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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個體覺醒和社會轉型催生了史詩的創作

史詩是對人類文明進程宏觀而形象的概括,也是人類文明反思的啟示錄。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人類對自身的認識不斷加強,于是,人類不再沉浸在泛神論或圖騰崇拜的古老信仰中,而是開始由神祇崇拜轉向英雄崇拜,對人自身給予更大的肯定、贊美和反思。應該說,這一切便是史詩得以產生的重要基礎。

人類認識自然、改造自然和認識自我、改造自我的過程是并驅的。史詩發生的時代,部族戰爭頻繁,社會激蕩演進,人類思維空前活躍,個人意識逐漸開始從混沌狀態中覺醒。人類在與自然的斗爭中不斷取得勝利,并逐步認識到自身力量的強大,從此不再醉心和沉湎于對自然奧秘的探索和遠古生活的追憶,而是將更多的精力轉向了對現實世界和現世生活的觀察和感悟中,對人類自身的力量、價值和作用開始給予更多的肯定與贊美。同時,隨著頻繁地爭奪地域和財產的戰爭,人們熱切地渴望打破原始的信仰和意識形態,出現帶領部族征戰和取得勝利的氏族首領,這種渴求被藝術地反映在英雄歌謠和敘事詩的創作中。這類作品中的英雄往往被賦予無限偉力和超常勇氣,神祇崇拜開始向英雄崇拜過渡。在這樣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下,口傳詩人們開始以神話故事、部族傳說和英雄歌謠為原始素材,創作詩歌歌頌英雄、反映現實、抒發民族的精神信仰與審美追求,這些詩篇的片段,經過歷代不斷地加工和潤色,逐漸連綴成篇,并上升為民族演義,史詩文學由此產生。雖然印度史詩和蒙古族史詩產生的時間和空間并不完全一致,但基本上都是源于這樣一種文學發生基礎。

一 個體意識的覺醒萌發了英雄崇拜心理

首先,不同于神話和創世史詩,蒙古族史詩和印度史詩都是英雄史詩。作為典型的英雄史詩,蒙古族史詩和印度史詩的發生與人類從洪荒時代向文明時代邁進的歷史過程密不可分。原始社會階段,人類對自然的認識經歷了一個恐懼—崇拜—征服的過程,隨著人類生存能力的加強,認識能力也逐漸提升,人類對征服自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豪和快感。在這種情緒的鼓舞和激蕩下,人類開始告別原始蒙昧,個體意識逐漸從集體意識中分離出來,個人的利益和價值得到了彰顯,在信仰上經歷了圖騰崇拜后,英雄崇拜逐漸被上升為最主要的內容。但與此同時,來自大自然和外族的危險始終存在,人們渴求出現帶領部族走出困頓的英雄,并將這種希冀無限夸大,于是文學意義上的史詩英雄出現了。史詩創作者賦予其全民性的美德和勇氣,熱情謳歌他們的力量和智慧,以及他們征服自然、鏟妖除惡的英雄氣概,并在這類英雄的業績感召下,打破自然和血親崇拜,贏取部族戰爭的勝利,獲取精神上的滿足和物質上的豐富。這是英雄史詩得以出現的意識基礎,也是催生史詩創作的內在文化動力。所以說,史詩既是社會沖突、文化轉型的產物,也是人類意識新發展的表現。

作為英雄史詩,蒙古族史詩和印度史詩的核心內容就是歌頌部落首領的豐功偉績,展示他們的個人能力,表達當時對英雄的崇拜之情。這種對英雄的崇拜與放大也直接體現在史詩的主題上。印度史詩分別是以羅摩和般度五子的行動和感受為線索展開敘述,蒙古族史詩無論是早期中短篇史詩還是《江格爾》《格斯爾》這樣的串聯復合型長篇史詩也都是以英雄斬滅蟒古斯,英雄娶親獲得幸福生活為主要內容。史詩中的英雄通常個人色彩突出,與神魔斗爭,極大地滿足了民眾的心理期待。正如高爾基所說:“征服自然的初步勝利,喚起了他們的安全感、自豪心和對新勝利的希望,并且激發他們去創作英雄史詩。英雄史詩是人民的自我認識和自我要求的寶藏。于是神話與史詩結合起來,因為人民塑造了史詩的人物,使他能夠與神對抗,甚至把他看作與神等同。”[4]

