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跳舞的人群也是一種樂趣。

在一家老式酒店的舞廳里，我尤其注意到那些老年夫婦相依相偎地跳著貼面舞。他們雖然舞步遲緩，且基本上沒有任何變化，卻依然樂此不疲，似乎身上的激情又得到了盡情的釋放。

每當(dāng)看到這種情景，總會引起我深沉的思考：那些年邁的外國老夫婦為什么能這樣快樂地跳舞呢？

來到紐約后第三天，我和老朋友S見了面。我倆一起看了歌舞劇，然后來到阿爾岡昆飯店的酒吧。兩人喝著酒，聊起有關(guān)老年夫婦跳舞的話題。過去，S和我雖然不在同一個大學(xué)，卻住在同一幢公寓，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有次他母親突然來公寓看望自己的兒子，情急之中，S把帶來的女朋友藏到我的房間里。當(dāng)天他的女朋友就在我的房間里過夜。半夜里，那個女人借口說“太寂寞了”，竟然誘惑我和她上床。我嚴(yán)詞拒絕了這種非禮的請求，并在事后對S提出忠告：“那個女人有問題，你還是盡快和她分手。”當(dāng)時S正陷于熱戀之中，沒有接受我的忠告，但不久，他聽說了那個女人主動和一個不知是律師還是醫(yī)生的兒子秘密交往，這時才明白我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

S在二十三歲的青年時期就通過了司法考試，然后去美國耶魯大學(xué)留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回國，在美國當(dāng)了一名律師。從此，我和S人處兩地，每年通一兩次書信互相致意。我只有S這樣一個好朋友，所以非常掛念他，常給他寄京都的醬菜，他也給我送來緬因州的龍蝦。

S問道：“日本老人不跳舞嗎？”

“幾乎沒看到。”我頗為自信地回答。因為第一個適合日本老年夫婦跳舞的場所至今沒有出現(xiàn)。

“不跳舞的只是日本人嗎？”

S穿著一身縫制考究的藏青色西裝，樣子很閑適，面料的特有光澤不憑手感也知道是昂貴的羊絨。

“不只是日本人不跳。”

“中國人一定不會跳，好像韓國人也不跳。”

“那么說印度人也不跳，伊朗人和摩洛哥人也都不跳啰？”

“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人是跳舞的，但那是另一種形式的舞蹈。你見過黑人跳舞嗎？”

經(jīng)他這么一問，我只得老實承認(rèn)沒有見過。我雖然看到過有人按照傳統(tǒng)的音樂，例如混合著牙買加的音樂、巴西的桑巴舞曲以及黑人靈歌的節(jié)拍，搖晃著身體，踏著舞步的情景，但從來沒有見過黑人們跳貼面舞的樣態(tài)。

“這樣想來，跳貼面舞的老年夫婦只占很少的一部分。”

“是白種人。”

“白種人也有好多種。比如說拉丁語系的民族吧，像西班牙人、住在意大利平民區(qū)的那些人，還有希臘人，都喜歡手挽著手跳舞，這和跳貼面舞是完全不同的。至于法國人、德國人、俄羅斯人，也很少聽到他們喜歡跳貼面舞。”

“那么，跳貼面舞的究竟是哪些地方的人呢？我曾經(jīng)在各種各樣的場所親眼見到白人老年夫婦親密地跳舞。譬如說，在新加坡的萊佛士大飯店，法國南部戛納的內(nèi)格雷斯科飯店，還有夏威夷的喜來登大飯店等地方，我都見過這種情形。”

“他們一定很快樂吧？實際上……”S輕輕地問了一聲。

“我看他們好像都很快樂。”

“你看問題太表象了，其實情況是很復(fù)雜的，世界上的人群中，有人能快樂地跳舞，也有人不能快樂地跳舞，換句話說，有人不能快樂地跳舞就不能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也有人即使不能快樂地跳舞也能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這也意味著日本人以及其他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人，即使上了年紀(jì)后不跳貼面舞也能很好地相處。”

“你怎么會有這樣別扭的想法呢？我老實告訴你，那些喜悅發(fā)自內(nèi)心、快樂地跳著貼面舞的老年夫婦到處都有……”

S不由得感嘆道：“啊，那些寂寞的美國人。”

我此時能夠體會到S的心情。當(dāng)一個人感到寂寞時，他眼中別的人也是同樣寂寞的。過去，吉姆·莫里森[26]就唱過這樣一首歌。

S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道：“唔，那確實是一首好歌。其實你想說什么我都明白。如果要我說，所謂的跳舞，不管是貴族社交場合的跳舞，還是那些未開化人跳的扭屁股舞，都只能算模擬性交的動作吧？”

“但有的年輕人說迪斯科是一種運動呀。”

“迪斯科不是和別人沒有關(guān)系嗎？僅僅是自我陶醉而已。但我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對老年夫婦跳舞如此感動？”

S已和一個美國女人結(jié)了婚。所以我真想問他“你難道沒有和尊夫人一起跳過貼面舞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S至今還沒有孩子，他妻子身體不好，幾次流產(chǎn)。他曾經(jīng)寫信告訴我這件事。他在信中這樣寫道：“……我妻子非常沮喪，我不忍心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模樣，不得已去了西印度群島，住在當(dāng)?shù)刈詈廊A的大飯店里，每晚總?cè)⒓语埖昱e行的舞會……”

什么是最好的享受？

簡直像在天堂里歡度蜜月。

你雖然沒有認(rèn)真地說出什么，

我的心卻在撲通狂跳。

我終于明白，

苦苦尋覓的竟是這樣的情態(tài)。

和你臉貼著臉，

相依相擁親密起舞的時候，

我終于醒悟，

認(rèn)為自己懦弱原是不必要的顧慮。

那些不安的思緒，那些擔(dān)憂的心事，

就像不走運的賭徒輸?shù)靡桓啥簟?

和你臉貼著臉

相依相擁親密起舞的時候，

我竟然對生活充滿了興趣，

我喜歡登山，也愛好釣魚，

但都無法和這樣的情態(tài)相比，

世上的樂事都會黯然失色：

和你一起

跳著甜蜜的貼面舞。

求求你，

和我一起盡情地跳吧！

你的玉臂，

你那充滿魅力的一切，

總是在我身旁

閃耀著迷人的光輝。

和你臉貼著臉

相依相擁親密起舞的時候……

這就是那首激動人心的《臉貼臉》。如果身臨其境，誰都會滿心歡悅地盡情跳舞。就算和老情人跳舞也不會心動的只有男人，女人無論到了幾歲，只要有溫暖的情懷，就會產(chǎn)生和對方跳舞的欲望。此時，我真想對S說出自己的這種感受，但欲言又止——因為S已經(jīng)岔開了關(guān)于老年夫婦跳舞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