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古族史詩與印度史詩比較研究
- 王艷鳳 阿婧斯 吳志旭
- 4056字
- 2021-01-05 16:20:27
第三節 民族融合與文化互滲引發了史詩的分化
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應該說是全世界曾經存在和現在仍然存在的民族和文化共同努力的結果。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或者文明,總是受到周圍一些國家和地區的影響,這種影響不是單向的,而是一個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的過程?!安徽撌巧瞎艜r期還是中古時期,世界范圍內的史詩主要集中在歐亞大陸。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說,這一現象足以啟示我們,史詩的發生與文化的運動和撞擊密切相關。”[11]歐亞大陸上的居民自古以來發生過多次大的遷徙戰爭,分裂與融合,發生著“蝴蝶效應”一般的連鎖反應。就是在這樣激蕩的歷史背景下,戰爭成為社會生活的主旋律,也就為英雄史詩的產生提供了素材。其間不同文化的交流碰撞、滲透融合也促使史詩不停歇地發展流變。
古代的金石之路與絲綢之路的繁華,使得物質交換往來頻繁,但事實上文化交流是更為廣泛而深遠的。宗教、神話、史詩等構成了文化交流和影響的精神內涵,形成了具有整體性和多元性的世界文化景象。文明從來就不是以一種孤立的狀態存在的,亞歐大陸各民族始終保持著頑強的聯系,所以需要我們把古代東方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印度和蒙古兩個民族的史詩在主題、情節、人物塑造、審美價值觀念等方面,表現出了極大的相似性。例如,史詩都源自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塑造了人性意味極強的英雄形象,都表現了部族間或部族內部的戰爭,弘揚了英雄主義精神,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等。從地理范疇看,印度和蒙古同屬于歐亞大陸;從文化范疇看,又同屬于東方文化圈;從文化發生看,他們之間有相同的氣質和美學追求,也有趨同的思維習慣。隨著歷史的發展,區域性的民族融合和文化互滲越來越頻繁,人們開始潛移默化地接受異族文明的影響,并在差異、矛盾、對立、融合中不斷優化自身的發展。區域性的民族生活與世界文化的廣泛交流與影響促使史詩從同質走向分化。區域性的民族生活主要指各個民族獨特的自然地理、經濟、社會政治、宗教文化環境,這些因素的差別決定了孕育其中的史詩形態的差異。在這一過程中,因開放與接納程度的不同,人們往往會選擇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并重新確立社會政治和宗教文化環境。在這種背景下,民族的審美趣味和思維結構也開始分化,并最終促使史詩從同質走向異質,因此研究史詩不能離開區域的民族交流和融合。黑格爾就曾說過“幾乎每一個民族在它的最早的起源時代都或多或少地接收過某一種外來文化和異族宗教崇拜的影響”[12]。印度和蒙古文明都是在漫長的歷史融合中,與其他民族和文化不斷地交互滲透才逐漸形成的。
