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家大同思想的現代價值
- 孫聚友 石永之主編
- 9802字
- 2021-01-05 16:00:11
【會議論文】
“大同”學說與傳統中國的文化信仰
孔子研究院 楊朝明
一個民族的核心價值觀是支撐其整個價值信仰體系的基礎所在,內在地規定著這個民族的價值判斷與行為走向,指示著這個民族的歷史進程與文化理想。在孔子學說的影響下,中華民族比世界上別的民族更和睦、更和諧地共同生活了兩千多年,直到今天,我們仍然立足于孔子所確立和闡述的許多價值觀念。在孔子那里,他理想的政治樣板是夏、商、周三代“圣王”之治,此即《禮運》篇孔子所描述的“大同”社會,他的思想體系正是圍繞這一“社會政治理想”闡發的。中國歷代士人都“宗師仲尼”,孔子的理想遂成為中華民族的價值取向與精神追求,成就了傳統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信仰。
說到“大同”理想,人們還多認為這是孔子的“假托”,是“烏托邦式的空想”。《禮運》既見于《禮記》,又見于《孔子家語》。經過綜合比較,我們發現《孔子家語》中的《禮運》篇更為可靠,人們對《禮運》篇存在重大誤解。孔子所說應是他心目中三代“圣王”政治的實際,而不是通常所謂“五帝時期”,更不是什么“空想”。在《禮運》篇孔子的描述中,可以歸納、提煉出“公”“信”“仁”“和”幾個主要觀念。這幾個概念相互并列且有內在邏輯關聯,表述簡潔,內涵豐富,都有“統宗會元”的功能。就像“大同”概念以及“天下為公”等等表述已經被后代賦予新的時代意義那樣,這幾個觀念是孔子儒學基本的價值觀念,影響后世既深且遠。
一 孔子學說中有我們最基本的價值支撐
任何社會的進步都首先應該是觀念的進步,而社會觀念一定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沒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就沒有民族的立足點,就缺少民族的自立與自信,從而難以真正吸納世界上其他的優秀文化成果。在構建中國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我們應該比近代以來的任何時期都珍視祖國優秀的傳統文化,應該把孔子智慧作為和諧社會構建的基本文化支撐。
一個民族的核心價值觀是其價值信仰體系的基礎所在,內在地規定著這個民族的價值判斷與行為走向,指示著這個民族的歷史進程與文化理想。有人說:“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只有強大的哲學,才能建構強大的精神;只有哲學本體論上不謬,才能在精神和行為上不謬。小知而不能大決,小能而不能大成,囿于小知而不知大論,必極變而多私,必走向荒誕與種種非理性。”中華民族要真正強大起來,“就必須首先在精神上強大起來,在哲學本體論上站住腳跟,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然后才能與天地參,與萬物化,建成強大昌盛的民族國家。”[1]孔子思想博大精深,它包含了先圣先王對天地之道、對人性人道的深刻思考,應該是今天我國社會發展的精神源泉。
要真正理解這一點,應該首先準確理解孔子的智慧,正確認識孔子的歷史地位,理解中國歷史文化的來龍去脈。價值觀念、精神追求屬于“文化”的范疇,而從文化學的理論上講,文化可以分為表層的物質文化、中層的制度文化、深層的哲學文化等不同層級。哲學文化對物質文化、制度文化起著決定的作用。從這樣的意義上說,作為世界觀、價值觀、倫理觀、人生觀、審美觀的哲學文化才是文化最為重要、最為根本的方面。在這樣的角度上,對中國文化影響至大至巨的孔子哲學便具有了非凡的價值與意義。
