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式烤加拿大龍蝦 配菠菜 Gratin de homard de Canada aux épinards
- 第一夜 第二夜 最后一夜(村上龍作品集)
- (日)村上龍
- 3195字
- 2020-11-24 17:41:20
將龍蝦放入高湯(用芳香氣味的蔬菜和香草、白葡萄酒等制成),慢火微煮片刻,保持蝦肉富有彈性。菠菜用黃油和蒜片爆炒。龍蝦加蛋白上鍋煎烤,烤后顏色艷麗。
美國中學生叫嚷著說我們不公正,我心里說不論從地形還是政治來說本來就不公平,還談什么公正不公正。不久,軍警坐著吉普車趕來,見到他們手里的槍,中學生都害怕了。因為來了軍警,校長和老師們也從校舍里跑出來,這回禍闖得出格了。在雪球里夾石頭的包括我一共有三個人,都是棒球隊的隊員,當然里面也有練雙殺的搭檔濱野。對于沒有親眼見過的人來說,槍口十分恐怖。我想起了在電影中看到的各種槍斃的場面。校長是萊特灣海戰的幸存者,他經常在人們面前炫耀這事,卻絲毫沒有舊帝國海軍的威風,于是展現在我們這些生活在美軍基地的孩子們面前的,又是一幅司空見慣的情景。平常大人們總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見到美國大兵卻點頭哈腰,那光景十分奇怪,連我們這些旁觀者都覺得十分屈辱。不久,校長和軍警同時盯著我們,我心里揣摩著終于要開殺戒了。軍警扭轉面孔,槍口朝向我們,濱野嚇得尿濕了褲子,只是褲子早已被雪花浸濕,不十分顯眼。校長和教導老師走了過來,突然分別打了我兩三個耳光,我心想只要不被槍斃,挨幾個耳光不算什么。接著又被他們扇了四五個耳光,我發現軍警也走過來了,不覺心里咯噔一跳,不過軍警只是來制止校長他們打人。因為美國人講究民主,雖說犯罪該受懲罰,但見到大人這么沒完沒了地打小孩子,大概也看不下去了。
軍警站在校長和我之間,身材十分高大,簡直就像個巨人。相比之下,額頭光禿、臃腫肥胖的校長看上去很寒酸。軍警穿著卡其色的軍服,上面飄落著一層雪花,足蹬一雙锃亮的皮靴,而校長身穿粗布西裝,腳踏沾滿泥土的人造革皮鞋,相映之下,誰是戰爭的勝者,誰該是這個世界上天生的強者,對于一個十三歲少年來說也是一目了然。
不久,軍警用非常簡單的英語問我:“是你干的嗎?”
我極力忍耐著,避免恐懼心理顯露出來,略微點了一下頭。
“你為什么要用石頭?”
“因為我們這里地勢低,那邊在山坡上面。”我回答時盡量避免出現語法錯誤。
“這是游戲,是男孩子之間的游戲,但是打傷了對方,我想從心里道歉。”我注視著軍警的雙眼,忍耐著聲音的顫抖和膝蓋的哆嗦,表達了上述的意思。這時操場上聚集了一百多個師生,周圍鴉雀無聲,連咳嗽的人都沒有,只有雪花無聲地飄落在人們的頭發和肩頭上。
“明白了。”軍警說道,“我會把你的話轉達給受傷的孩子。”
“那時,大家都為你揪著一顆心,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時老師馬上手指著你。那個時候,校長也馬上看著你,大兵也馬上走到你那里。到底是為什么?”
話音未落,下一道菜端到青木美智子的面前。這道菜是法式烤加拿大龍蝦配菠菜。
“誰也沒有去告狀說是你干的。”
“我呢,怎么說呢,是那種容易挨罵的類型。”我吃著龍蝦說道。龍蝦有一種獨特的口感,當然如果火候過大,那種口感就會消失。據說青木美智子是第一次吃龍蝦,我便為她講解龍蝦的形狀和顏色。“其實就像大個的沼蝦。”我嚼著龍蝦,一瞬間忘記了那個下雪天,思考著人對他人施加影響的問題。我不僅寫小說,還導演電影。我見過許多女演員,有時候會思索她們的個性。女演員實際上是一種非常特殊的職業,她們和歌劇演員以及舞蹈演員不同,始終需要某種精神上的支柱,有時候是私生活中的情侶,有時候是一起工作的導演,有時候還可能是波斯貓和寵物狗,但一旦依附這些精神支柱,她們就會喪失昔日的光彩,也就像烤得火候過大的龍蝦。那樣的龍蝦已不再是龍蝦,而是另外一種東西。
“什么是容易挨罵的類型?”
“大家都知道我無論怎么挨罵都挺得過去,精神上不會受到刺激。”
“現在想起來,你當時的確總是挨罵,我有時覺得奇怪,你好像是故意搗蛋,等著挨罵,但好像和故意出風頭又不太一樣。”
“是啊,其實我挨罵之后比一般人更不好受。”
“那可看不出來。”
“真的,其實我更喜歡被人表揚。”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為什么要故意搗蛋去找罵呢?”
