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年有養:農村貧困老人扶持政策評估及建議
- 唐麗霞 姜亞勤 趙文杰
- 12981字
- 2020-12-10 19:37:30
二 文獻綜述
隨著中國社會老齡化的快速發展,老年人在社會保障和福利方面面臨嚴峻挑戰,尤其由于農村地區勞動力外出務工、傳統社會變遷等因素,老年人問題更為突出。長期以來,中國農村老年人因其在多方面所處的弱勢地位,與城鎮老年人相比更為脆弱,更易陷入貧困的狀態中。在有關貧困的定義中,與將貧困歸結為個人能力缺失、達不到基本生存需求的“絕對貧困”不同,“相對貧困”更偏重社會的影響,認為貧困是達不到社會平均程度的一種生活狀態,也更強調貧困產生于貧困群體與其他人群相比較的過程中。2001年世界銀行定義了“貧困”的三個特征:一是缺少機會,即缺少參與經濟活動的機會;二是缺乏話語權,即在一些關系到自己命運的重要決策上沒有發言權;三是脆弱性或者缺乏保障(容易受到經濟以及其他沖擊的影響,例如疾病、糧食減產、宏觀經濟蕭條)。國內學者在研究中國的貧困問題時提出了相類似的觀點,并認為低收入水平、生活困難往往是“缺乏可持續發展能力”“缺乏話語權”等貧困的根源所導致的(童星、林閩鋼,1994;喬曉春等,2005)。
目前有關農村貧困老年人的實證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主要圍繞貧困線的確定、老年人口貧困發生率及其規模的估算;另一類則關注老年貧困人口特征的描述以及與此相關的反貧困政策。從可查找的文獻資料看,后者的數量更多。本研究將從農村貧困老年人的測量指標設定與規模估算、農村貧困老年人的人口特征、農村貧困老年人致貧的因素、有關救助與社會保障政策、當前政策存在的問題與建議五個部分,對已有研究進行總結和述評。
(一)農村貧困老年人的人口規模與測量
目前,關于中國老年貧困人口的總體規模、老年貧困的程度均無全國性的統計調查;已有的研究中,因不同學者各自依據的貧困標準不一,調查的地域范圍也有所不同,我國農村老年貧困發生率的估算存在諸多爭議。
1.貧困線的界定
已有的測算貧困線的理論方法包括福利函數法、福利指標化法、指標疊加匯總法和實際方法(白樺等,2004)。而在以往研究中學者多用到的實際測量方法包括:絕對貧困線法(收入比例)、相對貧困線法、消費貧困法、認知貧困法(主觀貧困)等。①絕對貧困線(收入比例法):在城市采用調查中所得到的各地的最低生活保障標準;在農村以城市最低保障標準乘以0.3作為絕對貧困線。②相對貧困線:根據國際貧困線標準法,將老年人相對貧困標準線定義為當地(以省為單位)老年人月均可支配收入的50%。③消費貧困:把此定義為月個人現金收入與個人消費之差,即凈收入小于零的老年人被定義為貧困老年人。④認知貧困(主觀貧困法):老年人認為自己經濟狀況“十分困難”的,被定義為認知貧困。以上四種方法在國內學者的研究中較為多見,而其他如恩格爾系數法、市場菜籃子法(必需品法)、馬丁法、數學模型法等并不常見。
2.農村老年人貧困發生率及規模
已有研究中不同學者因各自依據的貧困標準和測算方法不同,調查的地域范圍存在差異,對我國農村老年人貧困發生率的估算結果不一而同,以下是現有研究的不同估計結果。
全國城鄉貧困老年人狀況調查研究課題組于2002年對12個省、區、直轄市的城鄉貧困老年人狀況進行調查,城鄉分別以最低生活保障線和“難以維持基本生活”為測量的貧困線,結論為2002年我國城鄉貧困老年人有1010萬,其中農村860萬。但該調查被質疑缺乏對老年人收入的定義,并且調查省份的大量缺失導致信度不高(喬曉春等,2005)。
于學軍(2003)利用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所做的2000年中國城鄉老年人口狀況一次性抽樣調查數據,以不同貧困測量方法進行估算,認為中國老年貧困人口的總體規模分別為:3853萬(恩格爾系數法);4487萬,其中農村3222萬(國際貧困線標準法);4285萬,其中農村3354萬(主觀感覺法)。王德文和張愷梯(2005)認為于學軍過高估計了中國老年貧困人口數量。他們根據國家統計局、國務院扶貧辦公室、民政部與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的統計數據,提出應該將收入、消費、主觀評價三套指標進行比較,認為全國老年貧困人口數量為921萬—1168萬,其中農村數量為736萬—922萬;總的老年貧困發生率為7.1%—9.0%,農村老年貧困發生率為8.6%—10.8%。