關于孔子與中國社會歷史文化的關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英國作家貢布里希(Ernst H.Gombrich,1909—2001)說:“在孔子學說的影響下,偉大的中華民族比世界上別的民族更和睦和平地共同生活了幾千年。”[2]1989年,在孔子誕辰2540周年紀念會上,聯合國教科文衛生組織干事泰勒博士則說:“如果人們思索一下孔子的思想對當今世界的意義,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人類社會的基本需要在過去的兩千五百多年里,其變化之小是令人驚奇的。不管我們取得進步也好,或者缺少進步也好,當今一個昌盛、成功的社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立足于孔子所確立和闡述的很多價值觀念。這些價值觀念是超越國界和超越時代的,它屬于中國也屬于世界,屬于過去并照耀著今天和未來。”[3]西方人士的這些看法,對于我們今天正確理解孔子的意義具有特別的啟示。
中國學者的認識更加深刻,越是對中國文化具有全局把握的學者,越是看重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柳詒徵先生說:“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4]錢穆先生說:“孔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大圣人。在孔子以前,中國歷史文化當已有2500年以上之積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國歷史文化又復有2500年以上之演進,而孔子開其新統。在此五千多年,中國歷史進程之指示,中國文化理想之建立,具有最深影響最大貢獻者,殆無人堪與孔子相比倫。”[5]梁漱溟先生說:“孔子以前的中國文化差不多都收在孔子手里;孔子以后的中國文化又差不多都從孔子那里出來。”[6]孔子與中國歷史文化之間的內在聯系,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無與倫比的位置,由這些論說可見一斑。
人們一致說孔子對他以前歷史文化的繼承,這一點十分重要!長期以來,由于疑古思潮的消極影響,仿佛孔子時代是中國文明形成的初期,就像錢穆先生在所著《國史大綱》最前面曾經批評的那樣,有人以為今人“站在以往歷史最高之頂點”,對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持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從而嚴重制約了中國學術文化的進步,阻礙了人們對古代文化面貌的認識。好在現在學術研究取得了重大進步,面對大批的早期地下材料,人們不再盲目疑古,而是力求正確地解讀歷史文獻。在理解孔子思想時,人們也認識到孔子思想不是憑空產生的,他思想的形成有一個廣闊的文化背景,或者說,孔子系統總結了他以前的中國文化,深刻反思了歷史與現實,才使得孔子的學說具有了“集大成”特征,具有了空前的深度與高度。
人類文明形成后,就有人思考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問題。數千年來,社會和諧問題一直是中國人的不懈追求。堯舜時期如此,三代更是這樣。到西周時期,人文理念高漲,人們更加重視人文教化。在繼承前代的基礎上,周公“制禮作樂”,從而奠定了中國禮樂文明的基調。按照周初制禮時的指導思想,周初統治者一方面要繼承前代,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國家管理制度;另一方面特別強調社會管理中人的因素。從現有材料看,西周的社會管理系統已經空前完備,他們把官僚機構分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個部門。天官冢宰總管百官、朝廷以及國家大政,是王的直接輔佐;地官司徒主管教化以及分封土地、處理民事。春官宗伯主管祭祀鬼神和禮儀活動,夏官司馬主管軍隊和戰事,秋官司寇主管訴訟和刑罰,冬官司空主管手工業及其工匠。在這六個部門之下,各分設幾十個屬官,形成一個比較細密的管理體系。