史詩對英雄的刻畫非常豐富細致,并能反映出很多時代和文化信息。由于英雄時代剛剛從神話時代過渡過來,所以,英雄身上的神話色彩是非常濃郁的。印度史詩中的羅摩、羅什曼那、黑天、堅戰、阿周那、難敵等,蒙古族史詩中的江格爾、洪古爾、阿拉坦策吉、格斯爾等,都是新興階級的代表和社會轉型期的典型化人物,也是各自民族道德情操和審美理想的集中體現者,且兼具神人兩性的英雄。在他們身上保留了神話的浪漫,例如神源和超凡的神力,羅摩和黑天都是大神毗濕奴的化身,格斯爾是天神霍爾姆斯塔之子。《江格爾》中對英雄的刻畫都具有一定的神性,史詩是這樣描寫洪古爾的,“在他的額頭上閃著/瑪哈嘎拉佛的光芒,/在他的囟門上閃著/宗喀巴佛的光芒,/在他頭頂上閃著/奧其爾巴尼佛的光芒。/看他右邊的肋骨,/有巴特爾佛在守護;/看他左邊的肋骨,/有達爾哈佛在守護”[5]

英雄在具有神話色彩的同時,也表現出更多的現實特點。一方面,他們積極追求個體情欲的滿足和個人價值的實現,他們的英勇奮戰和冒險行動,固然有維護部族集體利益的作用,但他們行為的深層動因卻往往以維護個人榮譽和利益為導向。英雄們通常把榮譽和尊嚴看得比生命更珍貴,寧愿犧牲其生命,也不愿毀其榮譽。《江格爾》中洪古爾多次被敵人捕獲,受盡折磨,但依舊英勇不屈,不愿損辱自己的名譽,“受百年的折磨也不哼一聲,挨六年拷打也一句話不講”。《羅摩衍那》之《戰斗篇》中也講道:“男子漢受到侮辱,/努力把它來報復;/悉多!大功已告成,/把你從敵手奪出/……我曾努力去戰斗……并非為你的緣故。//為了保護我尊嚴,/為了避免人譴責;/我們家族久傳名,/不能讓它受指摘。//如今你站在我眼前,/我懷疑你品性端……你愿往哪就往哪;/四面八方隨你意,/我已同你無牽掛。”[6](《羅摩衍那》第6卷,103章13—18詩行,6.103.13—18下文同)

另一方面,面對強大的自然和社會異己力量,這些英雄人物進行著激烈卓絕的抗爭,但同時也會具有人性色彩的遲滯和疑惑。如江格爾雖然是寶木巴的理想首領,但很多次敵方使者提出不平等的條件時,江格爾卻想忍辱妥協,體現出軟弱和優柔寡斷的秉性。洪古爾雖然勇敢忠義,但也有狂暴殘酷、自高自大的一面。《羅摩衍那》中的羅摩雖然正直高尚,但卻對清白純潔的妻子悉多表現出了狹隘和猜忌。《摩訶婆羅多》中,雖然般度五子站在正義的一方,但在大戰中同樣多次違背正法,殘酷兇狠。般度五子雖然勝利,但是堅戰面對這么多慘死的戰士還是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和自責中,想要放棄國王的寶座。這些多層次的描述,都使英雄體現出更為多元豐富和具有人性色彩的特點。“同一個人物,既像人類文明時代的人,又像野蠻時代的人;既像理想化了的領袖人物,又像現實生活中的壓迫者和剝削者。在他們身上,同時具有善良的一面和殘忍的一面,理想的一面和現實的一面,優秀的一面和丑惡的一面,進步的一面和反動的一面,使人物的性格變得相當復雜,甚至不夠和諧統一。”[7]造成這種復雜性的原因,首先是史詩形成過程本就是漫長和多層次的,不同時代的民眾對于英雄都有不同的期待和想象,這都會在史詩中留下印記。同時也是因為英雄史詩的產生來自個人意識的覺醒,來自對人的考察與觀照。一方面對人力予以贊美和期待,另一方面會渴望神的助力,對人本身陷入反思和懷疑。史詩英雄的多面性正是其對復雜的人心人性的映照。

此外,隨著史詩發生時代個人意識的覺醒,人的社會聯系逐漸增強,社會生活,特別是社會關系的組織觀念與復雜性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反映在史詩創作中。印度史詩中,有關君臣、父子、夫妻等關系的描寫占據了非常大的比重。在蒙古族長篇史詩中,這方面題材也十分豐富。如在《江格爾》中,各勇士都團結在江格爾周圍,并對江格爾有君臣和朋友之情。結義主題也是蒙古族史詩中常見的主題之一。《格斯爾》中,格斯爾的叔父卻是屢屢陷害格斯爾的反面人物,這些都顯出人們已開始告別原始的血緣關系而開始建構更趨文明的社會結構。

二 創作于社會的激蕩轉型期

蒙古民族的長篇史詩和印度兩大史詩都創作于社會激蕩演進的轉型期,都記敘了部族間的戰爭、英雄的業績等,反映了社會交替和民族融合的動蕩現實。雖然兩個民族由氏族社會進入奴隸社會,乃至進入封建社會的時間存在差異,但史詩都是根源于社會轉型時期產生的心靈文化訴求。一方面,由于社會轉型,產生了新的奴隸主封建領主,需要在意識形態層面進行相應的宣講傳播。另一方面,社會紛爭動蕩,人民從內心深處也渴望有英雄人物可以斬妖除魔,擊退敵人,建構和平美好家園。

