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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煎肥鵝鮮肝 配濃湯燒蘿卜 Escalope de foie gras d'oie chaud

白蘿卜撒上砂糖,黃油放入煎鍋預熱,將蘿卜下鍋,略加鹽、胡椒燜煮。肥鵝鮮肝撒上精鹽,放入厚底煎鍋,煎炒片刻。這道菜的特色是肥鵝鮮肝獨特的美味配合白蘿卜的甘甜,呈現出濃郁甜美的味道。沙司由波爾圖葡萄酒煮沸特制而成,甘甜適口。

我們的中學毗鄰美國海軍的一個基地,從教室窗戶里可以看到象征“美軍基地”的鐵絲網。我入學的時候是60年代中期,正是披頭士樂隊拍攝電影《艱難時光》(A Hard Day's Night)的時候。青木美智子在另外一個班,棒球隊的一個伙伴住在她家附近,于是我打聽到了她家的地址。那天是星期天,上午我們和其他學校進行練習賽,我是二壘手兼八號擊球手。當天我擊出了兩個安打,我們以五比二贏得了比賽。對手是地處繁華市區的初中,小流氓很多,在當地盡人皆知。不過,當時所有的學校都有行為不良的小流氓。那所中學地處鬧市,電影院、餐館云集,接觸成人娛樂場所的機會較多。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出入咖啡廳就會被認為是“小流氓”,現在小流氓這個詞也鮮為人知了。

比賽結束之后我們為下一場女子壘球賽加油助威,但那次加油吶喊實在不成體統。當時沒有人喊“加油”、“好球”、“我們必勝”之類的口號,而是罵街攻擊對方,喊出“你媽是賣淫的婊子”、“這么大的屁股肯定和誰干過了”、“袖口露出腋毛來了”這類臟話起哄。先是裁判出來制止,有人不聽繼續起哄,于是壘球隊的教練老師走過來,揮拳揍了其中的幾個學生。即使這樣,仍然有人不聽勸阻繼續起哄,于是我們被趕出了球場,連我們學校壘球隊的女生也罵我們不要臉。

我覺得挨打也罷,被女生罵也罷,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們只要高興就足夠了。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十二歲至十五歲是唯一不需要在乎女人而生活的時期,在此之前要受到母親的管教,在此之后要被“心目中的女人”支使。

對方的棒球隊在校門口附近等著我們,讓我們到學校后面來。學校后面一般都是打架的地方。對方接球手的拳頭打在我的太陽穴和下巴上,中外場手一腳踢在我的小腿上,但我的拳頭也雨點般地擊打在對方的身上,其中幾個人疼得哭出聲來。我們打架也贏了。動物服輸時會仰臥在地上露出腹部,哭泣則是人類降服的標志。我們既贏了比賽也贏了打架,情緒十分高昂。

住在青木美智子家附近的那個家伙對我說:“這種時候不去女孩家,還等什么時候?”那家伙是游擊手,名叫濱野。我和濱野的臂力很大,經常練習在初中生比賽中極為罕見的雙殺,這可以說是我們練習棒球的最大的目的。比賽中,我們兩人一直在期待無人出局或一人出局有擊球手上壘的局面,有一場曾經打出了四個雙殺。

“星期天青木會在家嗎?”

乘上從鬧市開往基地方向的巴士時,我問濱野。去見青木美智子的緊張和興奮交織在一起,太陽穴和下頦的疼痛也消失了。

“在家!”濱野說道,那口氣簡直就像斷定尼斯湖怪獸會在指定的時間出現一樣斬釘截鐵,“青木每次都要看NHK的電視連續劇《中學生日記》,現在絕對在家。”

我們在山坡上的車站下了巴士,那里可以看到佐世保重工的船塢和美軍軍官宿舍。我和濱野下了汽車之后,用鼻子和嘴猛烈呼吸著汽車排出的尾氣。不知道誰說過呼吸巴士的尾氣頭腦會變得聰明,于是大家一有機會都去吸尾氣,無論老師和家長怎么阻止都沒人聽,直到有個中學生跑到停在車站的巴士后面,對著排氣管直接吸入尾氣,被送到醫院不治身亡,大家才相信大人的話,停止了這種游戲。

我和濱野踏著狹窄而大小不同的石頭臺階,從山坡上的汽車站走下山坡,兩側密密麻麻排列著低矮的民房和板樓。路上時而會碰上同學,他們見我們還穿著比賽服,便問道:“贏了嗎?”我們回答說“贏了”,順便打聽《中學生日記》播完了沒有。當時是初夏,陽光耀眼明亮,我們濃黑的身影留在石頭和水泥拼接的臺階上,不斷地彎曲伸展。伴隨著吹過胡同的清風,鮮花、炊煙以及垃圾的混合氣味飄散開來,這些喚起我內心的緊張,提醒我不是在校園,而是在青木美智子起居生活的地方和她見面。

“就是那里。”濱野說道。那里是地處山丘之間的一片木板房,可以看到佐世保重工第四船塢上矗立著的巨型吊車,據說那是當時世界最大的。六幢平房的低矮的屋檐重疊交錯在一起,每戶的屋頂上都豎著一個煙囪,看上去有一種異國情調。煙囪圓錐形的頂端涂著紅藍色油漆,不知為什么,我走向青木美智子所住的標示著A1的公寓時,一直盯視著那個煙囪,心想: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紅色和藍色。

當我走到距公寓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時,濱野說了句“那就看你自己努力嘍”,便轉身走了。濱野的家在汽車站和這里的中間,他特意陪我走到這里。“多謝了。”聽我這么說,他笑起來道:“你客氣什么?只要你再多練習一下內場防守,多練一練傳球,多打幾個雙殺,讓大家都看過癮就行了。”

我敲了一下房門,喊道:“有人嗎?”聲音有些變調,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不久,一張和青木美智子完全一樣的面孔出現在我的面前,只是臉上多了幾條似乎是用圓珠筆畫的皺紋。

“我是同班同學,名叫矢崎。美智子在家嗎?”

