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刻文本的整理不足
我國石刻自先秦發生(以留存石刻論),發展至清朝末年,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留下了不計其數的作品,但從研究者文本整理的結果看,數量既不全,質量也不高,毛遠明曾批評碑刻文獻整理的問題,指出材料散碎、原始,搜集整理不夠。[7]確實如此,這由多種原因造成。
1.有意識的石刻整理工作起步太晚,前期時段發生的石刻,因失去了整理的機會而消失得不到整理。
關于石刻文本的整理,今知最早有梁元帝著《金樓子》卷五《著述》類所載蘭陵蕭賁撰“《碑集》十袟百卷”,《四庫全書總目》稱其“是為裒輯金石之祖”。[8]嗣后,《隋書》記載南朝的石刻整理成就漸多,有《碑集》二十九卷;《雜碑集》二十九卷;《雜碑集》二十二卷(梁有《碑集》十卷,謝莊撰);《釋氏碑文》三十卷,梁元帝撰;《雜碑》二十二卷,《碑文》十五卷,晉將作大匠陳勰撰;《碑文》十卷,車灌撰。又有《羊祜墮淚碑》一卷,《桓宣武碑》十卷,《長沙景王碑文》三卷,《荊州雜碑》三卷,《雍州雜碑》四卷,《廣州刺史碑》十二卷,《義興周處碑》一卷,《太原王氏家碑誄頌贊銘集》二十六卷;《諸寺碑文》四十六卷,釋僧佑撰。[9]雖然這些成果出現較早,但是,如今這些石刻著述早已付之云煙,內容如何,是石,是拓片,抑或是文字整理成果,自然無從談起。《文選》雖然錄有碑文,如《蔡伯喈郭有道碑文》《陳太邱碑文》《王簡棲頭陀寺碑文》等,因未知其文究竟是來自石刻還是其他載體的文本,因紙本文其結構畢竟與本來產生的石本形式、內容有差,所以對于石刻的文本整理成就而言,也就難以斷定是否。《隋書》記載的南朝石刻整理之后,直到趙宋時劉敞、歐陽修等,才開始有個別學者專注石刻。也就是說,石刻從開始發展至五代期間,相關整理是空白期,與沒有起步完全等同。這樣,石刻的文獻整理就只能從宋代說起了,宋前的石刻也因此多數湮沒無聞。然而,宋代以后在石刻的文獻整理方面由于以下原因,一樣地不如人意。
2.研究者石刻的文本價值意識嚴重欠缺,導致不注重石刻文本的采錄。
石刻研究若自宋人說起,長期專注于金石學,人稱是考古學的前身,學界的石刻研究成果多是在書法、文字方面,從研究成果看不難理解。雖然一些學者對石刻的文獻價值認識比較深刻,但遠比不上對書法與文字學價值的認識,這導致學者對石刻的文字筆畫,或者文字構造的過度關注,關注石刻中某一個字的構造、一個字體的形態,而忽略其整片石刻的文本意義。在這種思想指導下,我國石刻自先秦產生,專門的石刻文本采錄在今日看,至早也是到南北宋之交時候的洪適(1117—1184)作《隸釋》,才開始起步,有少量比較完整的文本錄入。[10]這種情況可以說一直持續著,因此,至今留下經過整理的石刻文集,只有寥寥幾部,除《隸釋》《隸續》之外,還有明代都穆的《金薤琳瑯》,清朝的《金石萃編》《八瓊室金石補正》等。所錄文本又受到厚古薄今思想的影響,常限在宋元以前,明清石刻的文本錄入可說沒有。
3.石刻研究歷來存在嚴重的厚古薄今的傾向,這種傾向從宋代開始,一直延續到了清朝末年。凡石刻研究者僅關注其前朝作品的存在,而對當朝的石刻文本基本是視若無睹,這從宋人開始關注石刻時已是如此。比如,宋朝人注重五代以前石刻,五代以下的本朝闕如。歐陽修的《集古錄》,曾鞏的《金石錄跋》,趙明誠的《金石錄》,王象之的《輿地碑記目》,陳思的《寶刻叢編》及無名氏的《寶刻類編》等石刻目錄或著作,都只著錄到五代。而《隸釋》《隸續》則是僅錄漢石刻文字。至明朝學者,稍往后延續,逐漸開始關注宋人或元人的石刻文本,如都穆錄《金薤琳瑯》只錄至唐,張鳴鳳作《桂勝》錄宋人石刻,但是一樣都不關注身邊本朝人的石刻文本。