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孟和集
-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學術委員會組編
- 6191字
- 2021-01-05 16:16:07
社會學上之國家觀
聯合與社會不是同一物。聯合是有同種利益者有組織的集合,有了這種集合就可以省去個人孤獨的努力的不經濟,利用分工的方法,集中眾多相同的勢力,而對于共同利益或共同目的得到更完全的、更可靠的成功。社會是一切社會事實的發源地,是聯合的統一體。一切的聯合無論是相和諧的或相沖突的,相同的或相異的,都是從社會發源。簡言之,聯合是應一部分的要求,代表一部分的利益,而社會包括人類生活的全體,為社會一切活動的根源。以先的人不明白聯合與社會的差別,所以常將聯合誤認為社會;將局部的或片面的利益誤認為全體的利益。這種誤解是極危險的。關于這種誤解最利害的并且是最常見的就是將國家認做社會。我們現在要說明國家與家庭或學校一樣,也是一種聯合,并不是社會。
聯合是代表一種利益的組織。他所代表的利益不能包括利益的全體,總有一部分的利益散在社會之中,不存于組織之內。換言之,就是各種利益的范圍比較代表他的聯合所包括的常是更為廣大。例如學校并不能包括教育全體,學校以外仍有教育。公司并不能包括經濟全體,公司以外仍有經濟活動。聯合不過是社會的一種機關,或是社會中的一種組織。社會之內雖常發見聯合間的沖突,聯合間的競爭,甚而至于有擾亂社會、分崩社會的情形,但是這是聯合之不善,并不是社會自身之不善。
凡是聯合都要維持他的利益,擴充他的利益,因為維持利益、擴充利益正是聯合成立的理由。一個聯合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靠著共同的意志,建設相當的制度去維持他,發展他。這種制度現在最常見的就是會議(或議會)與執行會議(或議會)所計畫的事務的職員。所有已發展的聯合沒有不具備這類的機關的。例如現在公司都由股東會或董事會籌定計畫,有若干職員按著他們的決議施行。學校的組織關于校務、教務及其他細微事務常設各種會議與執行的機關。家庭向來是家長獨裁制的,他的分子甚少,事務簡單,用不著會議與事務所種種的組織,他與現在合股公司性質不同,所以不必具公司的組織的形式,但是他也有他的制度,如婚姻、夫婦的權利、父母對于女子[1]的責任等等;大家庭中也常將發令、執行遵守種種的責任分別擔負,大家共同合作維持全家庭的利益。如按聯合的組織看來,國家當然也是一種聯合。以先的專制國家特別是中國式的國家,就是一個擴大的家庭;他也具有政府的種種制度,進行國家的事務。近代國家有總選舉,由國民公決國家的大政方針,或從選舉中舉出政府的立法行政人員,在這些立法、行政、司法的人員以下又雇用無數的官吏,為執行的職員。國家的組織與一般聯合的組織是一樣的。國家代表一種或多種的利益,他用總選舉、政府、官吏等等制度按著所定的目的增進他的利益,但是無論國家的利益有多少種,無論他的利益有多少重要,他總是不能包括社會上一切的利益。所以國家的性質也是與一般的聯合一樣的。
但是聯合之中也有重要的或不重要的程度上的差別。普通因為國家在各種聯合之中所保護的,所維持的是最重要的利益,——有些人或者說是根本的利益——所以竟認國家為社會上首要的聯合。因為國家在聯合中占首要的位置,所以有些人竟承認國家是特出的,無所不包的,簡言之,國家就是社會。德國政治學者師淑哲學家黑格爾的學說多作如是主張。這個觀念的誤謬從國家的性質與組織上已經可以辯明。現在更可以從社會演化、政治演化上,證明這個觀念的誤謬。
