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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16世紀后期始,隨著西人入華腳步的愈趨急促,有關中國的知識也開始大量引介至西方。此處所謂的“中國知識”,我是就泛義上而言的,又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別,即“報道”與“翻譯”。絕大部分的報道,由于均有一對原材料進行選輯、編制的工序,因此也可看作是一種“二手資料”。而翻譯,則無論是“歸化式”的還是“異化式”的,均意在轉錄中國人自己的書寫。兩者的區別,正如杜赫德當年曾描述的,前者是“歐洲人的講述”,后者是“讓中國人自己說話”。

如將西人對中國文獻的翻譯視為一整體,并聚焦于某一特定的話題,可大體窺見其前后變化的一些軌跡。在19世紀之前,漢籍的西譯主要集中在各種“高級文類”上,如“四部”所指涉的經史子集等文獻。雖至18世紀稍有變化,零星地出現了幾種對“低級文類”即各種民間通俗讀物的轉譯,但也只是十分脆弱的萌蘗。以目前所知,最初譯出的這類作品是載于1735年的《中華帝國全志》,例如由法國傳教士殷弘緒執筆的《今古奇觀》中的幾個短篇,以及馬若瑟譯出的第一個中國戲曲《趙氏孤兒》。隨后,如不計邊界模糊的情況,在整個18世紀后期,由西文譯出的民間通俗作品也只有威爾金森的《好逑傳》(1761年英文,也稱帕西本)。然而,19世紀后,情況卻有大幅翻轉,各種民間讀本受到諸多譯者的青睞,尤以英、法兩種文字譯出的為多,其中既包括流行于民間的教化類、實用類讀本,也包括通俗文學讀物,如后來飲譽漢學界的馬禮遜、德庇時、雷慕沙、儒蓮等,除在“高級文類”范疇中繼有耕作,也在19世紀初年分別譯出了一些通俗文學作品,并由此帶動了整個譯界風氣的轉變。

此種變化,是由多方面的原因促成的,既與歐洲各國的人文旨趣、文學閱讀走向相關(如18世紀至19世紀初對“通俗羅曼司”的熱衷),[1] 也在很大程度上基于譯者對中國知識引介目標的重設。以后者而言,并從英語世界的情況來看,一批以新的身份入華的新教傳教士等也希望以之改變前期耶穌會士對中國的認知模式,將視線移向過去多有忽視的民眾社會,通過“觀風俗”“入其內”的方式更為全面地探知這個“長黑頭發的民族”“穿藍色長袍的國度”。這也可從1832年他們在廣州創辦《中國叢報》時撰寫的發刊詞中見出,對于這份雜志的創始人來說,對“現場感”“在地性”以及更為多樣化的中國社會信息的把握是十分重要的,可借之而補綴過去那種懸吊半空或只做些概念化判斷的不足,從而建立起一種能夠貼近社會世相的知識引介模式。這一新的構想不僅造成了19世紀初以來有關中國地方風俗、習慣、民間宗教、國民性格等著述的激增,也激發了那些以“本土信息提供者”(native informant)為己任者愿將更多的精力投擲于對通俗讀物的迻譯。

