗元那樣的庶族出身的普通士大夫。
“安史之亂”后,宦官參政、統軍逐漸制度化。這是關系朝廷命運的一大毒瘤。肅、代宗朝的李輔國、程元振都恃功驕橫,專權干政;魚朝恩更曾典禁軍,從此宦官掌握了兵權。但是在當時,對這些人,朝廷仍然有辦法處置他們。而越往后發展,宦官結成了更緊密強大的集團,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勢力;特別是當他們和某些藩鎮勾結起來的時候,就成了左右朝政的一大力量。這種勢力和柳宗元那樣的庶族官僚在觀念上和利益上必然是相對立的。柳宗元的許多文章涉及宦官問題。他對這方面的危害有相當深刻的認識。而后來“永貞革新”的失敗,宦官的破壞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柳宗元的父親柳鎮是典型的文人官僚,長期游宦四方,歷職內、外。他有學問,有見識,富于正義感,政能文才都很杰出,是相當典型的盛唐環境下培養出來的優秀知識分子。他長年屈沉下僚,對實際生活有相當深刻的了解,對官場的腐敗和黑暗也有著切身的體驗,寫過不少抨擊權奸、抒發憤懣的詩文。前面已經提到,他任職夏口時已加殿中侍御史的京銜;到德宗貞元四年(788),入朝為真。殿中侍御史是執掌刑法糾察的機關御史臺的屬官。次年,他參與審理已故陜、虢觀察使盧岳遺屬分財一案,與權臣竇參相沖突。原來盧岳病死,其妾裴氏有子,盧妻分財不給裴氏子,裴氏上告朝廷。柳鎮的朋友穆贊當時任殿中侍御史分司東都,負責審理這一案件。其上司御史中丞盧佋是宰相竇參的黨羽,而此時竇參正受到德宗的信重。盧佋偏袒盧妻,脅迫穆贊給原告定罪。穆贊持正不允,盧佋就誣告他接受裴氏賄賂,將他逮捕下獄。穆氏兄弟四人,均以士行剛直著稱,和柳家是世交。穆贊的弟弟穆賞上訴朝廷,依例命御史臺、刑部、大理寺三司推按。刑部出面的是員外郎李覿,大理寺是大理卿楊瑀,御史臺則是柳鎮。他們不顧權奸的淫威,平反了這次冤獄,因此也就得罪了竇參。竇當時即意圖報復。然而三司會審的案件具有相當的權威性,又有大臣趙憬等從中斡旋,竇參等人的陰謀暫未得手。到第二年,終于借故把柳鎮外貶為夔州(今四川奉節縣東)司馬。當年柳鎮已52歲。柳宗元送父親到藍田,柳鎮憤慨地說:“吾目無涕?!边@是柳宗元的家庭直接受到權奸的迫害。這一個別的事件頗能表明當時的政治生態。兩年后的貞元八年,竇參得罪貶死,柳鎮才被昭雪,官復原職,但在第二年就去世了。這樣,對于柳宗元來說,當時天下的大勢、朝廷的暗弱、權奸的跋扈等等,都關系著其切身的利害,而不是抽象的概念或身外之事。
唐代興盛時期的文人們,充滿高昂的理想精神,懷抱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走向社會,走上朝廷;但到了柳宗元時代,則已不存在這樣的環境了。這一代人往往自幼就流離于戰亂中,面對的是充滿坎坷艱辛的仕宦之路,現實的實際斗爭給了他們教育和鍛煉,使他們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