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經歷過失敗和挫折，深受大家的好評和信賴，比誰都勤奮工作又比誰都有貪欲——我的朋友K就是有著上述特點的男子。這個人盡管意志堅強，充滿自信，一切工作都能出色地完成，且能在蕓蕓眾生中令人羨慕地脫穎而出，但是，他也有不安和膽怯的時候。

電話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打來的。那時我正在觀看去年的全英高爾夫公開賽錄像。錄像里，卡卡維奇亞和格雷格·諾曼兩人手握高爾夫球桿并排站列著。我凝視著兩人的姿勢和表情，心想要是讓他們以命相賭，進行長距離的比賽，究竟誰會取勝呢？就在苦苦猜測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我急忙拿起電話，話筒里傳來了K的聲音：“是我，你還記得嗎？”

我和K是在去年年底的中學同窗會上時隔二十年再次見面的。我之所以不問其名而知道是K，主要是因為他的話音中帶有濃重的英語腔。

K大學中途輟學去了美國，此后從加利福尼亞大學轉入麻省理工學院，專攻地球物理專業，畢業后進入了一家擁有國際石油資本的著名石油勘察公司。在徹底掌握了電腦操作技術之后，他又轉入美林公司[11]。

在去年的同窗會上，K躊躇滿志地笑道：“我沒想到探測衛星所提供的地表構成分析和這五年的道瓊斯平均股價的推移分析有著如此重大的關系。”

三年前，他離開美林公司，作為獨立的證券分析師在紐約證券市場確立了第一流的地位，最近又被日本的大證券公司重金聘為高級顧問。

“為什么沒聲音，是電話壞了嗎？”K急急地問道。

我忙回答沒有這回事。其實，在中學時代我倆的關系并沒有如此親密，不過K是個對任何事都特別積極的人，盡管他沒有參加過什么體育俱樂部，給我的印象卻是對體育項目樣樣在行。

“你現在在做什么？”

“我在看高爾夫的錄像。”

“是高爾夫的練習課程嗎？”

“不，是去年的全英高爾夫公開賽。”

“是諾曼那小子輸了。”

“是的，最后獲勝的是卡卡維奇亞。”

“諾曼這小子很厲害啊。盡管卡卡維奇亞贏了，但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諾曼，三年前的高爾夫大賽情況也是這樣的。”

K說到這兒，話音突然變得微弱了。

我趁機試探道：“這句話也許不該問，你來電話是不是因為心中突然感到有點不安？”

他沉默不語。

我又問：“在同窗會上我曾和你談起過，去年我剛組建公司，又很不妥當地借了大量的貸款，只要一想起這事，我頓時就會坐立不安。你的不安是否也是這樣呢？”

“不是。”他輕輕地回答。

“也許我這樣對你說有點怪，但你突然產生不安的感覺應該也算是正常的。因此建議你去洗個熱水澡，或者吃點東西，也可以睡個午覺，這樣對你消除不安很有好處。”

“我全知道，你說的我也全做過了。但我還是搞不清為什么會突然感到不安。要說有什么煩心事也不至于這種程度。我實在忍受不了現在這種生活狀態。”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對我說出“生活狀態”這種話來。

他在電話里又道：“也許我現在說話聽上去還挺平靜的，但這只是因為我在跟你說話。你不知道我目前的情況有多糟，只要放下電話，一定會坐立不安，甚至手拿著白蘭地酒瓶都會發抖。為什么要給你打電話呢？主要是因為在去年的同窗會上，你對我一直抱著等距離看待的態度。什么是等距離，明白嗎？”

“不明白。”我老實地回答。

“在同窗會上我自豪地談起自己擁有私人飛機，你一定記得我說過星期天自己駕飛機去佛羅里達州消遣，遇到長假還飛到加勒比地區度假的話吧？當時許多同學聽了反響很大，有人對我表示敬意，也有人表面不說，心里卻充滿嫉妒，只有你對我抱著既無敬意又無嫉妒的等距離的超然態度。當然我的話可能不確切，這僅僅是一種比喻而已。”

“難道你的不安和愛情無關嗎？”

“是的。老實說，我對今天不安的原因是很清楚的。”

“是什么呢？”

“我自己也討厭這種因過度興奮而造成的心臟負擔。首先要說明這不是同性戀引起的，但我確實有異常的性的嗜好，當然還稱不上犯罪行為。現在美國也流行這種手淫的游戲，而日本在這方面更加開放，只要有錢就能得到無限的快樂。”

我盡管不知道他具體講的是什么，但我聽得出他講述時的異樣語調。

“我玩這種游戲實在是過了頭。從昨晚開始連續不斷地玩了十六個小時。我明明知道這種游戲的后果，但身陷泥坑不能自拔，反而拼命地訓練自己如何在心理醫生面前尋找自我辯解的理由。盡管如此，我的內心還是難以克制地產生了自己似乎臨近發瘋的那種不安和恐懼。在紐約那兒有一家很好的爵士吧，過去每當我突然產生難以克制的不安時必去那兒，但它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已經記不清了。也許在一種非理性的精神狀態下，有時甚至連具體的場所也會想不起來的吧？”

“那兒有女歌手唱歌嗎？”

“你也知道啊？”

“我沒去過，但那種爵士吧是聽說過的。”

“我總是去聽那首關于等距離關系的女聲獨唱。”

“那是首什么歌曲？”

“《楊柳依依，為我而泣》。那是對細柔的柳枝抒發自己的情感。

楊柳依依，為我而泣。

代表我的心聲，為我悲泣，

嫩綠細柔的柳枝在風中搖曳，

憔悴的人影隨風而逝。

殘夢已無處尋覓，

夏天的花季在我心中消失。

風在低聲嘆息，

那罪惡深重的情戀往事。

我為那遠離故鄉的女人

在后悔、痛惜。

夜也悲啼，

燈火已盡的漫漫長夜

仿佛聽到所有的人都指責我對你的薄情無義。

輕搖的悲傷柳枝喲，

如果對我懷有同情之意，

請低垂你那嫩綠細柔的枝條，

和我一起，

用枝葉把我的人影輕輕遮起。

請用你那迷人的風姿

放聲為我悲泣……

歌詞就是如此。要是東京也有那種爵士吧就好了。”

K說完后沉吟半晌，掛上了電話。他最后的話語中透露出他認為東京也有那種爵士吧的意思。我想，K一定會親自去尋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