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單,謝謝你啊。”
停車場里沒有別人,回聲嘹亮。
“謝啥啊?救你出場子?”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場合。”
“得了吧,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我是真打算叫你去踢球,走不走啊?”
“不去了。”
“為啥啊?”
蘇廷生站在車邊沉默不語。
有的時候什么理由都說不上來,就是單純地不想做某件事而已。
“想回家看兒子啊?”
“不是。”
“那算了,單爺我從不強人所難。走了。”
“嗯。”
看著單翔干脆的背影,蘇廷生在心底嘆了口氣。
也許真正能讓一向喜靜不喜動的他容忍單翔這個患有多動癥的話癆的原因,是因為羨慕他吧。
沒有家庭負(fù)擔(dān)的人,是從面孔上就能一眼辨認(rèn)出來的,那是一股從小未經(jīng)打擊順風(fēng)順?biāo)聣殉砷L的人才有的自在氣質(zhì),是他這種混差了被人罵混好了被人戳脊骨的人所無法體會的。
所以老單擁有選擇的自由,不需要指望上天的好運氣。
就像莫梓筱一樣。
她可以選擇家境不如她的我,可以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從創(chuàng)生之處開始,她便不用為了生存操一絲一毫的心,人生在她的眼里當(dāng)然充滿無限可能,她要做的僅僅是體驗、享受、放棄,就算錯了也不要緊,她有重新開始的資本。
而我不行。
我只能向前,一直向前,爬到眾山之巔,才能洗清我人生的“污點”。
嘴上說著不在乎,其實心里還是在意的吧,別人的看法。
蘇廷生單手捂著臉,覺得頭有點疼。
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蘇廷生打開了廣播。
廣告、路況、廣告、熱歌,喧囂、歡笑、嘈雜、聒噪,蘇廷生將電臺切換到車載音樂的播放。
柔和的樂曲輕輕流淌,像潔凈冷冽的水,滌蕩了腦中渾濁的思緒,頭也神奇般地好了一些。
回家吧。
掛擋的前一刻,蘇廷生的余光不小心瞟到了副駕駛座椅邊緣微微翻起的毛邊,想想這車也開了四年多了,時間過得真是飛快啊。
這么說,認(rèn)識莫梓筱也快六年了,以前那個長發(fā)飄飄的青澀少女早已面目模糊,現(xiàn)在取而代之的是挽著精練發(fā)髻穿著休閑套裝的少婦。
讓蘇廷生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母親李春梅并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從小生活在玻璃房里的大小姐——以前只要莫梓筱因為不可理喻的瑣屑與他吵架時,他總是用這個詞語回敬莫梓筱——居然能和母親和平相處,這是在蘇廷生看來上天賜予他的最大幸運。
“溫良恭儉讓。”
在這個標(biāo)簽包裹下的莫梓筱讓蘇廷生覺得很踏實,可是不知為什么,看著手邊卷起的毛邊,蘇廷生的心里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倦怠。
鬼使神差的,蘇廷生撥通了一個電話。
“老單,地址發(fā)我。”
“不用了,我還沒走呢,你跟我車走吧。”
蘇廷生掛上電話,就聽到不遠(yuǎn)處刺耳的“滴滴”聲。
這小子,合著早知道我會回心轉(zhuǎn)意。
單翔的臉一閃而過,蘇廷生掛上檔,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上,電話鈴聲響起,蘇廷生看了一眼屏幕,是老單。
難不成臨時有事,要改變計劃?
無所謂吧。
“老單?怎么了?”
“你腳多大?”
“什么多大?”
“腳!哎呀,你穿多大鞋?”
“43碼,怎么了?”
“哦,我看事出突然,你應(yīng)該沒備球衣球褲球鞋,我這倒是有套衣服可以給你湊合一下,但鞋沒有,等我問問那幾個哥們誰能給你捎一雙。”
“不用了,我都有。”
“我知道你有,但繞回家太耽誤事了,將就一下得了。”
“我車?yán)镉小!?
“啊?未雨綢繆啊,老蘇。”
“你以為我之前是敷衍你才答應(yīng)的啊。”
“靠譜,老蘇,得咧,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那我加速了啊,能趕上不?”
“哼,你那座駕幾斤幾兩我不知道?”
“開車技術(shù),在車不在人,給你露兩手。”
“你悠著點。”
前面車的排氣筒里噴出一股白汽,轉(zhuǎn)眼拉開距離。
蘇廷生掛上S檔,緊隨其后。
因為一直盯著單翔的車屁股,以至于停下車時蘇廷生都不知道身在何處。
“海濱路,新建的露天足球場,草不錯,人還少。”
的確能聽到海浪拍擊岸邊的聲音,一股腥咸的海風(fēng)吹來,熟悉的味道。
與莫梓筱對大海的情有獨鐘不同,蘇廷生對大海的感情更多的是敬畏。
大家都被它廣博無垠的表象與旅行照里藍天碧海的美圖所迷惑了,其實大海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是溫順的。
再加上已經(jīng)探測的地方過于有限,覆蓋地球面積達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大海對于人類來說基本上是未知的,光是淺嘗輒止地想想就能讓蘇廷生不寒而栗。
我們聚集在分隔開的小塊陸地上興衰沉浮,但我們對每天與之相處的大海卻不甚了解,蘇廷生擺脫不了的是這龐大的空白,好在肉身處于塵世,太多俗事要處理,注意力輕易地就能被轉(zhuǎn)移。
看向黑漆漆的夜,聽著波濤洶涌的聲響,那種無知的恐懼緊緊扼住了蘇廷生的心神。
“發(fā)什么呆啊,趕緊換衣服,熱身啊,人都齊了,就等咱倆了。”
單翔簡直就像上天派下來的救世主。
蘇廷生終于喘勻了氣,從后備箱里拿出衣褲鞋子換上,拉拉筋,蹦跳兩下,跑步入場。
五對五。
這邊是蘇廷生、單翔加他邀上的三個好哥們,對面的五人好像也是一個團體,看大家說話的熟絡(luò)勁,之前應(yīng)該早就認(rèn)識。
“哥幾個,老蘇,我同事,很久沒開過腳了,照顧一下。”
“單哥,上了球場,誰還給你腳下留情,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哈,就你小子嘴臭,得咧,開始吧。”
站好位置,開球,傳遞,這種感覺有點陌生;左右奔突,過人,回傳,這種感覺慢慢熟悉。
少時習(xí)得的技能并沒有忘記,長久擱置一旁所以有些生疏。呼吸加速有些更不上氧氣的攝取,肌肉緊繃略帶些酸楚,汗水順著臉頰脖頸滴落在草地上,叫喊聲發(fā)自肺腑。
是這種滋味啊,奔跑的滋味,亢奮的滋味,摔倒的滋味,疼痛的滋味。
究其本源,是年輕的滋味啊。
機體在瘋狂地產(chǎn)能,大腦在拼命地預(yù)判,細(xì)胞在迅速地代謝,碎屑在不斷地風(fēng)化。
就像換了一個人,自己成了自己的迭代。
這種感覺真棒啊!
蘇廷生叉著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這并不妨礙他發(fā)出來自心底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