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歌聲
車在西烏珠穆沁草原奔馳,公路如出弦的箭筆直地射向無盡的天際,和草原一起攔截住了天地,仿佛再往前,就會帶我們到天上去了;可真到了那條天際線,車又向下開走,它不彎,只是如哈達般起伏著飄向未知的遠方,讓我們在風中穿行。天空,一直在前方,很近,很遠,純粹透明,云朵像可望而不可即的精靈。在無邊的草原上、起伏的群山上,投下各種各樣的身影,應和著被放逐的綠色,時近時遠,忽深忽淺,畫了一幅空靈、大氣的蒼茫寫意。而漫無邊際的綠色,就像恢宏的交響樂在眼前鋪展開來。
路兩旁,三三兩兩的蒙古包扎在細細的水流邊上,真像“白蓮花”一般臨水自照;牛羊成群地飛向身后,如同成把的珍珠撒落,有時瞧著草里靜臥著的牛羊,細看卻是石頭;有時明明是石頭,近了卻發現是牛羊。歲月會把荒野雕成獨有的風景,這些牛羊,它們的血肉也早已融入野地,千百年來,和草原共變遷、同成長,已是刻入草原一草一木的特質。隔著像穿越魔幻之門的車窗玻璃,似乎伸手就可穿過這層障礙,觸及詩一般畫一樣的世界,可冰冷堅硬的感覺又提醒你,雖近在咫尺,仍遙不可及。車仍在奔馳,像穿梭在永不變更的夢里,模糊了真實與虛幻的界限。草原成了浮在空中的海洋,我們乘舟愜意地徜徉。
終于真的站上了草原的土地,遠處的氈房和牛羊像是畫在草原綠色的背景上,了無聲息。不,不是沒有一點聲響,而是它的靜默里蘊藏了一首最悠遠古老的民歌。云躲到更遠的山上了,陽光全力以赴地一傾而下,明亮卻并不強烈,每棵草都像孕育了無數的水晶一樣沉默閃亮。微風蕩漾,源源不斷地吹著衣袂,吹得我的魂靈都要飛上長生天了。天,高遠遼闊,山,連綿不絕,廣闊無垠的大地啊,把我囊裹了進去,像撫慰一只羔羊,像滋養一株牧草,像醞釀一片云母。時空模糊了,像在另一個星球眺望著自己,安安靜靜地站著、清清冽冽地流淌著,就走過了億萬年。四下蒼莽,所有的所有都離你很遠,張開雙臂,反過來想把這蒼天野地摟入懷中,把自己的心胸也撐成一片無限寬廣的天地。然后歌聲從心底響起,不可抑制地沖出喉嚨,漫向四方。
那些我聽不懂的語言里似乎含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即使是歡樂的調子,可那些急促的詞句,那么迫不及待地從喉嚨噴涌出來,急切地敘說什么;慢些唱啊,配上悠揚的馬頭琴,打開我的淚腺,打開無數人的淚腺。不懂他們唱什么,但緩慢而沉重,那聲音是和天邊的天地相和的,是無盡寂寞中宣泄的孤獨;長調來了,詞很少,腔卻很長,高亢、悠長、綿遠,每一個聲腔都像一把小尖刀一樣沖擊著耳膜,沖擊著心靈,它是廣闊大地上渺小人類響亮的存在;呼麥來了,低沉、悲愴,不像是由喉嚨緊縮唱出的,倒像從胸腔流出,高低相應,是牧人在空闊草原上孤單的慰藉,還是原來一個人的身體里就住著另一個自己,在寂靜無人時悄悄出來,對影共酌,讓悠遠的生命在時間的隧道里慢慢凝練。
最后的狼嚎
在錫盟蒙古汗城景區內牧民的氈房里,我們圍坐在花氈上,談論著草原與狼的過往。我們從“大灰狼”講到《狼圖騰》,從《野性的呼喚》講到蒙古的鐵騎,從狼的繁衍講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對狼的圍獵,從狼的性格講到民族的性格……每個人拼盡全力地搜刮肚子里關于狼,關于草原,關于蒙古民族的所有知識和見解。那些生靈的聲音在我們心里呼嘯,我們自己也在尋找一個出口。講著講著,我突然迷茫了,草原與狼、號稱“馬背上的民族”卻以狼為圖騰的蒙古人與狼的情誼互惠互利了世世代代,而人和狼又是什么時候產生了隔閡,萌生了怨恨,以至于要把狼趕盡殺絕呢?難道只是農耕文明對游牧文明的勝利?還是人的自大、無知、短視、愚昧?
狼群在人們槍彈的逼迫下被迫離開它們曾縱橫千百年的故土時,怕已不只是哀傷,更是疼痛和決絕了吧。在草原無垠的坦蕩上,想象最后一只狼,在蒼茫夜空中對月嚎叫時會想些什么;想象它在無望、無畏的掙扎抗爭中會想些什么;在人類強大的武力中四處奔突躲避時會想些什么——那凄涼幾乎要淹沒了整個草原大地。然后,它拖著痛苦、恐懼乃至仇恨,走出人們的視線,留給世界一個孤傲、悲憤、不屈的身影。
這樣的戰爭,分不清孰勝孰負,上天并沒有設下一個度讓彼此很好地把握,當仇恨燃起時,一切就脫出控制。到后來,所有的理由都已混淆,變得次要,剩下的是欲望在燃燒。狼,最終的不是人的對手!可真的舉起勝利的旗幟時,人才發現,失去對手的原野,并不如想象的完美,代替的是另一種荒蕪。
草原亙古地承載著悲喜。儒家說“求同存異”,世界因求同而和諧,因存異而精彩。人為地結束、取代一種千百年的存在,是否合理?即使我們有一萬個理由,那么狼是否也可以有一個理由生存下去?我們是否正犯下一種生靈對另一種生靈褻瀆的罪過?這世界已有太多的生靈為人的隨心所欲獻出了所有。如果,我是一只狼,我想我也寧愿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倔強地生存,以尊嚴對抗誤解和殺戮,絕不放棄生命的野性和自由的天性!
