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過去相比，為什么感覺不一樣？”我對著他認真地發問道。

他是個音樂家，過去我還在那家大型代理店供職的時候，曾經和他有過幾次合作。他的專業是現代音樂，卻擅長改編用于電視廣告片的音樂，這是現在他的主要收入來源。在當今音樂界內，他作為第一高手而名聞遐邇。

差不多十年過去了。我沒想到這次竟能在南青山[7]的一家意大利面館和他邂逅。這面館主要面向年輕人，品種豐富，供應著近五十種通心粉和色拉。店內燈光明亮，宛如白晝，顧客在用餐的同時還可愜意地欣賞著稍加改編的爵士音樂。

“不知為什么，我總有一種硬硬的感覺，雖然基本上能接受，還沒到疙疙瘩瘩難以忍受的程度。”他緩緩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的回答使我一時難以理解。是就面館的氛圍而言？抑或是評價通心粉的滋味？還是談論正在播放的爵士音樂？

和他這次見面頗有戲劇性。那天我在路上突然產生了想喝杯啤酒的念頭，偶然走進了這家意大利面館。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他正坐在入口附近的一張餐桌邊吃面條。面條里放了很多蘑菇，上面還澆上一層厚厚的奶油汁。這樣的食品看一眼就沒胃口。

“啊！”他一見我就驚喜地叫出聲來，向我招招手，又指指同桌的另一把椅子，邀我一起用餐。于是，我不顧女招待露出的鄙夷的臉色，簡單地要了一杯店里現制的生啤。

誰知剛入座不久，他就發出了這樣深沉的感嘆。

什么是硬硬的？難道是指這家店的通心粉面條嗎？

他似乎看到了我心中的疑惑，搖頭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里的面條倒是十分柔韌，非常好吃，我指的是人的情緒。”

哦，原來如此。我一下就想到了店堂里播放的爵士樂。

他的感覺十分靈敏，又搖頭否定了我的想法：“你又猜錯了。不過這首《憂郁又多愁善感》改編得實在太糟糕了，就是原創者康特·貝西[8]聽了也會大吃一驚，如果現在他在這兒聽到這首曲子，一定想不到這是自己精心創作的名曲。”

他的解釋我還是不滿意。剛才你不是說人的情緒嗎？為什么說人的情緒是硬硬的呢？

他苦笑道：“請不要誤會我的原意。我并不是無謂的嘆息，而只是表達內心的一種感覺。也許你對我的疑問本身就發生了偏差吧？”

他這樣的口吻使我不由想起了往事。那時他是我這一行業中最權威的評論家，他寫了一本介紹意大利里維埃拉海味餐館的導游冊，從法國的圣特羅佩寫到意大利的熱那亞，被譯成法語，甚至在法國當地也引發了熱議。

“那么你為什么會來在這家意大利面館吃飯呢？”

“唔，問得好。這才是你我見面后應該最先提出的問題。看看窗臺上的本杰明樹[9]的盆栽植物吧，還有那白色的墻壁，帶花紋的磨砂窗玻璃，方格條紋的臺布。”

嗬，都是意大利產品。

“你要是一樣一樣地看，這些確實是意大利貨，但尺寸、間隙等細節卻作了很大變動，意大利通心粉太粗，是面條和白菌[10]的混合物。再說這面條的名稱也不對，味道更不正宗。盡管如此，大多數顧客并不知情，依然把它當作意大利通心粉。聽說二次大戰結束之前布拉格還有一家中國餐館，最近由于中蘇兩國的爭斗，整個捷克已經沒有一個中國人了，可那家餐館后來的廚師們雖然不知道什么是正宗的中國菜，卻依然胡亂地制作中國式的春卷和餃子濫竽充數。你再看，這里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燈具確實是意大利貨，但真正的意大利面館不會這樣白天也大放光明，即使你去迪士尼樂園的意大利館也絕對見不到這樣的情況。另外，我也想問問你，你怎么也會來這家面館的？你不是說一直喜歡清靜，連吃京都的甲魚、布雷斯的小雞都嫌鬧的嗎？”

