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香煎多久肥牛排 配香草風味粗芥末 Entrec?te de Taku poêlée aux fines herbes
- 第一夜 第二夜 最后一夜(村上龍作品集)
- (日)村上龍
- 3439字
- 2020-11-24 17:41:20
這道菜的特色是用佐賀縣多久地區的肥牛特制的牛排。牛排經烤爐燒烤之后,添加少許法國粗芥末、嫩蔥、茴芹、香芹、百里香,再上烤爐燜烤。上等牛排加香草風味,口味圓潤。
吉村見到我的身影便矮身跑了過來,坡道很陡,他平時連走路都搖晃不穩,跑起來更是跌跌撞撞,讓人為他揪著心。實際上他也跌倒過,來到汽車站時臉上和膝蓋都流出血來。
“阿健,今天我的打扮是《西區故事》查克里斯的做派,你看怎么樣?”
吉村出現在汽車站時臉色鐵青,似乎會立即吐血或嘔吐出五臟六腑一命嗚呼一般,他張開雙臂,略微彎腰,雙腿交叉,打著響指,嘴里不斷嘟囔著:“酷,真是酷,太酷了。”今天是梅雨季節里炎熱的周末,吉村卻穿著一條破舊的條絨褲,上身是一件粉色開襟衫,赤腳穿著一雙快要掉底的黑皮鞋。當時不叫條絨而是叫燈芯絨,他的褲子看上去左右長度不同。那并不是褲腳的長度不同,而是吉村左右腿因為受傷和殘疾彎曲不直,因此左右長度不同。
“查克里斯?”我大聲叫道。
“是啊。”吉村點頭說道。這種大熱天,呆立不動都會滿身大汗,襯衫貼在身上,但吉村卻沒有一絲汗水。他曾經說過:“我從來不出汗,我不記得出過汗。”我想大概他的身體沒有新陳代謝功能。
“和查克里斯一樣吧?”
吉村笑嘻嘻地打著響指問道。條絨褲子和肥大的皮鞋以及大概是他奶奶二戰前穿的粉色開襟衫,另外還有吉村超現實的歪扭的臉龐和身形,不用說和當時的大明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簡直就是不同種類的生物。但吉村反復追問我是不是很像,我迫于他的追究,便隨聲附和表示贊同。吉村不但不像喬治·查克里斯,他和誰也不像,說他不是人,是一個機器人的話,幼兒園的孩子們也許會真的相信。
不久,公共汽車來了,車體上涂著乳白色和橘黃色。它可以把我們帶到鬧市區,在我們的心中象征著幸福和興奮。
那時公共汽車上還有票務員。佐世保市經營的公共汽車的票務員穿著深藍色的制服,腳穿平跟黑皮鞋,脖子上挎著敞開大口的塑料皮包。“下一站是松浦町,有下車的嗎?”“謝謝各位乘車,下車請出示車票。”除了報站名,還要賣票,用鉗子在車票上打孔。盡管工作很平凡,但當時婦女很少在外工作,因此對于吉村這種好色且崇拜制服的人來說,票務員也和護士一樣屬于自慰的對象。“太棒了!今天從一開始就很運氣。”吉村胳膊肘搗了我一下,用下巴示意我看正在為車票打孔的票務員。吉村瘦弱尖細的下巴顯示的方向那邊有一個微胖的嬌小女人,她膚色白嫩,嘴涂口紅,留著長指甲,嘴里嚼著口香糖。“啊,心里癢得慌。”吉村說著,抓住吊環不停地扭動著腰和屁股。涂脂抹粉的票務員當時十分罕見。“沒錯!”吉村暗暗點了一下頭。
“我聽說有一個公共汽車的票務員每天晚上和中意的乘客去中央公園約會,在長椅上野合。”
這家伙究竟聽誰說的?我很吃驚。吉村向走到眼前的描眉打粉的票務員搭訕。
“你好,今天天氣不錯呀。”吉村笑呵呵地說道。但那個女票務員沒有理睬他,只是在我們的車票上打了一個小孔。對方是個成熟的女人,渾身飄散著女性的芬芳,吉村不會因為對方不理睬自己便會作罷。
“哎呀,真香呀,大姐,你用的是資生堂的香水吧?”
聽到資生堂這個詞,女票務員回過頭。
“你知道?”
吉村點頭說道:“知道,當然知道,我一聞就知道。”說著他又湊前半步。票務員背對著我,站在我眼前,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脖子上白粉和皮膚之間的界線。那不是一條直線,而是像密西西比河和亞馬孫河一樣蜿蜒曲折,我想大概是流汗造成的。他們兩個人身高幾乎相同,隨著汽車在蜿蜒的坡道上不停地搖晃,面對面對視了片刻。天上陰云密布,車內十分昏暗,吉村土灰色的臉色也不太顯眼,相反地,他的笑容和粉色開襟衫也許會給票務員留下清新的印象。“你還是初中生吧?”票務員問吉村。吉村回答道:“初中生怎么了?我下面那家伙的頭已經露出來了,家里只有一個奶奶,晚上什么時候都可以去中央公園。”
“你為什么和吉村那么要好?”