在歷史上看來,人類最初的聯合以血統為基礎,就是家與族。中國的家族向來在社會上占重要的位置,他已經成立了有若干年代,現在無從推知,但是他的勢力是不可侮的;雖然在國家成立以后,他還不能完全讓國家并吞,他的權利還不能完全被國家的威力消滅。例如忠孝兩種不同的美德,一種是對于家族的,一種是對于國家的。中國的國家雖然是擴大的家族,中國的倫理學者雖然竭力辯護忠孝是一樣的,鼓勵人“移孝作忠”,但是忠與孝仍然常有沖突。封建時代固然如此,就是國家勢力鞏固之后,國家勢力偉大,國家比較家族占更重要的位置,所以家族的范圍內有許多地方讓國家權利侵入,但是家族仍然有不受國家干涉的范圍。我們看中國以先的法律,如關于財產、親族、繼承諸項,大部分都是任家族遵依自己的成訓不受國家的支配。我們從家族與國家的關系可以看出國家是較晚成立的聯合。家族遇著國家屢次退讓,這個退讓常是狠緩慢的,并且是不得已的。
我們在歐洲歷史上關于國家的位置發見更有趣昧的歷史,可以引來證明國家與他種聯合相對立的情形。古代希臘的市府國家發達到了極端,市民犧牲家庭,專從事于國家的事務。就中最顯著的例就是斯巴達。以后馬其頓與羅馬的國家也異常發達,但是他們結果都歸失敗。就中失敗的兩種原因就是一方面因為國家不能支配或管理社會各種的事業,各種的利益;一方面因為他種利益的聯合衰微,國家的畸形發達釀成社會的分崩。中世紀基督教會膨脹勢力,國家與教會互相爭奪勢力,政教之爭垂數百年,結果國家不得不讓步,兩方面約定凡關于教會的事務,教會執無上特權,關于宗教上予奪之權自有獨立的永不能消滅的教會執掌,國家一概不得干涉。這個讓步就是國家與教會各有一定范圍,任何一方皆不得侵占他方的權利。政治與宗教兩種利益的沖突雖然曾經過幾百年的工夫才得調解,但是他們的性質不同,還是比較著容易畫清的。因為政治是專限于人與人的權利義務的關系,人與同胞的共同事務的關系,至于宗教就是注重人與超自然界(或神靈)的關系,他的事業是超乎社會,超乎普通人生的。
近代產業大興,經濟的聯合漸起而與國家相爭衡。經濟的聯合在最初發展的時候,頗得短期間的自由。經濟學者所鼓吹之放任主義從一方面看來是以自由為根據,以擁護個人自由為目的(不是從工會或資本的組織方面主張),從另一方面看來,就是要求新發生的經濟聯合不能受國家的干涉。所以放任主義直可以認為是對于國家權力有限說的一種變象的主張,原來提倡放任主義的竟不知不覺的承認國家只是一種聯合,不是無所不包的社會。以后因為人民要藉著國家的權力規定工作的狀況,或是決定工商的政策,或是制限資本的企業,所以經濟的事務反變為現代國家最重要的政務。現在政治上大部分的并且極重要的事務都是關于勞動、制造、貿易等等的經濟事情。現在這些種的聯合在行使他們的職權的時候,竟常至與國家的權力發生沖突。例如工人向政府要求八時間的工作的立法,以罷工為要求的武器,工人向政府要求設立最低額工資的立法,工商業的資本家竟可以阻撓政府的設施,為政府決定政策,諸如此類的經濟聯合在歐美與其他產業發達的地方,沒有不與國家權利發生沖突的。現代國家自從十九世紀中葉以后雖然加增許多職能,連帶著也添加許多責任,但是因為經濟聯合的膨脹,他的勢力同時也見縮小,他的權限同時也見削減,他的設施也漸漸為其他聯合所抵抗。
我們看了現代國家與其他聯合相對立的情形就可以明白國家受制限的情形,也可以看出其他聯合慢慢的適應社會改變的情形。現代社會生活已經變為極復雜的,絕不能用國家一個聯合執行各種的職務。歐洲的政治學者在一個時代曾相信國家是萬能的。但是國家的機關(政府)無論如何發展,如何擴充組織,終不能將無數的駁雜的,又常是專門的事務完全歸他一手辦理。因為國家所擔負的事務太多,太駁雜,所以對于各方面都須有專門的知識與技術,結果國家無論對于那一種事務都不是專門的,結果什么事情都辦不好。這是現在對于政府——就是最進步的政府——常提出的批評。現代國家組織上所采用的制度也已經在許多方面上發見缺點。例如代議制度的選舉方法即常不是按人的真的材能受選拔,結果,國會的效率極低,議員都變為幾個政客或大黨魁的能力。國家對于專門的政務,不是因為缺乏知識與技術不能處置,就是處置的方法是浪費的,不經濟的,效率低的。所以國家以外的聯合自然要為他們的利益伸張權力。在十九世紀勢力最大的聯合就是資本制度的組織,歐美各國的政治都是為他所操縱。