對《聊齋志異》選篇的英譯始于19世紀40年代初的兩位新教傳教士郭實臘與衛三畏(兩人也是《中國叢報》的主要撰稿人),這也是這部“中國傳奇”最初被譯為西語的兩次試水之旅,而熱衷于漢譯的另一國度要直到1880年才由英伯哈特(Camile ImbaultHuart)將一些篇什譯為法文。循此往后,或以散篇形式刊布于期刊與選本中,或以專集形式出版,各路譯者始終未放棄對這部風情萬種的作品的迷戀與續譯,從“小說”這一個大的文類上看,無論是在英文還是法文中,直至目前,其被轉譯的次數均在同類作品中高居首位。盡管從漫長的翻譯史上來看,諸家選譯這一文本的“意圖”尚不一致,無法概而論之,但至少從早期至20世紀初的情況來看,除了一些文學化的考慮之外,譯者更多地還是從“觀風俗”的意義上來選擇對之的翻譯的。這種意識當然不限于《聊齋》,其時西人對多數民間化作品的譯介也多懷有類似的旨趣,比如德庇時在1829年所譯的《十二樓》扉頁上便用幾個大寫的漢字“入竟而問禁,入國而問俗”來宣明自己的翻譯初衷,其后的一些譯者在譯介《聊齋》等民間作品時也常有類似的解說(似無須在此詳舉)。與之同時,譯者們也多將這部作品的標題譯為“Extraordinary Legends”(郭實臘,1842)、“The Record of Marvels”(梅輝立,1867)、“Strange Stories”(翟理斯,1880;莫朗,1913)等,由此而明確地將之定位于民間傳奇、通俗故事的層次上,雖然也可供閑暇之娛,但更可借此窺探中國民間的生活習俗以及精神、道德狀態,無意識的欲望,對鬼神的態度,內心生活中的“明與暗”,等等。這種意識定位甚至也留存于當代學者的認知中,比如據我對英法兩種語言書寫的考察,一些海外學者的著述與博論,仍會嘗試從民族志的角度來探查、闡述這部作品中折射出的傳統社會世相與心理表征。我當然不認為這種研究方式是不合適的,而是想以之證明這一類的意識是如何扎根與綿延于西人或西學的意識中的,并寄予著西方對東方的想象,如同東方也會持續地保持著對西方的距離性想象。

從整體的《聊齋》外譯史來看,前后接力的各種譯事也經歷了一個從操控式翻譯至學術式的翻譯的過程。我這里所說的操控式翻譯,有些類似于目前學界常說的“歸化式”翻譯(但也有所區別),在面對文化差異較大或甚大的異族文獻,尤其是文學文本時,早期的譯者往往會以一種突出的自我意識,甚至是毋庸商議的自我決斷來把控對象,對原代碼進行重新編排,比如改動、刪減、改寫等,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到某種特定的文化心態、觀念導向、實用目的的支配,同時也與譯者的漢語能力尚有不濟有關。特別是在19世紀的翻譯語境中,畢竟絕大多數的譯者還屬于“業余漢學家”,翻譯也尚未成為一門專業化的技藝,或被學術體制所接納,因而彼時的譯事活動大多類此。之后的變化,大約要到20世紀上半葉才出現,才會有盡可能尊重原文、緊扣本義的,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學術化翻譯,并越至后來,越受到一種規訓化的監視。這自然不等于說,操控化的翻譯在后來就銷聲匿跡了,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總體上的趨勢則如上所述。既然如此,對于《聊齋志異》翻譯史的研究,也需大體依據這樣的軌跡來加以考察。

以上即我對該書外譯情況所做的一個簡要描繪與分析。毫無疑問,其中所包含的可解讀信息必然是十分豐富的,惜乎在一長時期中并未及時受到學界的觀矚,這似乎還有待于某種契機的到來。近十多年來,循漢學史、翻譯史熾興的趨勢,學界已始將視線投向這一有待開發的區域,不單限于英語譯本,也包括法語、德語、俄語等譯本,均有學者探津其間,并陸續形成了一些可觀的成果。增強于讀博期間專攻的是英語國家的文論研究等,畢業后遂轉向對《聊齋》英譯與外傳的研究,自然也在順理成章之中。當然,我最關心的還是,既然在此期間(或同時)已有一些相關成果做出,那么,增強的研究究竟能在何種層面上形成一套獨具的思路,如何去布局新的研究規劃,并由此勘發出更多的未諳之秘,以至可無愧于自己數年來付出的勤勉,進而在漢學譯介史的研究中占據一屬于自己的位置?盡管之前我也曾斷續讀過幾篇增強已刊發的論文,但畢竟只是一些斷片,今適獲其書稿,得窺全豹,遂借作序之際,稍敷所想。

