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孟和集
-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學術委員會組編
- 2433字
- 2021-01-05 16:16:06
怎樣解決中國的問題
所謂中國的問題本來不是簡單的,但是人向來都把他看作簡單的,卻將他的復雜的、糾紛的情形忽略了。中國的問題本來不是孤立的——世上沒有問題,尤其是沒有國民的或社會的問題,可以說是孤立的——但是人向來只注意那問題的一方面或一部分,卻將那問題的各方面及其相連帶相關系的事情忽略了。將一個國民的或社會的問題認為簡單的,認為孤立的,是一般人通有的毛病,我們不能因此太責備一般人,因為人的思想與言語的性質是如此的。人的思想——假定是極有系統的思想——在分析一個問題的時候,不過只能專注意那問題的一部分或一方面,因為總有些部分是他完全不知道的,所以不能顧慮到的。我們就是假定那問題所有的各成分各方面我們都知道,我們也不容易將所有的成分都加入我們的注意范圍以內,何況我們不知道的成分還常是很多的呢。可惜人沒有在同時可以“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能力,所以他的眼光總是有限域的,所以他對于一個問題的觀察總是只限于一方面的。
人的言語是一元(Dimension)的;我們用言語去思想或用言語去敘述的時候,我們沒有方法將一件事的復雜的、多方面的全體在同時完全的想出或敘出。因為言語是一元的,我們要敘述一件復雜的事情的時候,只可以分開先后去描寫他,用時間的表示代空間的、多元的表示。因此用言語表示就變成了文學的藝術。人的思想與言語的性質既然如此,所以要叫一般人對于一個大問題(如同中國問題),各方面復雜的情形能夠透澈的、無所遺漏的都了解,真是不容易的事。
有人說中國的問題不是一個,實在是許多的問題。如果將那個問題分開,就可以看出他有一部分是政治的,有一部分是經濟的,有一部分是教育的……。為研究的方便起見,為工作的進行起見,這樣的分別誠然是可以的,但是我們要記著中國問題雖然可以分析,卻還是一個整的。世上那有純粹的政治問題,那有純粹的經濟問題。每個政治問題都要牽連到人民的知識、能力、道德、經濟、產業、家庭、過去的歷史、國際的狀況,還有其他無數的問題的。每個經濟問題也是一樣的要牽連著無數的問題。現在無論研究中國任何問題,都要與其他無數的問題打通,要想明白任何問題,都不可不先設法明白其他無數的問題。所以我說中國問題是一個整的,為種種的方便雖然可以分析,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分不開的。
了解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了解中國問題既然如此困難,要想解決這個問題當然是更加困難了。但是我們常聽見人提出種種的解決方法:例如立憲、革命、開明專制、物質救國、聯邦制、聯省制、賢人政治、省憲、職業救國、共產救國,都是這一類,——此外還有許多好聽的、引人入勝的目標我們不能悉數了。解決問題就是支配現在的情形,按著我們的意思改變固有的情形。那末以上所說的解決方法可以認為屬于這一類么?換一句話說,可以實行么?解決有這樣的容易么?
總司令指揮他的軍隊戰爭的時候,他一方面須有極精細的地圖,將地理的形勢如山陵、溪谷、水流、森林、房屋,都要畫的清清楚楚,同時并且須將他的軍隊的布置、陣式、沖鋒的形勢、后隊的準備、軍需的遞送,乃至關于敵人一切的情形(按著他所知道的與由偵察所得的知識)都須標記的詳詳細細,使他對于彼此對壘的形勢,望了地圖便可一目瞭然。另一方面他還須備有軍用電話,時時從前敵各方面得到報告,戰線上雖然發現極微小的變動也不能疏漏不報告他的。同時他更須繼續的接到關于敵國內部乃至關于世界的電報,使他知道世界全體的局面。假定這個總司令曾受過相當的訓練,具有相當的知識,他也必須有以上所說的設備,才可以去指揮戰爭,才可以對于戰爭有獲勝的希望。戰爭比起改造社會,改造國家的大問題要算簡單的了,因為戰爭的目的是清楚的,戰爭的指揮是統一的、機械的,但是要想解決戰爭,還須包括這樣多的要素,安置這樣多的設備,應用這樣多的知識與消息,那末,要解決國民的問題,——目的未必清楚,指揮不能統一,包含幾萬萬自由意志的生靈,影響多少相沖突的利益,更加以缺乏設備,缺乏知識,缺乏眼光——豈不是千萬倍更困難么?
我們再取一個更淺近的例。包工的包攬工程的時候,他最先要計算所需的工料,然后按著工料的價格估定工程的價目。他估價的時候,有些知識是必不可少的:如各種原料的來源和現在的市價,勞動的供給與勞動的市價,氣候的情形,構造的位置(如在市內或郊外,交通便利或不便利的地方),他都要知道的,都要顧慮的。包辦工程比較改造社會當然是最容易最簡單的了,但是他還須有許多必要的知識,還須有相當的精密的計算,那末,解決中國問題會有這樣的容易么?
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案多如雨后之春筍。差不多每個人都自居為社會學者、政治學者,雖然很少的人敢對于自然科學這樣自負的。每個政客都是政治家,每個新聞記者都是社會改良家,每個能做文章的都要標榜一種政策,每個有權力的都要提倡一種主張,——至少他們響應那最時髦的、最有力的,去幫著吶喊鼓吹。假定他們都是極誠懇的極真摯的,他們的解決方案已經是危險的了,已經“踐到神所不敢踐的”地方了,何況有許多人不過是用些方案做旗幟,而完全為私利呢!總司令與包工的藉著他們精確的知識、新穎的報告,用縝密的思想,籌畫周詳,尚且時時有千慮一失的危險,何況近來所常見的方案又是膚淺的,神經質的,空闊的,無意識的,一倡百和的呢!好在這些方案是不能見絲毫的效果的,不過徒占新聞紙的篇幅與國民的精神(如上次所舉行的裁兵運動)罷了。
那末,中國的問題應該如何解決呢?我的見解就是先求了解——就著我們心理與言語的可能的范圍之內求透澈的深遠的了解。人一定要笑話這個見解過于迂遠,以為局勢危迫,時不我待,那里還有工夫去求了解。不知世上的事業沒有捷路可走的,因為捷路就是遠路,并且是危險的路。有了真的了解就得到真的解決。人類了解了物質所以才能支配物質,了解了自然界所以才能支配自然界。我們也必先求了解中國問題各種的情形,然后才有配提議解決方案的資格,然后才有支配那問題的能力。
(民國)十二,八,十二
(原載《努力周報》第65期,1923年8月12日,選自《孟和文存》,亞東圖書館192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