我現在從事的是艱苦的影視錄像制作工作，不再跑過去那些廣告商的高級辦公大樓了。再說我走累了，人又渴，確實想喝杯啤酒解乏。

“噢，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停止吃面，輕輕地嘆息道。

接著，他壓低嗓音，對我道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其實，我來這兒真正的原因是看見了那個女人進了這家面館。她叫慶子，在一家唱片公司的宣傳部供職，是個標準的美人，為人溫順，說話柔和，再加上那高聳的乳房和豐滿的臀部，只要和她一接觸定會產生銷魂的愉悅之感。她是近乎達到我們國家現在的無形文化財產標準的絕色美人。三年前她成了我第四個情人。她知道我已結婚，也知道我有其他的情人，但她很乖巧，就是一個月不見面不和她打電話，她也不會有怨言。而且她循規蹈矩，除了我從不和其他男性親密來往。只要我一叫她，不管多晚她都會精心化妝，衣著靚麗，來到我的住所。她通常都穿黑色絲綢內衣，這樣會更給我帶來悅目的感覺。不久，我又有了第五個情人，是個極端任性的女人，為了哄住她，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不得已冷落了慶子，這樣的情況足足持續了半年。慶子依然老老實實地等著我，沒有半點怨言，你說這樣的女人是不是最理想的情人？”

“這樣的女人真是太老實了。”

“不，你說得不對，這不是太老實的問題。實在是她的心地太善良了。她是個為了無恥又無自制力的臭男人甘愿犧牲的女神。不過，我的惡行似乎并沒有對她造成什么刺激，她對現狀總是抱著逆來順受的態度。而我，正因為她的忍讓，反而認為其心可欺，無情地拋棄了她，我竟然把這個女神當作可有可無的玩物。”

“真是作孽啊，你這樣是要下地獄的。”

“是的，我現在已經掉進了地獄。哦，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要說失去的東西總是最珍貴的寶物之類抽象的話語，而是確確實實地在四天前，我看到慶子和一個男子進入了這家面館，他們兩人親密地挽著胳膊，深情地相視而笑。”

“這是為什么？難道這個溫柔賢淑的美人也有了新的男友嗎？”

“就在我見到慶子和她新男友的那個夜晚，我來到了一家至今想不出具體地址的神奇的爵士吧，有個女人在唱：

久未相見，你還好嗎？

身影是否依然如故？

不論怎樣描述

你總比那時更有魅力。

傳聞已悉，我心依舊。

你和新人該是如何的快樂？

分手之后，音訊杳無，

望穿秋水，不見君影，

我多想和你再次相逢以慰寂寥。

久未相見，我心依舊。

對不起呵，相思切切，

從那時到現在

你我宛如相隔銀河，

突然對你發出心語，我深感歉疚，

當然你未必知道我此時的情思，

但我要你早早地明白，

我的感情永不會變，

還在深深地眷戀著你。

不過我不再寂寞，

不再寂寞

因為我現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聽著那首歌曲，深深地明白我在慶子的心中已經消失了。而那個新男人的適時出現，填補了我和慶子斷絕來往后留下的空白。我仿佛在瞬間又回溯了那段流逝的時光。往事如煙，覆水難收。他們兩人到底交往了多長時間，我茫然不知。我感到過去的一切就像兩個小時的電影濃縮在兩秒鐘里，直接進入我的腦海，我直接地洞悉了其中的底蘊，它清楚地告訴我，作為這場電影里的角色，我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只剩下死亡這一條路了。因此，我必須一直呆在這家面館，向慶子表明我還活著。”

他為了等慶子，在這家意大利面館吃難以下咽的通心粉面條已連續三天了。我最后問他如果真的遇見了慶子，打算怎么說呢？他臉色蒼白地道：“只能說‘好久不見’吧？”看來不管那個慶子姑娘如何反應，他這個角色是必死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