喬曉春等(2005)將2000年“中國城鄉老年人口狀況一次性抽樣調查”數據加權處理,測算結果是全國貧困老年人口總量為2274.8萬人,農村貧困老年人口比例為18.8%。楊立雄(2011)通過對城鎮和農村最低生活保障數據的分析,認為總體貧困發生率為10.77%,其分別采用農村貧困線和“1天1美元”兩個標準,得到的農村老年貧困人口數量存在一定差距,但是根據農村最低生活保障數據推算的結果,中國農村老年貧困人口的數量超過1400萬。
在有關地域差別的研究中,喬曉春等(2005)認為在其調查的20個省份中,總體上老年人貧困問題最嚴重的是云南、陜西、山東、安徽和湖北,情況比較好的除了上海、北京和天津3個直轄市以外,還有浙江、福建、黑龍江等。農村地區以每月50元為一般貧困線,得出結論:農村老年人貧困比例最高的是云南省,36.2%;其次是山東省和陜西省,有1/3以上的農村老年人生活在貧困之中;河南和河北有26.8%的農村老年人生活在貧困線下;農村貧困老年人比例最低的是新疆,其次是福建和黑龍江。
(二)中國農村貧困老年人的特征及主要問題
在有關我國農村貧困老年人口的特征研究中,一些學者有這樣的描述:“女性貧困人口大大多于男性”;高齡老年人、患病、獨居的農村老年人生活質量相對更差,主觀幸福感相對更低;“未婚、分居、離婚、喪偶的農村老年人的生活質量和主觀幸福感評分均低于夫妻同住的農村老年人”;文盲、受教育程度低的老年人,遭受貧困風險明顯較高(喬曉春、張愷銻、孫陸軍,2006;李德明、陳天勇、吳振云,2007)。總結起來,農村貧困老年人在物質和精神慰藉上均缺乏應有的支持,特別是一些較易陷入貧困的特殊群體,包括高齡老人、女性老人以及與居住安排相關的獨居、喪偶、空巢和留守老年人等。
1.老年人物質生活缺乏有效保障
農村貧困老年人的主要特征是缺乏收入來源、患有疾病比例較高、物質生活容易陷入貧困。而且從消費水平看,伴隨著經濟收入的不足,部分地區的農村貧困老年人出現了“零消費”現象,這一弱勢人群無法享受到基本的社會消費(張嶺泉、鄔滄萍、段世江,2008;仇鳳仙,2010)。就不同類型的老年人而言,石叢(2014)的研究發現,獨居老年人相比于非獨居老年人能夠獲取的經濟支持較低,女性相對于男性較低,年齡高者相對于年齡低者收入較低,務農老年人與非農職業老年人收入相差較大。此外,在農村青壯年外出務工人數不斷增加的背景下,有研究認為老年人及其家庭會因為人口流動而增加收入(姚挹灃,2013)。基于欠發達地區的研究發現,子女或老年人本身外出務工帶來的收入并不穩定,加上老年人身體機能退化無法從事大量農業生產勞動,其收入來源處于不確定狀態,但農村總體經濟的發展卻帶動老年人支出水平的提高,使老年人的經濟狀況更為脆弱。
農村老年人物質生活缺乏有效保障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是正式社會保障制度尚未發揮足夠的作用。雖然目前農村已經基本建立起最低生活保障制度、農村新型養老保險制度等一系列與老年人息息相關的社會保障制度,但現有制度的保障水平仍然不高(穆懷中等,2013;陳芳、方長春,2014),老年人主要依靠家庭和自身勞動等獲取收入(鄢木秀,2007;郅玉玲,2009)。而且農村貧困老年人身體健康狀況并不樂觀,在現有醫療保障水平下,老年人因醫療支出加重經濟負擔的情況也較為常見(宋月萍,2014)。正式社會支持難以發揮應有作用,而非正式的家庭養老在社會變遷背景下受到沖擊,農村老年人遭遇貧困的現象時有發生。
2.老年人精神贍養被忽視
農村貧困老年人除物質生活水平較低外,還面臨精神贍養和精神需求難以得到滿足的現實困境。現階段農村老年人獲取經濟贍養和物質幫助的需求逐漸受到社會各界的重視,但農村老年人的精神需求問題在農村青壯年外出、農村家庭空心化的情況下越來越凸顯(伍小蘭,2009;安俊美,2011;石叢,2014)。老年人精神需求的滿足與經濟發展有密切的關系,精神需求的滿足是以物質需求的滿足為基礎的,但精神需求的滿足并非完全取決于物質需求的滿足(周紹斌,2005),農村貧困老年人物質需求難以得到有效保障,其精神需求和精神贍養也存在較多問題。從城鄉差異角度看,李建新等(2014)利用2011年的中國老齡健康長壽影響因素跟蹤調查(CLHLS)數據分析發現,相比于城市老年人,中國農村老年人心理健康水平偏低,經濟因素對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顯著影響。