“有時我忍耐不住。”我答道。
“誰都有那種時候,不是嗎?我想你也一樣。不過,你對于什么忍耐不住?”
“如果能夠簡單講出來的話,”我說道,“我也許就不會寫小說了。”
“這話有點故弄玄虛。”
青木美智子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們快吃完烤龍蝦時,才發覺菠菜中散發著一種大蒜的香味,而且,不是從自己盤中的菠菜,而是從盤子的另一側飄來了這股香味。芬芳的氣味簡直不可思議,淡薄的氣味往往和某個記憶聯系在一起。
“那天,你后來又挨打了吧?那個美國大兵走后,是不是又被老師們打了一頓?”
軍警乘吉普走了,不知為什么校長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回校舍,教導員和其他幾個老師圍了過來,罵道:“你這個笨蛋!”“總給我們惹禍。”“如果對方眼瞎了怎么辦?”不但對我推推搡搡,還扇我的耳光。我那時心里想:大家都是日本人,可這幫家伙在持槍的外國人面前不敢保護我,等人家走了還要揍我,這幫家伙,死也不能相信……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吉村站在我身后,我轉過頭時,見到吉村在嬉笑。”
“嬉笑?”
“是啊。我問他你笑什么,你猜他怎么說?”
“不知道。”我回答道。我根本不知道青木美智子和吉村之間有過那種對話。
“吉村一直嬉笑著說‘青木’。對了,他總是流著鼻涕,說話時鼻音特別重,還記得嗎?他當時帶著鼻音說:‘阿健絕對不會服軟的。’他對我這么說的。”
吉村很喜歡看電影,我們經常談起凱瑟琳·德納芙、克勞迪婭·卡汀娜,還有莫尼卡·維蒂。當時鄉下的初中基本上禁止看電影,暑假和寒假只允許去看幾部指定的“認可電影”。所有的初中都有這種規定,穿學生制服不能進電影院,我和吉村總是換上便服,只要有零花錢就去電影院。
吉村愛看的電影是世人皆知的大牌明星主演的情節悠長、耗資巨大的好萊塢大片,尤其喜歡當時流行的七十毫米寬銀幕電影,他總是對我說:“喂,阿健,這個電影是寬銀幕的。”
我除了日本電影以外全都喜歡,我們兩人的共同愛好是當時流行的人稱“黑夜”系列的色情紀錄片。當時雅克佩蒂導演的《世界殘酷奇譚》風行一時,后來又以《歐洲之夜》為首,出現了許多同類的紀錄片。其中大多數以夜總會表演和各國的奇特風俗習慣以及變態的性風俗為主題,很多都是胡編亂造,比如在意大利阿爾卑斯山的某個地區,閹割羊的時候要由處女用牙咬斷,高加索地區的某個村莊里男子成人時必須一口氣生吞五十個生雞蛋,安第斯山脈秘魯一側的某個小城鎮結婚初夜時人要和動物雜交。這類影片制作十分粗糙,更有甚者,有時候高加索的村民和安第斯的登山向導由同一個演員扮演。
現在已經忘記了片名,記得有一部描繪性風俗的紀錄片在一個小酒館密集地區的骯臟小電影院里放映時,正好是梅雨季節的一個周末下午,我們決定一起去看。
我們總是在公共汽車站見面。佐世保僅有的一點平坦地方都被美軍占領,幾乎所有的人都住在半山腰,要去鬧市區必須走下一段很長的山坡,回來時再喘著粗氣原路爬上來。
那天沒下雨,但眼前云靄霧罩,濕度很大。不過,為了去看禁片,兩個初中生心情激動,哪里還在乎空氣濕度大小。我對母親撒謊說去圖書館看書,吹著口哨走出了家門。到汽車站的路都是臺階或坡道,先要走下右邊鄰接墓地的臺階,來到狹窄的坡道,再經過鞋店。鞋店不大,櫥窗里陳列的樣品很少,店主很喜歡小孩,長臉像個斑馬,主要以修鞋為主。當時整個日本比現在貧窮得多,但依我所見,百貨店里還是有各種新鞋出售,能以修鞋為生簡直不可思議。我曾經替父親去取修好的鞋,修理費是兩百五十日元。當時我想:一天會有多少人來修鞋呢?但那個長臉店主從我們早上上學直到夜深人靜,始終圍著厚布圍裙,在一個倒立的烙鐵形狀的臺座上換鞋襯,或者切削皮革,我經過鞋店時總會聞到一股鞋油和皮革的氣味,長臉店主熱情地向孩子打招呼:“阿健,早上好!路上小心汽車。”
過了這家鞋店,直到汽車站是一條筆直的坡道,因為坡度很大,很少有汽車通過。在半路上回首一望,眼前的視野頓然開闊,直通山腰的小道盡收眼底。我總是在那里駐足片刻,等待吉村搖晃著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