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又想起了你 I'LL REMEMBER YOU
- 戀愛永遠是未知的(村上龍作品集)
- (日)村上龍
- 2554字
- 2020-11-24 17:41:19
“我去了你說過的爵士吧。”電話里傳來了過去的同事S興奮的聲音。
我們兩人分別結束了各自的晚餐聚會,很快在銀座的一家酒吧里見了面。
這家酒吧有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媽媽桑。這個女人只要你不和她搭話,她除了說一聲“歡迎光臨”之外,再也不會主動參與客人的談話。她了解客人的心理,善于運用“把男人晾在一邊”的服務技巧。其實,不論對男人、女人還是孩子,運用這種技巧是最難的。因此,那些喜歡把手放在媽媽桑大腿上請她看手相,進而撫摸女人纖手的男人即使上銀座買醉,一般也不到這家酒吧來。
一見面,S就對我說道:“我去過紐約了。”
S是個攝影師,多才多藝,除了攝影、拍電影、拍錄像之外,還能畫油畫,辦過個展。
“在那兒將近一年哪。哦,我沒帶家人去,把他們撂在國內了。”S喟然長嘆。
S比我大三歲。我們合作拍過十幾次廣告片和企業宣傳錄像,幾年前幾乎天天見面。
“你去紐約干什么?是工作嗎?”
“怎么會是工作?我是去上學。”
“上學?”
“我上的是哥倫比亞大學。”
“學美術嗎?”
“不是,我只是一個意大利建筑史課程的旁聽生。”
“意大利建筑史?難道你在這方面接到大生意了?”
“我過去就很喜歡建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吹牛。雖然從小就特別喜歡建筑藝術,但由于工作的關系,我一直遠離自己的愛好。其實,這次讀書也不是因為自己年過四十后特意攢一筆錢去一償夙愿,其中的緣由說來話長。你知道嗎?從今年開始,民間也能實施衛星轉播了。于是,公司要求我到美國的紐約、波士頓、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最后到邁阿密等各地寫生。此次一個人去美國寫生,不用帶寫生簿,帶一臺專業用的八毫米攝像機,見到什么好的景物就拍攝下來,然后通過衛星傳送給公司。紐約你也是知道的吧?一個不速之客是沒人抽空陪你玩的,大家都很忙。所以我如果只是短時間內帶一臺八毫米攝像機去紐約單獨拍攝的話,就會落到很尷尬的困境,連個說話交流的人也沒有,跟游客沒什么兩樣。”
“所以你就上了哥倫比亞大學?”
“我的朋友告訴我那個大學現在正好有旁聽生的空額。雖然美國大學的旁聽生不像日本那樣去不去聽課都無所謂,但這樣一來就會認識一些朋友。而且,不管怎么說,在紐約還是忙一點會比較合拍吧,于是我決定去那所大學。我沒住飯店,住在曼哈頓區六十街一幢帶閣樓的高級公寓里,那兒條件優越,是一個擁有衛星通訊資格的人的私產。公寓的房間真是漂亮極了,就像電影里見到的那樣。房間里有家庭小酒吧,也有氣泡浴池或桑拿浴室。房間的面積很大,足可開一個小型派對,我在那兒也舉行過幾次。”
“你是有意在我面前炫耀嗎?”
“那兒大致可以說所有的一切都很好,換成誰都會想炫耀一下自己那段日子的舒適生活的吧?”
“我明白,特別是對女人。”
“是的,我確實是這樣想的,而且特別想告訴和我分手的女人。于是我給一個女人寄了許多漂亮的明信片。哎,你還記得嗎?我曾經追求過一個女人,說得再清楚一點,就是我和你一起工作時那個我倆都見到過的臉像混血兒、常常神情恍惚的女孩。”
我想了片刻,一時想不起那個女孩。當時拍廣告片的現場要拍的商品種類很多,經常聚集著各式各樣的女孩子,其中有模特兒、演員,還有從打零工到計時員等各類工作人員。其實我和S當時都沒有積極主動追求過那些女孩子,要是和她們有過深交的話,不會一時想不起來。
S微微地嘆息著說道:“好了,她的樣子連我自己也差不多忘了一半。不過我還是給她寄了明信片,誰知沒多久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說‘我也很想和你久別重逢,馬上來紐約和你見面’。接到她的信,我不免有些擔心,因為我只記得她的名字以及過去和她做愛的次數,她的容貌幾乎全忘了。那天,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去肯尼迪國際機場接她。她是坐日航公務艙來美國的,她在信中對我說,乘日航公務艙來美國一直是她的夢想,日航只有飛紐約的班機里才會出現公務艙座位比經濟艙座位多的現象。她的說法是真是假我也不得而知,但從中我已猜到她也是一個國際白領了。由于事先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在機場一見面,我立刻辨出了她的容貌。她風采依舊,只是稍許老成了一些,像一個靚麗的女設計師。她身穿一件米色的羊絨大衣,顯得非常合體。我倆突然相見,看到她這樣的風度,我頓時覺得寫信邀她來紐約也許是太輕率了。盡管心里這樣想,但我在她留美四天里還是盡心盡職,當了一回出色的導游。我陪她觀看了歌劇《劇院魅影》,到紐約最高級的意大利餐廳用餐,又一起聽了麥考伊·泰納[18]的音樂會,甚至讓她體驗了她興奮劑,最后我還為她買了美國著名的蒂芙尼品牌的項鏈。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對當時和我交往的情景竟然記得一清二楚。我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又是什么時候自然分手的,甚至兩人一共七次約會和性事她也全都記得。她還說了第三次約會的具體情況:我倆在新大谷的浮屠酒吧見面,一起喝了緹歐佩佩雪莉酒,又去神田的壽司店,一邊吃飯一邊聊著有關電影《使命》的話題,然后再去同性戀酒吧,那兒一個女侍者對我們講述了有關巴厘島的事情,最后的一小時我們是在情人旅館里玩了場‘69’式的做愛游戲。在我陪她游玩的四天里,我記憶中的空白不斷被她的具體講述所填補。我這次接待任務也不算重,只是陪她住宿三天,吃飯,娛樂,再加性事,如此而已。她對我說已決定今年秋天嫁給一個比她小兩歲的有錢人。第四天,她帶著滿足的心情回國了。她回國后的第三天,我突然間鮮明地回憶起和她第一次做愛時的情景。那天,她喝得大醉,而且身上來了月經,這些來龍去脈是我聽她說了才知道的。我記起的是她告訴我來了月經時我有一種難言的冷颼颼的感覺。就在這一瞬間,剩下的全部細節我都一下子回想起來了。不知為何,我突然感到了難以忍受的寂寞。那天晚上,我東轉西轉地來到村里,走進那個爵士吧。
我終于想起來了,
這個漫長的夏季
也將在最近的第五天結束,
我那時只是孤獨一人。
但我現在終于想起來了,
實現了夙愿,我就能獲得重生。
那珍貴的回憶,我又想起來了。
你那悅耳的聲音,如同夏日的微風,
在朝陽的沉寂中
我聽到了你的笑聲,
我祈愿在這第五天又能牽著你的手臂。
想起來了,
我的愿望已化作一顆耀眼的星星,
我們相約
到什么時候,再作愛的相聚,
你也想起來了,
一定會把我深深地思念。
這是當時酒吧里的歌手正在演唱的一首歌曲。名叫《我又想起了你》。我聽了觸景生情,心里感到了些許的釋然,也有了新的感悟:在人世間,不僅有隨隨便便的忘卻和無法釋懷的記憶,也有無法釋懷的忘卻和隨隨便便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