此外,貧困老年人往往缺乏子女照料和精神慰藉,自評生活質量較差或生活滿意度較低,時常有孤獨感,少數老年人甚至出現了悲觀厭世情緒(郭榮麗、呂裔良,2012)。陳芳和方長春(2014)針對欠發達地區的研究發現,傳統上農村家庭成員會為老年人提供精神慰藉,而目前的農村家庭在養老功能上出現了退化,老年人不得不選擇情感自撫。農村青壯年外出務工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子代與親代之間的溝通交流,留守在農村的老年人與子女之間的聯系相對變得不密切,老年人在情感支持方面處于更為弱勢的地位。
3.傳統農村養老保障面臨挑戰
在正式社會保障制度仍不完善的情況下,中國農村老年人主要依靠家庭養老和自我養老(姚挹灃,2013),然而目前中國農村家庭養老保障的功能在弱化,同時老年人由于自身勞動能力下降難以有效從事農業生產勞動以獲取經濟收入,傳統的以土地為基礎的養老保障也變得難以實現(楊清哲,2013)。城市化和工業化的發展使得老年人的養老需求也在發生改變,傳統以家庭為主的養老保障模式難以適應農村人口空心化和農村家庭空巢化的趨勢,不能有效滿足老年人的養老需求(許亞敏,2009;宋月萍,2014)。農村青壯年的外出不僅僅帶來老年人生活照料的減少和精神慰藉的困難,還增加了老年人從事隔代撫養和農業生產的負擔,傳統“養兒防老”的方式在現代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鄢木秀,2007;宋月萍,2014)。有研究發現,在欠發達地區老年人中,近六成人依靠自身勞動和儲蓄等獲取經濟來源,子女等能夠提供的經濟支持十分有限,而日常生活照料也主要由老年人自己或配偶完成,子女無法提供十分有效的幫助(陳芳、方長春,2014)。農村計劃生育的實施使得老年人可以依賴的子女數量相對減少,可獲取的經濟支持和精神贍養相對減弱,獨生子女家庭的農村老年人養老意愿“去家庭化”趨勢明顯(丁志宏,2014)。傳統社會的變遷對農村社會結構產生較大沖擊,青壯年一代的外出與老年人的留守之間產生了養老方面的現實問題,傳統家庭養老方式正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
4.高齡、喪偶等特殊老年人生活較為困難
中國農村貧困老年人中的一些特殊群體,包括高齡老人、女性老人、獨居、喪偶、空巢及留守老年人,相比其他農村老年人及城鎮老年人而言,更易陷入貧困的狀態,且主觀幸福感明顯較低。
第一,高齡老年人、獨居、喪偶老年人。在經濟供養、醫療保健、生活照料、精神慰藉等方面面臨許多困難和問題,其生活滿意度與經濟來源、居住安排(主要是獨居比例的高低)相關(李德明、陳天勇等,2007)。丁志宏(2011)的調查結果顯示農村高齡老年人的照料81.2%由家庭完成,排在前三位的照料者分別是兒子、兒媳婦和女兒。然而,高齡老年人喪偶率高、獨居較多,同時子女遷移、外出打工、死亡或喪失勞動能力帶來的家庭規模核心化,也加劇了農村高齡老年人的貧困問題。
第二,女性老年人。農村女性老年人受教育程度與男性相比普遍較低,且由于平均壽命的關系,其喪偶時間比男性早,寡居時間比男性更長,特別是喪偶女性老年人在缺乏經濟收入和子女照料時更容易陷入經濟上的貧困(劉彥喆,2011)。同時,女性老年人從情緒上比男性更多地表現出悲傷和恐懼,具有較強的孤獨感。受到傳統文化和社會性別分工的影響,農村女性較少參與社會文化活動,步入老年后往往社會交往面較窄,缺乏情感交流和溝通的伙伴(韋艷、劉旭東、張艷平,2010)。
第三,空巢及留守老年人。在農村勞動力大規模向城鎮遷移的大背景下,承擔主要贍養義務的農村青壯年的大量流出,動搖了家庭養老的基礎,使農村養老,特別是留守老年人的養老問題凸顯。學術界對子女外出對留守老年人經濟供養的影響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有學者認為子女外出后經濟水平得到明顯改善,會通過匯款等方式為父母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持,絕大多數留守老年人的經濟和福利狀況也因此得到改善(賀聰志、葉敬忠,2009)。但更多的學者認為遷出子女不能為留守老年人提供充足、穩定的支持,例如斯格爾頓(Skeldon)對蒙古國、泰國以及我國內地、香港等國家和地區人口遷移的研究結果表明,子女外出導致老年人的貧困化問題更為嚴重(賀聰志、葉敬忠,2009)。同時,由于老年人缺乏與子女的家庭聯系,精神上的孤寂也大大降低了留守老年人的幸福感(申秋紅、肖紅波,2010)。