西周時期的歷史文化是孔子思想學說的基礎。從社會管理的角度上講,整個周官系統都是為了追求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在社會政治與人際和諧方面,《周禮》就有許多具體的規定,例如,地官司徒“帥其屬而掌邦教”,大司徒的職責之一是“施十有二教”。具體說來:一曰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二曰以陽禮教讓,則民不爭;三曰以陰禮教親,則民不怨;四曰以樂禮教和,則民不乖;五曰以儀辨等,則民不越;六曰以俗教安,則民不偷;七曰以刑教中,則民不虣;八曰以誓教恤,則民不怠;九曰以度教節,則民知足;十曰以世事教能,則民不失職;十有一曰以賢制爵,則民慎德;十有二曰以庸制祿,則民興功。除了教民懂得敬、讓、親、和,自覺遵守社會規范,還對出現的種種問題做了周到的考慮,如地官司徒中有負責排解調和民眾糾紛或有怨恨而相與仇恨的官員。這種官員稱為“調人”,擁有一定的屬員,掌理調解百姓之間的仇怨,有一套調解的原則。
對于《周禮》所反映的管理制度,前人論述已多。由于種種原因,我們以前對周代社會管理的水平估價嚴重不足,人們對《周禮》成書時代的后置便是最為具體表現之一。實際上,《周禮》是我國先人追求社會和諧的思想成果,《周禮》不僅不像現在許多人想象的那樣成書很晚,而且在此之前,它已經過了上千年的歷史積累,是周初思想家繼承夏商以來的社會管理經驗,從而斟酌損益、抉擇去取的結果。[7]
周代禮樂文明是中國傳統文明的基石,就像周禮乃是“損益”夏、商之禮而來那樣,周禮對后世中國的影響既深且遠。孔子“述而不作”(《論語·述而》),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禮記·中庸》),繼承先圣先王,形成了他系統的儒學思想體系,他的思想觀念成為歷代中國人共同遵循行為規范與普遍法則。孔子以后,中國歷代都追求政治穩定,上下協同,因而也就不斷調整制度,推陳出新,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旨都如周公所說“用咸和萬民”(《尚書·無逸》)。
二 孔子的“大同”思想與社會和諧
歷代對于和諧社會的追求,集中體現在孔子的“大同”社會政治理想上。春秋時期,周王室衰微,諸侯征戰不斷,在這樣的歲月里,人們自然更加向往和諧與“大順”(《孔子家語·禮運》),希望戰爭停息,邦國和平安寧。孔子認為,禮崩樂壞、政治失序帶來了嚴重的惡果,因此,他總結歷史,反思現實,希望重整社會秩序,恢復古代圣王之治。他對于社會政治的最終追求或最高追求,就是《禮運》中他論說的“大同”。
有關孔子“大同”思想的記載見于《孔子家語》和《禮記》兩書的《禮運》篇。以前,由于對《孔子家語》的記載心存懷疑,人們談論孔子政治理想時往往依據《禮記》,其實,我們認真研究后發現,《禮記》的記載經過漢人整理改編的痕跡非常明顯,相比之下,《孔子家語》的記載更為真實可靠。
據《孔子家語》,孔子關于“大同”理想的表述為: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老有所終,壯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養。貨惡其棄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不必為人。是以奸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不作,故外戶不閉。謂之大同。
這里,孔子關于“大同”的論述,可以理解成他在詮釋或描述著一個“和諧”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圣道”大行,天下為公,社會管理者唯賢是舉,選才任能;人與人之間平和相處,互相扶持;彼此沒有爭斗,各盡其力;社會上的每一個人生活都能夠得到保障,而且物盡其用,人人各盡所能,盜賊不作,夜不閉戶。很顯然,沒有“和”,就沒有這一切,人與人之間就不能相互扶持,就沒有人人各得其所,就沒有社會風氣的井然有序。可以說,人人都希望生活在這樣的和諧社會里。
但是,說到孔子的“大同”理想,人們還幾乎一致認為這是孔子的“理想”而已,是一種“假托”,是“烏托邦式的空想”。但是,我們最新的研究結論卻完全不同。我們認為,孔子所說的“大同”社會,是他心目中三代“圣王”政治的實際,而不是通常人們認為的所謂“五帝時期”,更不是什么空想。我們還發現,長期以來人們對該篇的疑而不信,乃是由于文獻版本以及人們對其中關鍵字詞的誤讀造成的。[8]經過反復的研究,我們堅信,再對該篇簡單地進行排斥一定是失之簡單!