蒙古族史詩大約產生于蒙古氏族社會晚期,奴隸社會初期。史詩藝人唱誦史詩以適應新興奴隸主貴族的需要,說唱他們的英雄業績和傳說故事。如著名的波斯文獻《史集》中就有關于成吉思汗的叔祖父忽圖剌汗的英雄傳說在民間的流傳情況。“蒙古詩人寫下了許多詩頌揚他,描寫他的勇敢大膽。他們說:他的聲音洪亮極了,以致他的喊叫隔開七座山都能聽到,就像是別座山里傳來的回聲,他的手猶如熊掌,他用雙手抓起一個無比強壯的人,毫不費力地就能將他像木桿似的折成兩半,將脊梁折斷。”[8]可見,蒙古人有用詩歌贊美英雄人物、部族領袖的傳統。無論是蒙古族史詩還是印度史詩,其創作的原始素材很大程度上來自歷史上真實發生過以及由此演化出的英雄傳說,因此有許多相同或相近的特征蘊含其中。

據考證,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故事原型來源于古印度時期果薩拉國的一場王朝更替戰爭;《摩訶婆羅多》所涉及的王權爭奪戰,其原型來源于發生在古印度的一場部族戰爭,發生在公元前13世紀到公元前10世紀,當時北印度的民族幾乎都參加了這次大戰,這次戰爭持續時間長,涉及區域廣泛,影響深遠,促進了民族的大融合和部族統治權的重新確定。德國著名梵文學者莫·溫特尼茨在論及印度民族的大史詩時指出:“我們從《夜柔吠陀》和梵書章已經得知,俱盧族的國土是俱盧之野,俱盧王室內的一起家庭糾紛導致了一場流血戰爭,這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毀滅性戰爭。在戰爭中,古老的俱盧族,甚至整個婆羅多家族險些毀滅殆盡。我們也許可以把這場血戰的故事看成一次歷史事件,盡管我們只是從《摩訶婆羅多》里得知此事的。描述這次大戰的詩歌在民間傳誦著,一位姓名早已埋沒的偉大詩人把這些詩歌編輯成了一部英雄頌歌,歌詠俱盧之野的偉大戰爭。”[9]總之,正如泰戈爾所指出的:《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不僅能稱為歷史,它們就是歷史。

關于蒙古族史詩,特別是兩大長篇史詩的產生年代,學界一直眾說紛紜。蒙古族史詩從它所反映的內容和語言來考察,它的某些篇章很可能產生在蒙古民族的氏族社會末期,經過奴隸社會到了封建社會才基本得以定型下來。我國蒙古文學界一般把蒙古民族英雄史詩的發展劃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氏族社會晚期到13世紀初蒙古汗國建立,這一時期產生了遠古中短篇史詩,史詩藝術逐漸產生發展起來;第二階段,從13世紀中期到17世紀中期,為繼續發展時期,長篇史詩《江格爾》《格斯爾》便有可能是這一階段最終形成的;第三階段,從17世紀后期到19世紀中期,為史詩的衰落時期。蒙古民族的發展歷史大致是從各部戰亂到13世紀汗國建立,再到16、17世紀東西蒙古動蕩紛爭,可見,蒙古社會的轉型動蕩直接決定著史詩的發展歷程。《蒙古秘史》中就有對當時蒙古社會部族戰亂狀況的生動描繪:“世界翻轉,互相攻伐,連進被窩睡覺的功夫也沒有,互相爭奪殺伐。沒有思考余暇,只有盡力行事。沒有逃避的地方,只有沖鋒打仗。沒有平安幸福,只有互相殺伐。”[10]蒙古統一前廣大蒙古民眾就是生活在一個紛爭動蕩、戰火連綿的環境之下。蒙古族史詩《江格爾》和《格斯爾》雖然不是對具體歷史事件的直接反映,但同樣是取材于部族統治權的爭奪和保衛戰。《江格爾》定型的時代,整個蒙古社會,包括衛拉特地區都處于割據狀態,各部族和汗國之間戰事連綿,史詩形象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社會斗爭。

印度和蒙古民族的這幾部史詩都經歷了大體相同的社會形態,雖然印度和蒙古民族的幾部史詩在產生時間上存在巨大的差距,由于各民族歷史發展的不平衡性,兩個民族由部族社會到奴隸社會再到封建社會的跨越和發展也存在時間差,但是史詩在流變的進程中還是具有很大的同一性,在內容上表達的都是由氏族社會向奴隸社會、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時期的英雄主題和事跡。此外,在英雄歷險、結義、征戰、婚姻情節和母題方面也有很大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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