自從二十世紀以來,勞動的組織,勢力一天比一天擴大,國家的政令多少都要受勞動組織的影響。現在經濟聯合影響政治聯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因為資本與勞動的不和諧,經濟聯合還沒有握最高的主權,將來資本與勞動若能團結,經濟聯合變成極團結的團體(與以先宗教聯合現代政治聯合有一樣的團結)的時候,他的勢力一定要與國家抗衡,現在國家關于經濟所執行的職能一定要完全被他奪去。就是現在國家所施行的關于經濟或產業的立法,雖然是經濟聯合用種種方法奮斗的結果爭出來的,但是有許多可以說是經濟聯合自己所規定,不過由國家宣布罷了。又有許多是由經濟聯合自己制定法律,不過由國家承認為“單行條例”(Bye-laws,如英國私人營業的鐵路公司,各國的大公司都有權制定單行條例頒行于應用他們的職能的)罷了。所以英國政府于一九一九年一個政府委員會竟提議將來由資本與勞動兩方面所組織的經濟會議應該有立法的權力。
國家不過是社會上各種聯合之一,從以上的討論可見。但是國家所以為聯合中最重要的最有勢力的——有些人竟以國家為社會的,就是因為他的特別性質。我們現在指出他的性質也就可以明白他的職能。
(一)第一國家是普遍的,其他聯合沒有像國家所包括的范圍那樣廣大的。國家有領土做他的范圍,凡是在那領土的范圍內生活的都受他的保護,都要服從他的法律。凡在一個區域內的住民都是那國家的人民,如果在民治國家內,他們到了成年的年齡,就變為公民,有從事政治上選舉的權利。現在文明的人都屬于一個國家,沒有與國家脫離的,沒有無國籍的,也沒有可以入兩個國籍的(關于二重國籍的問題雖然有許多例外,但是有重要問題發生的時候,一個人一定要自己聲明或由法廷解釋他的國籍)。國家有這樣普遍的性質,就是因為他這種聯合是維持一種社會秩序,這個秩序包函著人類間的社會權利與義務,他不是因為人的特殊的利益才成立的,他也不是代表特殊利益的,他是因為社會上一般人普遍的利益成立的。有了這個秩序不特可以滿足人類共同的需要,并且代表人類特殊需要的聯合藉此也可以得滿足,受保護,受制裁。所以國家所執行的職能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他維持人類的秩序,與他的權利義務的關系,一方面他又扶助、保護、監督,并調和社會上各種的聯合。無政府主義者固然否認國家的必要,他們相信國家是社會擾亂的根源。野蠻簡單的社會誠然也沒有政治聯合,甚至連國家的雛形都不具備。理論上或事實上雖然都可以證明國家是無用的,甚至于是有害的,但是在現在復雜的社會生活里,我們若缺少國家是不可能的。假使現在沒有國家,不特我們所希望的生活不能得到,就是我們現在已經有的生活也是要消滅。所以國家可以說是人類必不可少的聯合。我們雖然承認國家是現代生活必不可少的聯合,但是我們對于他種聯合也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例如假使沒有學校,現在一大部分的文化就不能保存,不能增進,不能傳遞。假使沒有經濟聯合,我們的物質生活,就是最簡單的衣食住也不能得到。歷史上有拋棄國家而殉宗教的,歐洲大戰的時候,也有不顧國家的安危而肯殉平和的主張的,這些事例都可以顯出除了國家以外,其他聯合也是不可少的。
(二)國家的第二個性質就是他具有社會上的強迫力。除非在革命的時期,只有國家有強迫人服從的權力,他常采用剝奪權利、監禁、放逐、刑罰乃至處死的手段,迫人的服從。其他聯合對于不肯服從的分子處置的方法,最多不過是剝奪他在聯合內的權利,或處以金錢上或名譽上的懲罰,不能加以武力的強迫(只有學校對于兒童得有訓練式的懲罰是例外)。各種聯合之中只有國家對于他的成年的分子,有用武力強迫的權力。因為其他聯合的分子如果背叛聯合內的約束,可以脫離那個聯合,而國家的分子就不能任意脫離關系。因為國家以內不能容背叛的人。有些種職業聯合對于背叛的分子在一定條件之下,可以逐他們退出聯合,不許他們再操代表那聯合利益的職業。例如英美的律師公會、醫生公會,都有這樣的權利,但是這種聯合并沒有強迫的武力,就是這個剝奪操業的權利也都是國家所賦與的。所以獨有國家具有武力的強迫的,就是因為他所維持的秩序是必須的,普遍的,社會上所最寶貴的;假使社會上沒有這個秩序,社會就立刻要現出分崩與擾亂,所以為免除這個危險起見,社會一定要將最大的強迫力賦與國家,承認他行使這個強迫力。簡言之國家行使武力是為保護社會秩序的后盾。