《禮運》篇是孔子與他的弟子子游對話的記錄。如果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所言子游“少孔子四十五歲”,則當時子游不到十歲,由此,人們不能不質疑該篇記載的可靠性,對該篇的種種曲解也隨之產生。其實,《孔子家語》明確記述子游“少孔子三十五歲”,只是由于人們對《孔子家語》的價值認識不清,而且《孔子家語》本身版本不一,致使這一問題長期沒有得到解決。二者孰是孰非,經過認真分析比對,《史記》的記載是錯誤的。[9]
另外,《孔子家語·禮運》記孔子說:“昔大道之行,與三代之英,吾未之逮也,而有記焉。”其中“與”字十分關鍵。實際上,這里的“與”不是通常人們認為的連詞,應該當動詞講,是“謂”、“說的是”的意思。該字之訓,清人王引之《經傳釋詞》已經有說。前人也已經指出《禮運》此字應該從釋為“謂”。[10]這句話應當譯為:“大道實行的時代,說的是三代之英”。所謂“三代之英”,指的是夏、商、周三代的開國“圣王”禹、湯、文、武、成王、周公。
作為儒學名篇,《禮記》與《孔子家語》中的《禮運》篇存在不少字詞表述上的差異,恰恰就是這些差異,令人很直觀地看到了彼此之間真實性的不同。經過認真比較過,《孔子家語》中的《禮運》更為真實可靠,明顯要優于《禮記》的記載。[11]人們以后引用、使用《禮運》(自然也包括引用、使用其中的“大同”說)時,應該用《孔子家語》中的該篇。
原來,在該篇中,孔子并沒有說到“三皇五帝”,也沒有說到“小康”,那種以此來論證孔子主張回復到“原始共產主義”時代,認為孔子思想倒退的看法是不對的。孔子所理想的“大同”社會乃是指夏、商、周三代“圣王”時期,并不是指一般所認為的所謂“三皇五帝時”。孔子所說“大道之行”的時代具體是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時期,在孔子看來,三代“圣王”之后,就是“大道既隱”的時期。
孔子認為,“大同”是曾經存在的社會,它存在于三代圣王禹、湯、文、武、成王、周公時期。孔子認為,這是一個十分理想的社會狀態。“大同”的“同”,鄭玄注《禮記·禮運》曰:“同,猶和也,平也。”鄭玄以“和”、“平”釋“同”非常正確,“大同”社會正是人類之間“和”的理想狀態。據《論語·子路》,孔子還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此處的“同”是茍同、無原則的趨同,與“和”有別,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同”與“和”的矛盾,它只是說明“同”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和”而已。
孔子的大同理想是社會富足前提下的和諧,它與不少小國寡民的社會政治主張不同。先秦時期,諸子百家都有自己的政治主張,例如,道家所主張的便是小國寡民的模式,《孟子·滕文公上》記載農家代表人物許行的理想是“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尉繚子》記載兵家人物尉繚的主張是“使民無私”,認為“民無私則天下為一家,而無私耕私織,共寒其寒,共饑其饑”;《墨子》記載墨家主張“各從事其所能”,“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呂氏春秋》則記載了雜家的均平主張,認為“公則天下平”。社會的公平與公正是中國歷代的追求,然而,社會的公平與公正應當以物質財富對人們基本生活的滿足為前提,而不能僅僅滿足于片面的“公平”,只是共寒共饑不是真正的和諧。孔子的認識就是如此,他希望各盡其力,也希望“各從事其所能”,但他并不認同狹隘的“公平”,否則,“老有所終,壯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養”就無從談起。
孔子也曾經談到“貧”與“寡”的問題。《論語·季氏》記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孔子相信,有封國、封地的人,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均平,注意安定。因為平均就不覺得貧窮,和睦就不覺得人少,安定就沒有什么危險。孔子所言,著眼于“有國有家者”,他們富有治理家、國的責任,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卻未必肯定“寡”“貧”,相反,孔子其實是否定“寡”“貧”,因為他是以之作為參照,來說明“不均”“不安”更為可怕。在孔子的論說邏輯中,“不均”與“不安”是互相聯系的,“不均”往往會引發“不安”。孔子所說“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其中的“均平”是財產分配,要達到好的結局,一定要使各方處于“和”的狀態,這樣才能消弭動蕩的根源,可見,“均平”原則其實是一個“和”的原則,以“均平”治國便是以“和”治國。
孔子的“大同”思想,追求的不是局部的和諧,而是整個社會的和諧,這一點十分重要。按照孔穎達《禮記·禮運》疏的解釋:“‘是謂大同’者,率土皆然,故曰‘大同’。”孔子有家國天下的胸懷,由此,他的思想影響了無數的中國人。例如,晉代的陶淵明曾經虛構了一個世外桃源,他的《桃花源記》描述道:“林盡水源,便得一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這是陶淵明理想中的和諧社會,其中既有孔子思想的影子,也有道家的思想因素,顯然,這種超脫雖有對美好生活的超然向往,而更多地透露了人們被世事所累時的逃避與解脫。