文化的交流與互滲改變著民族文化自身的面貌,而在接受外來文化的過程中,各個民族自身也在做著適應性調整。公元前13世紀前后,在印度史詩時代到來前,生活在高加索山脈一帶的雅利安人西遷,一支進入歐洲,另一支逐漸進入印度。由于雅利安民族的侵入,印度在宗教觀點和文學情調方面經歷過多次的革命性變化。在這一過程中,入侵者為了保持其血統的純正和統治的延續性,開始建立種姓制度,宣揚靈魂演化觀念。這些新的文化與文明因子勢必對史詩的創作產生影響。同印度民族一樣,蒙古民族也絕不是墨守成規的。古代蒙古高原地域遼闊,雖身處內陸,卻毗鄰歐亞大陸和印度大陸,這樣的地理位置十分有利于各民族的文化交往和商貿往來。歷史上,蒙古民族對內不僅與漢、藏、維、哈等民族交流往來,對外還與俄、伊朗、印度和阿拉伯等國家和地區交往頻繁,這些民族、地區或國家的先進文化和優秀成果,對蒙古族古典文化和文學的形成與發展起到過重要作用。東方文明悠久而豐富的文化遺產,在侵襲和融合過程中被蒙古民族廣泛地借鑒和吸收,這種動態的過程成為蒙古族史詩文化繁榮的重要條件。在蒙古族統一—擴散—回縮等特殊的發展過程中,不斷地打破歷史文化環境的舊格局,建立新的格局,不斷接受新的信息產生新的思維和行為模式。地域空間的擴展與收縮,社會組織結構的不斷更新,多種宗教的接觸,使蒙古族史詩結構乃至文化結構具有多樣化、信息化、復雜化、系統化的特點[13]。
文化僅僅依靠開放和吸收是不足以形成的,每個民族在面對異質文化的侵襲時,它的接受程度和批判精神是不一樣的,對本民族文化的固守和適應性調整也是不一樣的。蒙古民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古代蒙古民族所處的特殊地理環境和流動性的生活生產方式,使其文化具有很大的彈性。他們對異族文化總是懷著比較大的好奇心,思辨精神強烈,善于吸收接納。如在大蒙古帝國時期,幅員遼闊,民族眾多,蒙古統治者實行宗教自由政策。于是在其統治下,薩滿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涅斯脫里教等共存共生。眾多外來文化的交織交匯和沖突融合,為蒙古民族的史詩創作提供了很好的參照,也使得他們更善于進行文化的取舍與調整,在肯定與否定中不斷進行再創作、再調整,逐步使史詩內容更加豐富、結構漸趨完善穩定、思想逐漸走向深刻。此外,頻繁的戰爭和貿易也擴大了蒙古人的視野和胸襟,使他們易于擺脫狹隘的地方性偏見。
從13、14世紀的文獻描述和考古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薩滿教在蒙古民族信仰中已經較為成熟,形成了以騰格里信仰為主的多神信仰體系。隨著歷史的演進與多民族文化的接觸融合,蒙古人抱著開放的心態接納了多種宗教共存發展。佛教的傳入,按官方的傳統說法始于13世紀40年代。事實上在此之前,蒙古人通過契丹人、唐兀特人,特別是通過維吾爾人,已經同佛教有所接觸。12世紀末,蒙古闊瑞汗鎮守蘭州地區,曾寫信給吐蕃薩迦派高僧貢嘎堅贊,其內容證實了蒙古統治階級已經對佛教教義有了較為深刻的理解。藏傳佛教顯密雙修的特征接近蒙古人原初的薩滿教文化心理,并得到了蒙元統治者的政策支持。這種宗教文化的變遷融合均被蒙古族史詩隱喻地記寫了下來。如史詩中有許多佛教的用語和元素,但史詩的世界觀以及人物塑造還是以薩滿教為根本原則。當然兩種宗教的斗爭在史詩中也可得見,如史詩《汗哈冉惠》中,英雄交戰的對手正是薩滿天神,而常常作為薩滿象征的鳥在史詩中成為不長毛的怪鳥,很可能是隱喻地丑化薩滿教。同樣,史詩《錫林噶拉珠》中,英雄咒罵佛教天神無用,并抽打佛像,也很有可能是薩滿借英雄之口貶低佛教。蒙古族史詩作為口傳活態史詩,民眾是史詩的創作者、傳播者,也是接受者,所以不同時代的心理訴求、文化信息都會被大眾凝聚在史詩文本中??梢哉f,文化的沖突與交融直接決定了史詩的多層次面貌和發展走向。