(三)影響農村老年人貧困的因素
農村貧困老年人大多具有缺乏經濟來源、患有疾病、出現“零消費”現象、缺乏子女照料、存在孤獨感等特征。而就影響其貧困的因素來說,不同學者根據自己的研究視角提出了各自的研究結論,對導致貧困的因素已闡述得較為全面和充分。
第一,經濟資源的匱乏加上經濟開發不足,使中國農村整體經濟發展水平滯后,這是造成老年人貧困的首要原因。第二,由于老年就業機會的喪失,健康資源的喪失和技術、文化優勢的喪失等諸因素的共同作用,農村老年人自身經濟自立能力不足。第三,正式制度保障的缺失,使得農村貧困老年人無法獲得正式支持網絡的社會保障。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制度、低保、五保、社會救助等措施缺位或覆蓋面不足,使他們在陷入貧困后往往不能依靠正式制度的支持來擺脫困境。第四,非正式支持系統的弱化,如家庭養老、鄰里照顧、宗族與社區資本等非正式體系正在受社會變遷的影響愈顯薄弱,NGO在中國農村所能發揮的作用有限,這使老年人在日常生活中缺乏非正式的支持。第五,農村孝文化的式微、“養兒防老”社會風俗的根深蒂固、“代際互惠”的依賴型養老心理等一系列農村養老文化的沿襲,也是造成老年貧困、代際延續性貧困的重要因素。
1.研究視角
一些學者嘗試利用以社會排斥理論和福利三角理論闡述農村貧困問題,但現有研究均未直接以農村貧困老年人為研究對象,通過這兩種理論視角對農村老年人貧困狀況的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拓展。此外,還有學者以場域理論為分析視閾,以文化慣習約束與社會場域形塑相融合的研究路徑深化對中國農村老年貧困現象的認識(孫文中,2011),但這一角度的分析并不多見。
社會排斥理論是貧困問題研究中繼絕對貧困、相對貧困、能力不足等理論之后的一種新理論,其認為貧困人群除了收入低以外,他們還在就業、社會服務和社會關系等方面遭到排斥。從社會排斥理論的角度看,農村老年貧困被定義為“年齡在60歲或者65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在經濟上不能滿足基本生活需要,在社會生活中缺乏能力、缺乏社會保護并在某種程度上被排斥的一種邊緣化的生活狀態”(仇鳳仙,2010)。社會排斥被一些學者視為中國農村貧困以及老年人貧困在社會發展中久治不愈的深層次原因(銀平均,2006;李洋,2007)。仇鳳仙(2010)認為由于貧困和購買力低使得弱勢人群無法享受到基本的社會消費,他們就成為所謂的“被排斥的消費者”,而農村老年人的“零消費”正是老年人被市場排斥的一個現實寫照。
福利三角理論認為市場提供就業福利,家庭提供非正規福利,國家提供正規福利,三者相互補充,當成員在就業市場遭受失敗時,國家和家庭提供的福利支持能夠有效地緩解風險,減少貧困的發生。而老年人口貧困的發生正是由于市場、家庭、國家提供福利的缺失而導致的。彭華民(2005)從福利三角理論出發,認為就業制度的變遷增加了貧窮社群成員在市場上的風險,社會福利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一部分由失業帶來的風險,但覆蓋面尚不充分;家庭中的互助不能完全解決他們在就業市場上遭遇到的風險,因而無法改善兒童、老年人、患病者、殘障人的照顧問題。
2.致貧因素
在對農村老年人口陷入貧困原因的分析方面,學者們從不同角度進行了實證研究,概括起來主要有五個方面,一是農村老年人貧困源于其可獲得的外部經濟資源匱乏;二是老年人自身經濟自立能力不足;三是正式制度的支持不足;四是非正式支持發展緩慢;五是農村傳統的養老文化面臨挑戰。
(1)區域內經濟資源匱乏或經濟發展水平較低
主流觀點一般認為,農村貧困地區資源要素缺乏或者經濟開發不足是連片特困地區發生貧困的一個重要因素。在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中,一部分地區自然資源匱乏、生態環境惡劣,缺乏經濟發展的良好基礎;而另一部分地區雖有較為豐富的自然資源和良好的生態環境,但由于開發利用不到位、傳統經濟缺乏帶動作用等無法獲得較好的經濟發展(陳琦,2012;張立群,2012;汪霞、汪磊,2013)。“許多農村貧困老年人生活在缺水、土地貧瘠、交通不便、能源缺乏的地區”,資源匱乏的限制作用對“農村老年人的贍養形成了硬約束”,區域內經濟發展落后使連片特困地區農村老年人總體經濟狀況不容樂觀(羅遐、于立繁,2009;孫文中,2011),落后造成了一些老年人缺乏經濟支持,老年人可以獲取的經濟來源十分有限。