為了政治理想的實現,歷史的仁人志士都在不斷努力著、思想著。宋代的李綱以“病牛”作比,他寫道:“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愿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明代的呂坤則追求一個“清平世界”,《呻吟語》卷五《治道》記載了他的說法:“六合之內有一事一物相陵奪假借,而不各居其正位,不成清世界;有匹夫匹婦冤抑憤懣,而不得其分愿,不成平世界。”
但是,“眾生皆飽”“清平世界”的到來是艱難的,直到近代,人們仍然在不斷為這樣的理想而奮斗,太平天國時期,洪秀全提出“天國”理念,向往天下男子盡兄弟,天下女子皆姐妹,頒布《天朝田畝制度》,希望天下人共耕天下之田,他們認為應當“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后來,康有為繼承孔子的“大同”思想,提倡“世界大同”,主張在《禮記》中取出《禮運》篇,與《儒行》《大學》《中庸》合為“四記”,以代替宋儒的“四書”,作為儒家的基本典籍。再后來,孫中山也曾以“大同”理想作為自己的最高政治追求。
三 “大同”說的核心理念:公、信、仁、和
依照《孔子家語·禮運》篇中孔子對“大同”社會的描述,結合前面的論說,我們可以提煉出公、信、仁、和四個基本的價值理念:
1.公
孔子說:“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這里的“公”內涵豐富,可以是國家、社會、大眾,也可以是公理、公式、公制;有正直無私、為大家利益著想之意,也有公正、公心、大公無私之意。早期儒家、歷代學人都論證過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的關系,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應當遵守社會的規范,這些也可以包含在“公”的概念之內。作為社會的人,人不能只考慮個人,不能總是想一己之私,應當考慮自己屬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集體。有“公”的意識,才能做一個更好的“社會人”。從這樣的意義上,“公”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
孔子在說“天下為公”以后,首先說到“選賢與能”,這與當今時代的民主趨勢正相符合。“公”的“公平”“公正”“公理”等意涵,與傳統中國的極其重要的“禮”的觀念正相呼應。傳統上的所謂“禮”,從本質上講,就是孔子所說的:“禮也者,理也”(《禮記·仲尼燕居》);“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禮記·樂記》);“禮也者,合于天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禮記·禮器》)。
孔子在對“大同”理想的描述中還說:“貨惡其棄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不必為人。”這些,也可包括在“公”之中。人有“公”心,才能貨財盡其用,人各盡其力。
更重要的是,孫中山先生十分推崇“天下為公”,為孔子的學說注入了新的意義。中國共產黨以“立黨為公、執政為民”,忠實履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其宗旨。所以,“公”既有民族特色與歷史底蘊,而且含有豐富的現代意義,并且集中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2.信
在《禮運》中,孔子說“講信修睦”,雖然簡短,內涵豐富。孔子還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論語·為政》);“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他希望人們能夠“言忠信”(《論語·衛靈公》),信,恰是歷代中國人共同的觀念。《說文解字》中說:“信,誠也。”信,就是誠實、不欺,就是守信用;還是真實,不虛偽等。人與人之間需要“信”,古今相同。在傳統的“五常”中,“信”正是其中之一。
3.仁
孔子說:“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老有所終,壯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養。”這些,都屬于“仁”的范疇。
在郭店楚墓竹簡出土以后,大家驚喜地發現,楚地戰國文字中的“仁”字,從身從仁,上下結構,原來古文的“仁”,其本意是修身、克己、反躬自省,這與曾子所說“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相應,與《中庸》所說的“成己,仁也”相應。原來,“仁”是以修己開始,然后推己及人。
孔子之“道”就是仁愛之道。據《論語·衛靈公》記載,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按照曾子的理解,孔子的一貫之道就是“忠恕”。朱熹《論語集注》解釋說:“盡己之謂為忠,推己之為恕。”“盡己”就是“修己”,“推己”就是將內在的修養外推,就是“推己及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修己以安人”正是孔子儒家思想的精髓所在。
孔子曾說:“立愛自親始”,“立敬自長始”(《孔子家語·哀公問政》),孔子此言十分重要。孔子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禮記·中庸》)一個人具有仁德,最基本的表現就是“親親”,就是孝敬父母親。有“親親”這個前提,才能“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進而“泛愛眾”(《論語·學而》)。
