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研究者對石刻文學價值輕視
石刻是我國自古迄今一種開放的、大眾化的、雅俗兼具的文學形式,以其獨特的形式與內容,在大眾間傳播,為大眾所喜愛。但是,論者對石刻文學價值基本采取輕視甚至無視的態度,于此古人多有明確的表述與做法:如王鳴盛為妹婿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作序反對研究者論石刻的詞章價值云:“青主雖并稱有益經史,實惟考史為要……下則至但評詞章之美惡,點畫波磔之工拙,何裨實學乎?”[11]葉昌熾也批評王世貞論石刻文學的不對:“我輩搜訪著錄,究以書為主,文為賓。文以考異訂訛,抱殘守缺為主,不必苛繩其字句。若明之弇山尚書輩,每得一碑,惟評騭其文之美惡,則嫌于買櫝還珠矣。”[12]又如葉昌熾《語石》將石刻研究分為史學研究、藝術研究兩類而不及文學。民國人陸和九論金石學派別作四端,有曰目錄之學、圖譜之學、考據之學、??敝畬W,也不及文學,都可見研究者對石刻文學的輕視。所以,今日能見到的論著,自古及今,竟無一部石刻文學研究專書面世。雖然有以文學為名的研究著述,如臺灣學者葉程義的《漢魏石刻文學考釋》,雖號稱“文學考釋”,其實主要是錄入漢魏石刻原文以及歷代對該刻的著錄與評價,未能超出金石學范圍,名不副實,不及文學一二。還有學者以“文學”為名研究石刻,但是或限于地域(如何嬋娟的《桂北石刻文學研究》),或限于類別(如胡可先的《新出石刻與唐代文學家族研究》以墓志為主),終究未得以石刻整體視之?,F在與文學有關的石刻研究基本是研究或者利用石刻的文獻價值,如陳尚君等考證唐代詩人姓氏行蹤之類,當然也有研究石刻的文學意義者如王星、王兆鵬,只不過這樣的學者實在無多。
對石刻的文學價值的輕視,傳統的石刻研究表現為:一是重史學輕文學。宋代石刻學的興起直接源于史學家如劉敞、歐陽修、宋祁等人。歐陽修作《集古錄》執論石刻“可與史傳正其闕謬”,他本人是長于作文的,但卻對石刻的文學價值未置一詞。此后多數石刻題跋的作者、石刻目錄的作者其考證文字都是著眼于石刻的文獻價值,許多金石學者都是文獻學研究者或者史學家,我們今日見到的石刻文獻存在于方志中也是出于這個道理。
二是重書學輕文學。石刻研究自宋代大興以來,重點關注在于石刻的書法成就,多數石刻著述是從書法著眼立論,零碎的討論如此,系統的著述也是如此,凡論石刻,必究其書法價值。史上許多所謂的名碑,以斷碑殘片存,如比干碑、曹娥碑、張猛龍碑、鑣孝禹碑、爨寶子碑、爨龍顏碑之類,基本上都是因筆畫而得名,而非文采?!督疝宅槨焚潐街苣峦蹩獭凹展锼取笔恰肮P力遒勁,有劍拔弩張之狀”。朱彝尊在《西岳華山廟碑跋》中也是以書論碑:“漢隸凡三種,一題方整,《鴻都石經》《尹宙》《魯峻》《武榮》《鄭固》《衡方》《劉熊》《白石神君》諸碑是已。一種流麗,《韓勃》《曹全》《史晨》《乙瑛》《張遷》諸碑是已。一種奇古,《夏承》《戚伯著》諸碑是已。”王澍在《虛舟題跋》中說:“漢碑分雄古、渾勁、方整三類。”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本漢》則將漢碑分為“駿爽、疏宕、高渾、豐茂、華艷、虛和、凝整、秀韻”八類。《廣藝舟雙楫》論書“尊碑”,認為碑是書學的入門之師,他說:“學者欲能書,當得通人以為師,然通人不可多得。吾為學者尋師,其莫如多購碑刻乎?”
三是重字學輕文學。研究者多數是借用石刻研究字形字樣的演變,如洪適的《隸釋》《隸續》為研究隸書而作。四庫館臣作《隸釋·提要》說:“而是書為考隸而作,故每篇皆依其文字寫之。其以某字為某字則具疏其下?!庇钟袏錂C的《漢隸字源》,古今研究石刻者多是文字學家。現在學界在這方面更明顯,如博士論文:何山的《魏晉南北朝碑刻文字構件研究 》,呂蒙的《漢魏六朝碑刻古文字研究》,李建廷的《魏晉南北朝碑刻異形詞研究》等。
對石刻文學價值的輕視一直延續至今,表現在而今所有的文學史著述,沒有一種在行文列出章節,討論石刻文學的特性甚至其存在。
由于對石刻文學價值的輕視,便導致了石刻文學研究的停滯不前,就現在我們能見到的石刻著述中,在歷史上,僅有元代潘昂霄的《金石例》,明末清初黃宗羲的《金石要例》對石刻的文體有所關注,其后,至今尚無一種專論石刻文學的著作出版。其實,就算潘、黃之作,也完全是以紙載文體看待墓志與碑銘,一樣難說就是專論石刻文學之作。而今所見已有的石刻著作,民國以前的基本是石刻題跋、目錄、碑文集類,所著也多是從考古學或歷史文獻學的角度立論,如葉昌熾著《語石》,王國維的《宋代之金石學》,陸和九的《中國金石學》,朱劍心的《金石學》,馬衡的《凡將齋金石叢稿》,岑仲勉的《金石論叢》,郭沫若的《石鼓文研究 詛楚文考釋》,方若的《校碑隨筆》等,皆非從文學的角度立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版的《中國古代石刻概論》的作者趙超是考古學出身,徐自強、吳夢麟的《古代石刻通論》是應《中國文物考古通論》之約而作,也是屬于考古思路的作品。其他作品則通俗性較強,如徐自強、吳夢麟的《中國的石刻與石窟》,金其楨的《中國碑文化》《中國奇碑》,路遠、裴建平的《石版文章——歷代碑刻瑣談》,趙超的《石刻史話》,包泉萬、王春英著的《中國碑刻的故事》等,所論雖然會偶爾涉及文學,但是所論又皆以個體石刻為重,以個體形態為重,以個體史料性為重,甚至以故事性、以著述的可讀性為重,沒有著作能從整體討論石刻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