青木美智子問道。她的話打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當時那個身材豐滿的女票務員聽到中央公園就臉色突變,瞪了吉村一眼,從我們身邊走開了。那個時代還沒有情人旅館,夜幕降臨之后,公園和海邊以及山里便是男女野合的地方,但那個女票務員是不是那個每晚在公園和人約會的人則值得懷疑。
“你們倆總是湊在一起玩。”
“那倒是沒錯。”我含糊應了一聲,思考著自己和吉村之間到底有什么交情。
“當時你已經加入了棒球隊,應該還有很多其他朋友吧?”
聽青木美智子這么說,我點了一下頭。吉村沒有什么朋友。有一個老師召集五六個學習跟不上班的學生,組織他們修剪校園里的花草樹木,吉村也是其中一員,他經常向我抱怨說那些活動很無聊,想脫離那個小組。“阿健,那不是好人應該干的。你看,人不是也把不生蛋的雞湊在一起嗎?這和那個一樣。”
“不知為什么,我和吉村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安心感。”我剛對青木美智子講完,正餐端上來了。這道菜是香煎佐賀縣多久地區出產的肥牛排,配香草風味的粗芥末。
“真好吃。”
青木美智子將盤子里的一片牛排切成兩半,放進口中,就像忘卻以往的所有一切一般,低聲說道。她并不是自言自語,也不是對我說的,“真好吃”這句話似乎和呼吸一樣自然吐露出來。嚼了一口多久牛的肉排,我也啞口無言了。我本想談起一些吉村的故事,但話還沒到喉嚨便消失得無蹤無跡。
直到咽下最后一片牛排,我和青木美智子始終沉默無語,連感嘆聲都沒有。我抿了兩口法國勃艮第特產的紅葡萄酒,思考了品味美食時忘記交談的原因。牛排上配有粗芥末的辛辣和香草的芬芳,放入口中咀嚼的瞬間卻只有牛肉本來的味道,其他都消蹤匿跡了。當時,我腦海中浮現出有關吉村的本質性的問題,想告訴青木美智子。主要的意思是和吉村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最有信心,但是口中和喉嚨里擴散開來的牛排的美味,十分清晰地甚至可以說十分灼烈地產生出一種快感,割斷了我的思考和語言能力。我們聽音樂時偶爾也有這種體驗,當然這種場合的音樂必須有一種哀傷的優美旋律。
“這種牛排,我第一次嘗到。”青木美智子終于開口說道。
“我也是。”我們不約而同朗聲大笑。
“怎么說呢?”青木美智子接著說道,“怎么說呢?我覺得這不僅僅是一塊牛排,而是一條生命,或者可以說我們正在吃活生生的、十分珍貴的東西。”
“我呢,”我一口喝下紅酒說道,“我呢,我吃牛排的時候正在想一些怪事,那就像芥末和香草能襯托出牛肉原有的美味,我覺得我們見各種人時會表現出不同的人格,其實并不是變得奇怪或者不奇怪。比如我和你聊天的時候,就和自己的兒子聊天的時候不同,這是不是不好理解?”
“有點模模糊糊,但是我能明白。”青木美智子說道,“我也一樣,我和你見面的時候,就和同家里人在一起的時候不一樣,這和這個餐廳非常豪華或者你是名人沒有關系。”
“這是因為我們只有通過別人對自己的印象來判斷自己。我吃這塊牛排的時候突然想到這一點。不過,這個味道實在太完美了,所以思考這個行為本身都顯得很愚蠢……”我突然感到很緊張,品酒師為我添了紅酒,我一口喝下一半。主菜已經上完,紅酒也使我們有幾分醉意,我和青木美智子之間的空氣也頓感溫馨許多。我感到和這個初戀的女子時隔二十多年再次重逢,只要能注視著對方就心滿意足了,其他都不必介意。我吸著香煙,在云霧繚繞之中盯視著青木美智子的面容,熟悉的大眼睛、嘴角以及下巴的輪廓等往昔的記憶還留在她的臉上。這時,喉嚨深處的粗芥末的辛辣突然勃發,隨之,腦海中牛排的美味通貫全身,頓時,自己沉浸在不可名狀的傷感之中。我感到似乎一種生命的余韻變為傷感逆發出來。初中時代的青木美智子的面容、聲音甚至動作的鮮明記憶伴隨著聲音掠過眼前。那是十四歲時的青木美智子,她雙臂抱著筆記本和教科書,從教室門口探出上身,略微低著頭,用試探性的眼光看著我。“矢崎,圣誕節女生準備聚會,你能不能借給我披頭士或者隱士合唱團的唱片?”十四歲的青木美智子說道。那個圖像久久沒有消失,讓我有一種強烈的傷感。我深切地感到失去的光陰永遠不會再來。
“你怎么了?”青木美智子略微皺著眉頭注視著我。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初中時代的樣子,讓人特別懷念。”聽我這么說,青木美智子面龐浮現出兩個酒窩,然后低聲說出“傷感”二字。
“你有時也會傷感,出人意料。”
“哪里,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愛傷感的人。”我這么說,“所以我拼命做事讓自己來不及傷感。”
“想一下吉村不就行了嗎?”青木美智子始終微笑著說道。
是的,吉村是個不可思議的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很輕松,就連我這個初中生都覺得自己很有自信。在那個悶熱的梅雨季節的周末,我們在百貨店前面走下公共汽車,穿過商業街,來到酒吧和小酒館聚集地帶的一個角落里的小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