清朝的學者又開始關注明代石刻,翁方綱《粵東金石略》收錄明人石刻如《明嘉靖御書程子四箴范香溪心箴》《嘉靖重修廣州府儒學記》《大成樂記》,陳白沙《風塵樓記》《包孝肅詩》《書肇慶城隍廟記》等,同樣,也并不收錄清朝人的石刻。其實,清朝的金石學家一般錄文也大多就是晚錄至元代,一些代表作如王昶的《金石萃編》,畢沅與阮元同撰的《山左金石志》,阮元的《兩浙金石志》,陸增祥的《八瓊室金石補正》等,即使研究者如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也是研究至元朝。這種厚古薄今的傾向,使得石刻文本自其發生時,即不能得到很好的搜集與整理,及至有人認識到其價值欲加以整理的時候,石刻本身已經殘破不堪,甚至已經消失,所以,我們研究石刻文獻見到許多的石刻簡目而不知其文;見到其文本者,又見其間多是表示脫漏的符號。這種情況在其他類別的文獻中是極少存在的,直接影響到后世的石刻研究,如當代人綜合研究石刻者多是論宋前,及至對明清石刻的論述,往往也是一筆帶過。通論性著作如趙超的《中國古代石刻概論》,徐自強、吳夢麟的《古代石刻通論》都是這樣。
4.石刻文本搜集重人制形態的碑刻,特別是墓碑或墓志銘,而輕摩崖。大概是因為人制碑刻多在易到易得之處,而且形式平整規則,接近地面,容易拓取,而摩崖則多是刻在山崖之上,且制作形式粗狂,形制又多巨大,不易拓片的緣故。所以,這就是我們今天讀到的清代以前整理的石刻文字,多是各種內容的碑,或者是墓志銘之類的緣故,如《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片匯編》所錄,其中的摩崖作品甚為有限。葉昌熾曾有宋碑難得之嘆,事實上宋代摩崖非常多,并不難得到,只是拓片者少,而摩崖是石刻中的一大類,這樣也就導致了石刻搜集的不全面。
5.石刻研究者整理石刻過于重名人名作,一錄再錄,如吉日癸巳、石鼓文、史晨碑、大唐中興頌等,而對一些一般作者的作品視若無睹,又是導致石刻文本整理不足的原因之一。
6.石刻的文字書寫形式復雜,許多字難以辨識,也給石刻文獻整理帶來了困難。石刻從先秦產生以來,文字書寫形式既有時代性,同時帶有極強的書法家的個性表達因素。從留存的石刻看,有古文字、大篆、小篆、秦隸、漢隸、魏體書、草書、正書、俗字、訛字等。文字的時代性可以通過研究解決,但許多個性化的文字卻比較難以辨識,如傳說產生在大禹時代的岣嶁碑之類,字體結構怪異,學者猜測紛紛,難有定論。也就是說,有些字是只有作者才能明白的一些書體,這樣就使得許多學者即便是有整理石刻文獻的動機,卻也不得不知難而退。
最后就是石刻的地域分散性給石刻的搜集造成了極大的客觀困難,也導致了石刻文獻整理的成果不足。石刻的產生多為紀念某事而設,如各類建筑的興起、個人的旅行所在、社交事件的發生等,相關之人常會立石以示,而石一般也就建立在事件的發生地,這樣,許多石刻便自然而然隨其所屬地而存在,這些地方又多常人難到之處,或深山巨壑,或斷橋野渡,或佛寺道觀,或名苑別墅,石刻深藏其中,許多也就難以被搜尋集中,于是,優秀的石刻被發現,常常是在若干年若干朝代之后,如東漢永元元年(89)《封燕然山銘》至今方發現在蒙古國境內(內蒙古大學蒙古學研究所2017年8月消息)。又如墓志銘之類深埋地底,很可能永遠都不會被搜集到。
以上諸種因素共存、長存,導致石刻文本的搜集困難,整理更困難,文獻學者、金石學者多畏而卻步。從現存的整理文本看,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編《石刻史料新編》統計金石類著作有1042種(國家圖書館整理歷代石刻史料匯編也稱查書千余種),其中石刻的文本搜集也僅僅只有80多種,其他石刻文獻則不過是石刻簡目或者是研究類的題跋、隨筆與雜錄等。從文本內容看,這些石刻文獻雖有80多種,但是又多重復收錄,比如《隸釋》收漢碑《史晨饗孔廟后碑》,明《金薤琳瑯》收,清《金石存》收,《金石萃編》同樣收等,其實,都是根據一種石刻的不同拓本,或相同的流行拓片整理。也就是說,石刻文本整理的整體數量并未有實質的增加,即石刻文本搜集的范圍并無擴大,石刻文本的搜集工作并沒有得到不斷加強。