(2)農村老年人自身經濟自立能力的不足
老年人經濟獨立能力下降是老年人就業機會喪失,健康資源喪失以及技術、文化優勢喪失等諸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其一,老年人就業機會的喪失。
對于農村老年人而言,在缺乏社會養老保障制度的背景下,土地的保障作用隨著勞動能力的喪失而自然消解,不少學者認為農村老年人參與勞動程度的差異是衡量農村老年人貧困程度的一個重要因素(龐麗華等,2003;仇鳳仙,2010;蔡昉等,2012)。仇鳳仙(2010)調查發現,部分70歲以上的農民依然在耕種自己名下的土地,由于不能承受繁重的體力勞動,除去雇傭人員所支付的成本后,勞動所得也余剩無幾。農村老年人的勞動參與率較城市高這一結論也被學者們所認同,60—69歲人口的勞動參與率雖有所降低,但仍有超過2/3的人在工作(蔡昉等,2012;龐麗華等,2003)。很明顯,由于缺乏社會養老保障機制,農村老年人更多通過繼續勞動為自己的老年生活提供支持,一些高齡老年人(75歲以上)基本勞動能力的喪失和疾病是迫使老年人停止勞動的最主要因素(龐麗華等,2003;仇鳳仙,2010)。此外,仇鳳仙(2010)還提到了在其所調查的皖北某村還存在子女與老年人爭奪土地耕種權的問題,從而加劇了土地保障作用的消解。
其二,健康資源的喪失。
農村貧困老年人是一個疾病經濟風險很高,且自身抗風險能力卻很弱的群體,疾病的沖擊更容易使家庭在短期內陷入貧困(洪秋妹、常向陽,2010)。盡管我國農村貧困與健康貧困狀況不斷得到改善,但也存在反復與波動;“貧困戶更易受到健康沖擊,對醫療服務的有效需求不足,醫療負擔過重”(洪秋妹、常向陽,2010)。當前在大部分農村地區,我國政府相繼建立了新型合作醫療制度和特困醫療救助制度,但是由于保障能力有限,貧困家庭老年人得到住院服務存在重重障礙,貧困家庭老年人“要么選擇不進行治療,要么選擇各種不適合的治療方式緩解病情,這兩種做法都會對其生存質量產生嚴重的影響”(徐成,2007)。目前農村青壯年外出人員數量與日俱增,以常住人口繳費為支撐的新農合由此面臨巨大挑戰,青壯年外出務工給城鎮醫療資源提供了凈貢獻,卻導致新農合缺乏有效的資金補充而不得不壓縮補償標準,農村老年人從新農合的受益程度不高,青壯年擠占醫療資源使得老年人的凈收益率從戶籍人口的6%減少到4%(閻竣、陳玉萍,2010)。
其三,技術、文化優勢的喪失。
農村人力資本開發的不足以及公共資源的投入缺乏是導致貧困的又一原因(羅遐、于立繁,2009)。農村老年人往往文化程度低,由此引發的長期貧困、代際貧困相當普遍(喬曉春等,2006;蔡昉等,2012),同時由于文化程度不高而導致其無法維護權益和利益,由此陷入貧困的情況,在農村老年人中也時有發生(劉彥喆,2011)。
(3)正式社會支持和制度安排的缺位
構建“老有所養,老有所醫”的農村社會保障制度,提高農村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社會救助制度等相關社會保障的水平,進一步補充農村家庭養老和自我養老的不足,已經成為學界和政府部門的共識。目前國內形成以《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為法律基礎的一系列老年人權益保護和優待政策,并通過《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十二五”規劃》等進一步完善,但是現有老年人社會保障和社會優待政策在法制化水平方面仍然不高,相關制度銜接不夠緊密,制度建設顯得“粗疏零散”(馮威,2012)。盡管我國目前已經形成以農村五保供養制度、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為依托的社會救助體系,并廣泛實施了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和新農合制度,但這幾項社會保障制度尚存在諸多問題,農村貧困老年人在現有社會保障體系下尚不能得到充分的生活和養老保障,農村社會保障事業的發展與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水平明顯不相適應,國家層面提供的社會保障仍處于較低水平,集體經濟也缺乏有力的支持(鄢木秀,2007;閻竣、陳玉萍,2010;楊清哲,2013;穆懷中等,2013),農村老年人尤其是貧困老年人在現有保障制度和保障水平下難以在生活水平上發生根本的改變。