因為國家是專有武力的強迫的,所以有一派的政治學者主張國家就是力。又因為國家之間可以從事戰爭,如募集幾千幾萬的國民,運用全國民的知識、技能、財力以毀滅敵人的生命與財產,誠然是國家所獨有的特權。這個雖然是現在普通的國際間的現象,但是將來如能廢止戰爭,不許國家之間以武力相競賽,那個國家的力的性質也就消滅了。
至于國家在國內得使用武力,處置他的分子,也是另有理由的。維持國家的并不是武力。國家的基礎,與其他聯合的基礎一樣,要靠著公共意志。一國里大多數的人民肯服從法律,受國家的制裁,不是因為國家的脅迫或國家的武力,大部分是因為社會制裁力,服從的習慣、忠心,或承認國家的目的與一己的目的相合。這種勢力都不是強迫的,都是一種心理的態度,或出諸個人的本意或是由于社會的壓迫。就中特以社會制裁力常是最有力的;求社會的贊賞,怕社會的咎責,可以說是人的一種本性;人的行為的動機,雖然不是處處為邀求社會的嘉許,免除社會的咎責的,但是至少人當行為的時候常要受他的制限,對于他要有所顧忌。這個社會制裁并不是存在國家自身,但是存在社會,即各種聯合里,如家庭、朋友、同事等團體里。所以在一個社會里就是政府推翻,國家已在國際間失去地位,國家的聯合解紐,人民一時還可以靠著那服從的習慣與社會的制裁維持秩序。但是這不過是一時的,因為日久這個服從的習慣也要消失,社會的制裁也要改變性質。中國社會的秩序大部分都不是靠著國家的武力鎮服,仍是靠著社會一般的制裁。
近代聯合發展,特以經濟聯合所發展的強迫力,實有凌駕國家的勢力。資本的組織影響政治,有指揮政府支配政策的能力,這是留心現代政治的人所熟知的。近年來勞動的組織代興,他們用消極的罷工的武器,可以有抵抗最強有力的國家的能力。在產業發達的國家里勞動的罷工(如礦工、鐵路工與運輸工的三角同盟罷工),不特可以抵抗國家的號令,并且有可以使國家屈服他們的意志的能力。國家對于勞動的罷工,雖然可以用武力制止,但是這個壓迫力也只是暫時有效,在勞動聯合發達的社會里,這個壓迫力簡直不能適用的。
以上所述足可以見國家強迫的武力是有制限的。除了國家以外,其他聯合的勢力可以削滅他的強迫力。再進一步講,即使承認國家有無限的強迫力,他也是只能在外表上、形式上發生效力,有許多地方強迫力是不發生效力的。孟子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法國俗語說“什么事都可以用槍刺去做,只是不能用他去治理”。人的精神、信仰、意志等心理的態度不能用武力變化的;假使一定用武力壓迫,不特不能見效,反倒有引起激烈的反動的危險。向來人的最有價值的活動是要靠著自由意志做出來的,自由意志是個人自動的,不是由強迫壓服出來的。所以國家的強迫力在這一方面也受極大的制限。
國家的強迫力雖然在各方面受制限,但是仍然是不能免除的。國家重大的責任是維持公共秩序,他必須嚴格的并且普遍的推行他為維持公共秩序而設的規則。背叛這些規則的,或者可以擾亂公共秩序,對于社會產出無窮的禍害。所以強迫力是政治聯合(國家)的后盾;只要維持公共秩序,是國家的目的,他在不得已時自須使用他的強迫力。
(原載《國立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第3卷第2號,1925年3月)
[1] 編者注:“女子”原文如此,疑應為“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