從文獻整理的傳統角度,看石刻的文本整理成就,就更加令人難以滿意。現存的這些前人搜集的石刻文本或文本的集子,僅有極少做過規范的文字整理如校勘、標點等,大部分還停留在搜集者的初刻或者稿本的狀態,這在根本上影響了石刻文獻與文學研究的進步與繁榮。
以上說的是民國以前的石刻文本整理情況,現在石刻文本的整理,逐漸得到學人的重視,也產生了一些成果。成果的形式分兩類,一是影印推廣,二是作現代規范的校勘與標點。
做石刻影印集成的主要有三大家:一是1977年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出版的《石刻史料新編》。該編將收入石刻文獻分一般類、地方類、目錄題跋類三類,將原本的著述編輯影印而成,分三輯出版。二是中國東方文化研究會歷史文化分會編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歷代碑志叢書》25冊,收錄85種石刻著作,包括石刻目錄題跋與文本等,也是影印原文。三是國家圖書館善本部金石組編,2000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歷代石刻史料匯編》,分全書共16冊,將民國以前編印的地方志以及金石著作中的石刻文獻按時代分解,然后再將同一時代的不同著作除去重復,順次編為五編:即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全編(2冊)、隋唐五代全編(4冊)、兩宋全編(4冊)、遼金元全編(3冊)、明清全編(3冊),著重收錄石刻文本,并精心制作了每編的目錄和索引。目錄置于每編第一冊首,索引則附于每編最后冊尾。
這三種整理成果,多是早期搜集成果的一種重新編輯與出版,沒有增加新的石刻,只是為讀者全面獲取舊日整理過的石刻文獻提供了方便,但在閱讀方面由于缺乏校點,無論是完好程度還是斷句分段,都需讀者用一番辨識整理功夫。
第二類整理是當代人的成果。如毛遠明的《漢魏六朝碑刻校注》,周阿根的《五代墓志匯考》,周紹良、趙超等編的《唐代墓志匯編》《唐代墓志匯編續集》,蔡美彪編著的《元代白話碑集錄》,王金英的《全金石刻文輯校》,陳垣編纂的《道家金石略》等。甘肅省還主持了中國石刻總錄的項目。還有一些地方性石刻文的整理成果,如《桂林石刻總集輯校》《廣西石刻總集輯校》《四川歷代碑刻》《北京石刻擷英》《隴西金石錄》等。
此類整理多能借鑒前人成果,而且能夠搜集補充新發現的石刻,整理形式較規范,字形規范,標點規范,又多附錄各類索引,易于讀者使用。只是該類整理成果數量尚少,遠遠不足以反映石刻發展的實際存量,在深度上或超越傳統的石刻整理,但在廣度方面卻還有一定的差距。
石刻文本整理的不佳,嚴重阻礙了石刻各門類學術的研究,如趙超著《中國古代石刻概論》受到學界的贊揚,但從其篇章布置我們看到第二章共六節,依次論我國石刻的發展與存留狀況,包括第一至五節的先秦石刻、秦代和西漢石刻、東漢石刻、魏晉南北朝石刻、隋唐石刻,所分章節時段甚細,論述也細致而充分,而第六節則是總論五代宋遼金元及明清石刻,跨過多個朝代,論述粗略,有一筆帶過的感覺。而實際上五代后的石刻存留,從內容到形式都要比唐前豐富得多。石刻文學的研究自然也是如此的先詳后略,甚至先有后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