其一,醫療保障水平較低。
新農合的實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農村老年人看病貴、看病難的困境(譚倩,2013),但現有新農合能夠為老年人提供的醫療保障水平仍然有限。程杰(2012)研究認為,醫療保障對農村老年人減貧并沒有產生顯著影響,這可能是因為現有新農合的作用沒有得到充分發揮,換言之,新農合的保障水平仍然較低,并不能從根本上緩解老年人因病致貧的問題。而且,農村老年人患有慢性疾病的比例較高(蘇錦英、王子偉,2009;唐瑩,2009),但是新農合慢性病補償的相關政策對緩解農村家庭的經濟負擔并沒有顯著作用,經濟水平不高的農村家庭更容易因為慢性病貧困(井珊珊等,2013)。而且從新農合實施情況看,部分地區報銷過程較為煩瑣,報銷比例較低等因素使農民對新農合滿意度不高(譚倩,2013;王麗紅、魏鳳,2013)。對于貧困老年人來說,新農合雖然能夠解決很大一部分醫藥費用,但是剩余的自付費用仍然是很大的負擔,老年人因為疾病而面臨很大的經濟風險,在一些地區甚至成為最主要的經濟風險(徐成,2007)。
在新農合之外,農村地區實行了大病救助制度,以幫助家庭經濟困難的農村人群獲取必要的醫療保障。但這種以大病為主要救助對象的事后救助制度對于本身經濟就很困難的農村老年人來說,成效相對不明顯,老年人因日常慢性病和常見病承擔較大經濟壓力的情況難以通過該制度得到緩解(李印慧,2013;孟雨、王曉燕,2013)。此外,新農合和大病救助制度之間缺乏有效的銜接(張雪玲、羅利麗,2011),貧困地區農村人口對相關制度又知之甚少,不知道如何獲取大病救助(張新文、李修康,2012),政策效果便大打折扣。
其二,農村養老保險發展緩慢。
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是中國農村社會保障制度的一項重大創新,政府、集體和個人分擔養老風險的制度設置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農村老年人缺乏有效的正式制度保障的情況(楚永生等,2013)。但不可否認的是,該制度實行時間較短,制度設置尚不完善、保障水平仍然有待提高。在“養兒防老”這一傳統觀念的影響下,新農保面臨老年人或其子女不愿繳費的情況,該制度在資金籌集上遇到一定困難(李瓊,2014),并且基礎養老金數額與地區經濟發展水平密切相關,貧困地區財力不足使得基礎養老金水平不能及時提高。農村社會養老保險目標替代率設計為農民勞均收入的50%,但目前還未達到這一標準(穆懷中、沈毅、陳曦,2013),并且城鄉養老保險水平差異較大,農村養老保險水平不僅比城鎮低,而且低于適度下線,養老保險的保障水平有待進一步提高(穆懷中等,2013)。
此外,一些學者認為,從長遠來看,社會養老保障制度無疑是應該堅持的方向,但任何一項養老保險制度必須經過二三十年的投保過程才能見到成效(張嶺泉、鄔滄萍、段世江,2008)。對于今后一二十年內要進入老齡階段的人們來說,即使養老保險制度正常運行,也會因投保時間短、投保金額少而使養老保險金在養老中仍然只能起輔助作用(陳彩霞,2000)。
其三,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仍不完善。
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自2007年在全國范圍內實施以來,取得了不錯的成效,對于緩解農村貧困人口尤其是老人、兒童、殘疾人等的生活困難情況有很大幫助。與此同時,農村低保制度在實際運行中也存在許多困難和問題,需要不斷改進和完善。