印度史詩的創作流變與蒙古族史詩大致相同,印度民族在固守自己文化的同時,以博大的胸襟接受和融合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多元文化因子,所有這些被交織穿插在一起,體系不斷龐大,意識形態日趨復雜。例如,印度教思想極具包容性,現代印度偉大的思想家S.拉達克里希南指出:“寬容是一種責任,并不僅僅是一種讓步。在履行這種責任時,印度教幾乎把形形色色的信仰和教義都納入了它的體系之中,并且把它們當作是精神努力的真實表現,不管它們看起來是怎樣的對立……對印度教而言,盡管神是無形的,但它仍然使無數形式有活力并且保持它們。它既不氣量狹窄、不偏頗,也不是冷漠的、不可名狀的。它不僅是以色列的神、基督教世界的上帝,而且是你和我、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生與死、歡樂與悲哀的主宰和體現?!?a id="w14">[14]由此可見,印度文化與他種文化的巨大差異。也就是說,在民族交往融合的過程中,新的素材和思想不斷涌入,而且被接收下來,但對舊的宗教文化和道德理念的固守,又使得原有的文化和信仰體系沒有被揚棄,因而導致了其結構體系的冗贅、宗教體系的龐雜和人物性格的矛盾。史詩在不經意間成為知識河流匯聚的載體和文化體系的總匯。
例如,《摩訶婆羅多》最初的形式或許叫作《勝利之歌》,講述者為毗耶娑,內容是關于婆羅多一族大戰的故事。之后,毗耶娑又將《勝利之歌》傳授給自己的五個弟子,徒弟們在將《勝利之歌》不斷傳頌的過程中,內容也逐漸拓展,形成了多種版本的《婆羅多》。再之后,厲聲又將此故事進一步充實、擴展,并且加入了大量的與核心故事關系不太密切的插話。而這些插話大多是可以獨立成章的神話傳說、英雄頌歌、寓言故事以及婆羅門教的哲學、政治、倫理和法律論著。據此,《摩訶婆羅多》又被看成是印度古代文化的集大成者,“第五吠陀經”。正是由于史詩形成的復雜性,傳播過程中文化的互滲性,史詩中的人物性格也就比較復雜和充滿矛盾性,如堅戰、阿周那等,都表現出既堅持追求正法,又常常表現困惑和疑慮?!读_摩衍那》也同樣是在文化互滲過程中形成的,季羨林先生在對《羅摩衍那》的形成進行研究時提出了很有創建性的設想。他提出在三國吳康僧會譯的《六度集經》第五卷第十六個故事講到一個國王,“聲動遐邇,靡不嘆懿”,雖然這個故事沒有提到羅摩和他父親以及兄弟的名字,但季先生認為,這個故事與羅摩的故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故事。另外在元魏吉迦夜共曇曜譯的《雜寶藏經》第一卷第一個故事叫作《十奢王緣》中,提到了十奢王(十車王)、羅摩、羅漫(羅什曼那)和婆羅陀(婆羅多)。季先生認為,如果將兩個故事合在一起,就同《羅摩衍那》完全一致。這些故事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不斷得到充實與發展,由一萬兩千頌增加到二萬四千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羅摩衍那》的第一篇和第七篇普遍被認為是后撰入的,其中的神猴哈奴曼身份的變化,季羨林先生認為,在第二篇和第六篇中雖然神通廣大,英武無敵,但他畢竟只是一個神猴。但到了第一篇和第七篇中,哈奴曼卻被大大的神化了,成了大神,這時幾乎只看到神性,猴性完全被忽略了。[15]由此可見,由于不同時期文化的發展變化,對史詩的內容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所以,史詩最后定型的內容與原初的內容也有較大的差異。
蘇聯學者謝·尤·涅克留朵夫在《蒙古人民的英雄史詩》中寫道:“種族結合的過程,部落或國家的自我意識、經濟結構的變化,都直接影響正在形成的藝術機體的類型面貌。史詩的古老形式誕生了,它的基礎是神話觀念或者產生于更晚階段的‘國家’內容的史詩,它奇特而曲折地反映著通常構成人民命運轉折點的歷史事件?!?a id="w16">[16]大型史詩通常是一個民族的“百科全書”,這一概念不僅指出史詩內容涵蓋之豐富,也同樣表明史詩的歷史縱深,民族文化的分離聚合都會影響史詩的狀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