儒家的“仁”作為一種道德范疇,指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友愛、互助與同情等等,具備了“仁”的品質,才能仁愛正義,才能通情達理,為他人著想。“仁”是一個開始于“修己”的過程,是一個由“孝親”而“仁民”進而“愛物”的邏輯推演過程。人修己的表現是“親親”,從最基本的“親親”之愛出發,然后推演愛心,完善人格,影響民眾,改善人心,最終使社會“止于至善”(《禮記·大學》)。
4.和
孔子說:“奸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不作,故外戶而不閉。”陰謀詭計被遏制而不能施展,劫掠偷盜、叛逆犯上的事也不會發生,所以外出也不用關門閉戶。看起來這是不高的要求,但卻是千百年來人們的共同追求,這就是“和”。
所謂“和”,含有相安、協調、和諧、平靜、和平、祥和等意義。“和”包含有“和而不同”,《國語·鄭語》中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和,可以處理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的關系,也可以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集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同樣適用于處理人自身與內心的關系,即“自身的和諧”。
中國人向來都以“和”為貴,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更和睦更和平地”相處與生活,與“和”的價值追求密不可分。
不難理解,“和”的內涵十分豐富,在傳統的“五常”觀念中,有“義”、有“禮”、有“智”,一個“和”字,可以包“義”、統“禮”、含“智”。
其一,“和”與“義”。“義者,事之宜也”,事情應當這樣做,就是“義”。事當為而為,這就做到了“義”,也就達到了“和”的要求。
其二,“和”與“禮”。“和”是“禮”之“用”,是“禮”的目標。所以孔子說:“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又說:“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同上)“禮”以節“和”,“和”離不開“禮”。
其三,“和”與“智”。“和”是中和,《中庸》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社會不僅要穩定,更要發展。而發展以和諧為基礎,更離不開智慧。孔子說:“夫禮,所以制中也。”(《禮記·仲尼燕居》),“中”是時中,是一種極高的智慧。《中庸》說:“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達至“和”的目標離不開智慧。
以上公、信、仁、和的概念彼此有內在的聯系,在特定的情況下,在概念的內涵或外延上也有大小的不同。然而,就像傳統的“五常”之間同樣存在這種情形一樣,總體上看,公、信、仁、和四者之間完全可以并列而互補。在孔子“大同”社會理想的那些表述中,情況也大致如此。
孔子的理想是他思想體系的核心價值指向,對中華民族精神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民族精神是一個民族長期形成的民族意識、習俗、性格、信仰以及價值觀念和價值追求,孔子思想影響中國兩千多年,業已沉淀而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價值追求,無論是歷史的實際,還是時代的需要,其中“公”“信”“仁”“和”這幾個概念都十分重要!
[1] 司馬云杰:《大道運行論·〈文化價值哲學〉新序》,山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
[2] 貢布里希:《寫給大家的世界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
[3] 《孔子研究》1990年第1期。
[4]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第231頁。
[5] 錢穆:《孔子傳·序言》,三聯書店,2002年版。
[6] 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50頁。
[7] 詳見楊朝明:《關于〈周禮〉成書的“舉證責任”》,載楊朝明:《出土文獻與儒家學術研究》,臺灣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
[8] 詳見楊朝明:《〈禮運〉成篇與學派屬性等問題》,《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楊朝明、盧梅《子游生年與〈禮運〉的可信性問題》,《史學月刊》2010年第7期。
[9] 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弟子評傳》,中國社會出版社,2012年版。
[10] 據說,四川師范大學教授徐仁甫先生早年發表文章指出這一點。見永良:《〈禮記、禮運〉首段錯簡應當糾正》,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1996年“漢語言文學專輯”。
[11] 見楊朝明:《〈禮運〉成篇與學派屬性等問題》,《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