公平性問題是農村低保制度實施過程中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政策執行有賴于基層政府和村民自治組織的參與,但目前基層政府對低保制度實行的監督和管理不完善,部分人利用關系網絡暗箱操作,確定非貧困農民為低保戶的情況時有發生(方菲,2013;梁晨,2013);農村低保制度的實施本應瞄準最有需要的貧困人群,但是現實執行中的瞄準偏差使得制度的實施效果打折扣(韋璞,2013)。農村部分村干部法律意識淡薄,出于個人利益考慮隱瞞低保政策要求,致使群眾利益受損(何植民、溫婷,2013);目前農村低保對象確定存在困難,農民收入難以有效測算,加上基層政府缺乏有效的監督,致使低保不能真正公平分配(謝治菊,2013)。農村老年人相對于村莊管理者和能人來說缺乏社會資本,在爭取低保時明顯處于不利境地,貧困老年人在不公平的分配過程中容易被排除在低保范圍之外,老年人從低保制度中獲得的收益也會因此打折扣。低保制度的另一問題是農民滿意度相對不高。一方面在現有政策環境下農民對于低保制度的具體政策要求并不十分清楚,容易因對政策的誤讀而出現不滿;另一方面低保政策自上而下的執行方式導致農民更多處于被動地位,在政策宣傳和介紹不夠的情況下,農村低保出現很多不公平問題,帶來農民的不滿(何植民、溫婷,2013)。農村低保作為一種公共物品本應發揮積極的保障作用,但是現有低保政策仍然不完善,低保在基層實施過程中存在的不公平、不透明等問題使老年人的受益程度相對不高,低保仍有待進一步完善。
(4)非正式社會支持弱化
政府為老年人提供了一系列正式的養老保障和生活保障制度,但政府提供的正式支持并不能完全滿足老年人的物質生活需求和精神需求,而非正式支持起到關鍵性的補充作用。非正式制度支持的不足包括家庭贍養功能的弱化、子女支持不足(經濟和精神),以及鄰里、宗族與社區資本、NGO等作用有限。目前農村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變遷,農村傳統養老模式受到挑戰,在傳統農村文化衰落等背景下,老年人能夠得到的非正式支持顯得相對不足,老年人的貧困狀況難以通過非正式支持得到有效改善。
其一,子女的物質和精神贍養不足。
由于社會保障制度的支持力度不足,家庭養老仍然是農村最重要的養老方式(郅玉玲,2009;楊清哲,2013);子女的經濟支持對于增加老年人的個人收入、減輕老年人的醫療花費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喬曉春等,2006)。然而目前農村家庭的養老功能正在弱化,尤其是欠發達地區老年人通過家庭獲取養老支持的力度越來越小(鄢木秀,2007);而欠發達地區農村經濟發展落后使家庭缺乏足夠的能力支持老年人的物質生活,近六成的老年人依賴經濟自給而非子女贍養(陳芳、方長春,2014)。子女能夠為老年人提供的物質贍養有限,加上老年人自身勞動能力下降,可獲取的收入也在降低,其晚年的生活狀況便存在較多困難。從交換理論來看,農村老年人的財富早年在子女尤其是兒子的婚嫁中被過早轉移,以此得到子女贍養的權利,但老年人晚年因沒有可交換的資源而處于被動的地位,這使他們的利益常常不能得到保障(陳彩霞,2000)。
農村人口流動對傳統家庭養老功能的沖擊十分明顯。農村人口流動在帶來家庭收入水平改善的同時也對傳統農村家庭養老功能帶來負面影響,老年人與子女分開居住并面臨跨地區奔波的情況,使得家庭在養老方面的功能弱化,老年人難以獲得有效的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姚挹灃,2013)。有研究認為,農村人口外出導致留守老年人增加,農村老年人精神需求和精神贍養被忽視,大量老年人獨自居住或僅與配偶居住,缺乏家庭關系的支撐和豐富的社會生活使得較多老年人會出現失落、無聊等負面情緒(周紹斌,2005;楊菊華等,2010)。目前中國主要有家庭養老和社會養老兩種養老方式,正式的農村養老保障仍然不完善,農村老年人自身無法獲取有效的制度外社會保障,人口的流動又對傳統家庭養老模式帶來挑戰,導致中國農村老年人在養老方面承受巨大風險(鄢木秀,2007;安俊美等,2011;楊清哲,2013)。
另外,計劃生育的實施對農村老年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也帶來一定負面影響。王金營和李建民(2004)認為在目前經濟發展水平下的農村,孩子的質量(人力資本的提升)不足以替代數量在養老方面的效應,中國的計劃生育夫婦面臨更大的子女贍養風險,其出現空巢家庭的概率要遠遠大于非計劃生育老年夫婦。也有研究發現,對于老年人的贍養根本差別在于有無子女,“對于獨生子女父母而言,成年子女的意外傷亡和致殘,會使其完全或幾乎完全喪失老年期的非正式經濟支持”(王琳等,2006;翟振武,2003)。“當前農村部分計劃生育戶并未實現少生快富,有的已處于貧困或貧困的邊緣。”(王琳等,2006)