當我說出這句在心里練習了幾百遍的話之后,青木美智子的母親笑了。大概是我的話太客套,也可能是我的發音不夠清晰。如果她認為我缺乏修養,那就全砸鍋了,見她這么一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似乎覺得世界末日已經到來。這時青木美智子帶皺紋的臉換成了光滑豐潤的臉蛋兒,閃現在我的眼前。我已經不記得說了些什么話。我不敢正視她的面孔,只是低頭盯著左手拿的棒球手套上面的標簽“MIZUNO”。

“你經常在這樣的餐廳吃飯嗎?”青木美智子透過巴卡拉水晶葡萄酒杯問道。

“咋有那種事?”我剛要脫口說出長崎方言,急忙改口道:“沒有那么回事兒。”

第二道菜端上來了,那是“香煎肥鵝鮮肝配濃湯燒蘿卜”。鮮嫩的肥鵝肝擺在橫切的白蘿卜上。

“蘿卜上面的是什么?”青木美智子問道。我在告訴她那是鵝肝時感到十分羞澀,這倒并不是因為其中有某種虛飾。鵝肝二十年前鮮有人吃,而現在是高檔食品的一個標志,我僅僅覺得這個詞的語感和我現在頭腦中的意識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吃到。”青木美智子說著將鵝肝和白蘿卜一起送入口中,振顫著喉嚨,用她那櫻桃小口吞咽下去,并低聲自語道,“味道很獨特。”她大概從來都沒有品嘗過這種菜的味道:將肥鵝肝和白蘿卜一起送入口中,用舌頭和牙齒擠碎,兩者的味道最終也不會混合在一起。一邊品嘗,我一邊想,這兩者即使在分子和原子水平上混合起來,大概也不會融合的。兩者的味道滑過喉嚨時,區別十分顯著,我為了品味這種感覺,一言不發地吃完了這道菜,當只剩下湯汁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充滿了一種失而不可復得的失落感。看著空空如也的餐盤,那時的心情就好像熱戀的情婦突然宣告與我分手一般。那是一種和只能共享歡娛而無法互相理解的女人分手時的心情。

青木美智子注視著我,她也剛剛吃完鵝肝和白蘿卜。

“剛才,”我說道,“我想起了第一次去你家時的情景。”

青木美智子聽到這里,略微歪起頭笑了起來。那是她的習慣。

“我也想起了什么,但是吃完剛才的菜就忘了。不過,你第一次來我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你穿著比賽服,對不對?”

“是啊。”我點了一下頭,“剛才我一直在想那時的情景,但怎么也記不起來說過什么。”

“你等等!”青木美智子又略微歪起頭,舉起酒杯,里面是法國夏山—蒙哈榭白葡萄酒,她用酒杯按住嘴唇,思考了片刻,說道:“那時正好也是現在這個季節。你好像談了一些音樂,什么披頭士啦、投機者樂隊啦,記得我說只聽過披頭士的《求求你,郵差先生》,你說那首歌不是名曲,能知道這個當時很少見。”

“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對了,你想見我有什么事兒嗎?”

“啊,是那個,我的孩子現在是初中生,所以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有點兒失望。雖然并不是期待她說出夜不能眠、渴望激情之類的話,但一談起孩子,男人的進攻本能便萎縮了。

“是男孩?”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說你是一個好心眼的大叔,然后問道。青木美智子點了一下頭,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問起學校的事情,他總是敷衍了事,總之根本無法溝通,你明白嗎?”

“幾年級?”

“已經初中二年級了。”

“到了初中二年級,男孩子會開始變化。”我一邊在心里埋怨自己講得很無聊,一邊說著,“初中一年級以前,怎么說呢,還是個孩子。那以后并不是說開始發育成熟了,包括身體發育,但開始有自己的隱私是從初中二年級開始,所以說你的孩子是正常的。”

“這些我也明白。”青木美智子又嘆了一口氣,“我也一直教初中生,能理解一般的男孩兒的心理,可我家的孩子,怎么說呢,對了,三年級的時候,班里不是有個叫吉村的嗎?你還記得嗎?”

吉村是個奇特的少年,他好像一個人背負著世界上所有人的不幸,但存在感又極強。他父母分居,是奶奶把他拉扯大的,住在碎石山中間搭起的一個鐵皮屋頂的斗室之中,身患先天性心臟病,上小學時從樹上跌落下來,左腳粉碎性骨折,因此不能快跑,上初一時被卡車撞傷,但奇跡般地保住了一條性命,不知何故他和我很要好。

“我一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想起吉村。”

我不理解她話中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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