增強之著分為兩大部分,一即其研究的心得,另一則屬研究過程中輯錄、整理與轉譯的數種材料。以下僅就其心得部分談些體會。

從全書看,可將本書歸入“總體研究”之列,而不同于曾有的各種分題研究,這表明,其涉及的將是對《聊齋》外傳狀況的整體考察,此也可從該書設定的間架與牽涉的多種史料見出。然而,這種總體性又非限于當前學者所致力的各種譯本,而是在此基礎上又有所拓展,延伸到了文本“傳播”的環節。這些環節包括各種與聊齋相關的評論、影視圖像、物品圖像等。以新的學術視野來看,一部作品的譯出,還僅僅是傳播鏈條上的第一個端點,雖然也可由此窺探譯者的心態與譯文的表達,但并不代表它所遭遇的全部命運。一部譯作一經問世,有時既已成為一自我閉合的文本,因此只有當時的意義,有時則會以一種多方位蔓延的方式伸向外部的多重空間,從而使其意義得以成倍放大,因此,如果在研究中能做進一步的追蹤,便可將這一外傳的路徑再拉長“一公里”。當然,雖謂總體研究,增強的著述又不同于那種面面俱到式的對資料的平整化陳列,而是在一個統觀的意識下,以研究過程中形成的一些問題為出發點,并從空白處、未盡處、不明處、有疑處入手,由此而使大量有待解決的問題能夠從背景中掙脫與浮現出來,并給予嘗試性的解答。

此外,給我印象比較深的便是對待與處理理論的方式。盡管,所有的翻譯都不是按照某種理論進行的,但目前在學術界也形成了這樣的看法,似乎缺乏理論的介入,便會使自己的研究處于一種疲弱的展現狀態,因此在翻譯史研究中,如何運用既成的理論或翻譯理論,也便成為一道需要主動邁過的“檻”。以目前對《聊齋志異》及其他漢籍外譯的研究看,一些年輕學者往往多會預先去尋找到一個理論基點,并據之作為撬動史料的杠桿。與之有別,我們似乎很難在增強的著述中找到這樣一個定點,即他不是從某種先在的“預設”(presupposition)而是從規定的“情境”(conjuncture)入手,來面對與處理各種史實的,因此而在解析諸如翟理斯、鄺如絲、張心滄、閔福德等譯本時,并不拘泥于一套規定的格式,而是不斷變換視角,從自己的學理性判斷與對象的實際情況出發,或涉及文本的移碼、譯風、意圖、性別觀及翻譯策略、注釋方式、本事考等,或述及譯本的跨文本性、期待視野等,并隨機概括出一些具體的翻譯經驗,或更為細小化的“理論要素”,因此能避開那些機械的套路、平面的敘述,給出切實可信的結論。這種“經驗主義”式的研究,也表現在對互證法的較為頻繁的使用中,其中包括不同譯本之間的互證,譯本與原著之間的互證,以及譯本與研究之間的互證,等等,由此而使各種不同層次與區間的文本能夠處于某種話語的對流之中。這項工作做起來當然有很大的難度,既需要大量的知識積累,也需要對原著能夠吃深吃透。

就特點上來看,值得一提的還有,這部著述雖然是以對翻譯史內在理路的疏解為主題導向的,但也設置了一個“出乎其外”的思路。這種外部性的視角似乎被安插在一個可隨時起用的位置上,有時是以直呈的方式表達出來,有時則隱隱地蠕動在敘述的背后,因此也使得我們所看到的這項研究常常能有意識地跳出歷史行進的自然節奏,從一個“今天的譯者”的角度來重新審視“過往的譯者”,將對歷史的研究與今天的思索銜接起來。作為學者的一種自我期許,固然是無可非議的,也有其自身的價值。

這部著作的可圈可點之處,并不限于以上所述。當然,這并不等于我對書中所持的觀點都是贊同的,既然如此,則也有必要將增強既已標舉的“批評性對話”置于未來的面向上,以便能在一種“批評性延宕”中去發現其他闡釋的可能性。想必,增強對我的這一提法也會頷而認之的吧?

文化部—北京語言大學共建“中國文化對外翻譯與傳播研究中心”主任、首席專家 黃卓越

2019年春于北京西郊


[1]從大的方向上看,此也與彼時在精英知識層面上如伏爾泰對“風俗論”觀念、赫爾德對“文學民族主義”“民間化”的倡導等相關,由此而在歐洲形成一種具有代表性的時代思潮,雖然表達與表述形式會有所不同。此種知識對象的下移進程,在后來又催發了“民族志”這一學科的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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