其二,其他非正式社會支持。
在家庭贍養之外,通過鄰里及親友幫助、民間組織幫助等非正式途徑獲取養老支持也是一種重要方式,然而目前農村老年人能夠獲取的非正式支持十分有限。
首先,貧困老年人的社會資源“在寂寞中凋零和謝幕”(仇鳳仙,2010),鄰里關系、親戚的關系往往是靠“來往”維持,當貧困老年人出現生計問題時,往往喪失社會交往的能力,村務活動也逐漸邊緣化。同時,鄉土社會里的“鄰里守望”也因勞動力的外移而作用大減,“有一些老年人死在自己家中多日也不被發現”(羅遐、于立繁,2009),足見老年人生活的社區環境對其安享晚年的積極作用仍然不夠。其次,民間性質的以社區為基礎的組織,如通過宗族、血緣、婚姻、年齡等組成的宗族與社區資本等非正式網絡正在鄉村社會的不斷變遷中不斷被削弱,導致社區幫困的作用越來越有限(羅遐、于立繁,2009)。再次,中國農村的本土非政府組織(NGO)數量少且運行機制不健全,國際NGO在助貧方面的作用也非常有限,在國家正式制度缺位的情況下,NGO等非正式社會支持的作用也很難體現(羅遐、于立繁,2009)。
(5)農村養老文化的衰落
傳統養老文化的衰落也是導致老年人貧困的重要因素之一。農村孝道文化的式微、“養兒防老”社會風俗的固化、農村養老文化的斷層是導致老年貧困、代際延續性貧困的重要因素之一(徐靜、徐永德,2009;羅遐、于立繁,2009)。
“代際互惠”的依賴型養老心理是農村老年貧困的次生性建構因素,傳統上,老年人將子女撫養成人,子女反過來贍養年長的父母,老年人寄希望于獲取子女的養老支持;但現代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年輕人的道德觀念和養老觀念發生了改變(周紹斌,2005),老年人通過子女獲取養老資源變得越來越難以為繼。在傳統農耕社會環境下,農村老年人屬于家庭權威,而現代社會中大規模的城鄉人口遷移使青年子女對于“孝道”文化缺乏傳承,以家庭為基礎的“孝道”喪失了社會基礎(陳芳、方長春,2014)。
農村孝文化的斷裂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老年人的精神贍養問題。伍小蘭(2009)的研究發現,認為子女很孝順的老年人感到孤獨的比例為23.7%,而認為子女很不孝順的老年人感到孤獨的比例為54.0%。此外,現代農村社會重幼輕老現象較為普遍,農村尊老敬老傳統逐漸衰落(安俊美,2011),農村社會對于兒童的關愛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本應為老年人提供的支持,不僅影響老年人在物質上獲取贍養,也對老年人精神贍養帶來挑戰。
(四)小結
不難看出,已有研究對我國農村現有貧困人口規模的測量和估算有較為廣泛的討論;在對影響農村老年人致貧的因素分析,以及當前農村社會保障政策存在問題的認識上,也有相對全面的闡述,為進一步研究我國農村老年貧困人口問題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然而,關于農村貧困老年人的研究仍存有不少可供研究的空間。第一,以往研究針對高齡老年人、女性老年人、留守老年人等特殊群體相對較多,但鮮有對農村老年人這一群體的貧困問題進行研究,特別是關于農村貧困老年人的研究尚不多見,個別相關研究對這一群體的人口特征的描述也較為粗略且缺乏實證。第二,有關地區性差異的研究還不深入,少量研究利用二手數據比較了各省間差異,但研究對象的針對性不足。我國農村貧困老年人的分布是否呈現出東中西部的地域差異、農村老年人的貧困狀況與當地經濟發展水平是否明顯相關等問題,在現有的研究中僅有理論推測,未見實地研究和充分的數據支持。第三,在非正式支持方面,有關非政府組織如何在農村地區針對老年貧困人口開展有效的社會救助方面,尚沒有相關實證研究;農村社會網絡、人際關系等對老年人貧困的影響缺乏有說服力的分析。第四,關于連片特困地區農村老年人生活狀況和相關政策的研究目前仍為空白,針對農村老年人相關政策的系統性分析較少。綜合來看,關于中國農村貧困老年人的研究還有很多空白,尤其是全面具體的關于農村貧困老年人生活狀況的研究仍有一定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