想起黃永玉這個可愛又豁達的老頭,他在自己的《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一書中說:“時日曷喪,我心甘情愿地承認自己不是東西而挺胸走進火葬場。下輩子我投胎變鴨子變豬,它變人,他吃我。”這樣的眾生平等,怕沒有幾個人能說得出。也因著還有人說出這樣的話,希望千百年后被放逐的不是我們自己。
夜幕降臨,白天所有的一切都隱入黑暗。在草原漆黑的夜中,我們只看得到眼前燈光照亮的一點,伸手剛觸及那份沉甸甸的黑,就怕被吞沒,原來我們如此膽怯,原來我們知之甚少,對于狼,隔著層層迷霧,我們只會搬弄有限的一點書本知識去試圖觸摸它們奔跑的靈魂,而必須慚愧地接受它們對我們的不屑。
那達慕的號角
蒙古汗城的篝火燃起,照亮了尺寸方圓,熱情的節奏在旋轉,點亮了每個人心中的火焰,動起來,跳起來,誰也不是誰,誰又都是誰,最真的自己、最真的笑容在火光中綻放。
天南地北的人手拉著手,不斷加入和退出,大圈轉,小圈轉,節奏并不統一,但大家盡力合拍,大聲地笑、尖叫,把體內原始的、蠢蠢欲動的妖魔都釋放了出來。圈子散了,就自己跳,努力跳出最好的自己。頭頂繁星閃耀,周遭大地寧靜,草原稀釋了人間一切的煩惱。
第二天一早,天藍得水汪汪,每株草上都掛著晶瑩的水珠,夜將天和地一起澆了個通透,一切神清氣爽。
那達慕的號角響起,騎士們排成一行,在歡呼中,絕塵而去。馬蹄沉重急促地擊打著地面,像草原有力的心跳,由近而遠,由遠而近,馬是屬于草原的精靈,它讓人變得強大而自信。那個真實而遙遠的帝國,千軍萬馬在號角中馳騁時,揚起的塵土必是遮天蔽日,發出的呼喊聲必定驚天動地。數風流,俱往已,但是這草原的靜謐里仍帶著金戈鐵馬的壯闊烙印,成吉思汗的后裔們仍在駿馬的飛馳中驕傲地揚起手,那是草原健兒才有的速度。簡短的賽馬結束,第一名是一位年屆六十的老人,草原的陽光使他的臉鍍上了一層赭石色,層層疊疊的皺紋像阿斯哈圖幾億年的冰石林那樣粗獷、深刻。他驕傲地向我們揮手,我們用掌聲向他致敬。
摔跤的漢子出場了,穿著傳統的牛皮鉚釘馬甲和籠褲,有兩位脖子上套著彩綢條做的“景嘎”,那是搏克比賽冠軍才有的榮譽。
他們有著鷹一樣的眼神,使出熊一樣的力氣,運用狼一樣的智慧,抓、勾、摔、騰跳、挪動……壯闊的山水賦予他們矯健的身姿、寬廣的胸懷,經寒冬風霜,歷滄桑寂寞,抵猛獸兇禽,長成了草原的雄鷹。沒有人把這當作是一個供游人觀賞的小小游戲,站在場上就是為了榮譽而戰,沒有假摔,沒有假打。汗水在僵持中滲入草里,鉚釘劃破了手臂,鮮血滴入土里,喘著粗氣,頭抵著頭,肩頂著肩,雙臂用力,不斷地拉扯,重心下沉,用腳巧妙地勾、絆,誰都不愿也不會輕易地被對手摁倒,輸也要輸得光榮。輸了就在邊上觀看,贏的繼續下一輪的戰斗。一位精瘦的年輕人擊敗了一位套著“景嘎”的壯漢,站起身,兩人友好地相互鞠一下躬,贏的沒有得意,輸的也不尷尬,掛著汗水,也不察看手臂上淌血的傷口,相互笑笑,一起到邊上休息。這情景讓人莫名的感動。
那精壯的年輕人一番苦戰,好不容易勝了那位戴“景嘎”的公牛般的壯漢,現在面對的是另一位戴著“景嘎”的更強大的對手。人們在吶喊,助威,高亢的音樂沖向云霄,像激烈的戰歌飄蕩在草原。結果不出意料,戴“景嘎”的是最后的勝利者,他贏得了獎品,但每個人都把真誠而熱烈的掌聲送給了每一位勇士。
結束后,空蕩蕩的那達慕場地,仿佛整個草原都因此沉寂了。夕陽帶著紅光照耀,天和地蒙上了一層妖嬈的對比色,可嘹亮的號角似乎仍響在草原的深處,恪守著民族的傳統!
“大召寺”無量的佛音
“大召寺”是藏傳佛教寺廟,雖有部分殿宇已被損壞,但仍是內蒙古目前保存最完整、影響最廣的寺院之一。寺里各種彩塑、金銅造像、唐卡、經卷、法器等文物琳瑯滿目,一觸及就是幾百年的歷史。尤其是被稱為大召“三絕”的銀佛、龍雕、壁畫,銀佛是用1.5噸純銀打鑄而成,外鍍金粉,3米多高;兩邊金色木雕蟠龍,高達十米,氣勢威武,形象如生;中間懸掛著康熙御賜、用整塊檀木鏤空雕成的八盞珍珠宮燈,在灰暗的大殿里帶著一種歲月侵蝕的暗沉與漠然,沉默地俯視著我們。不變的是那些用天然礦石描繪而成的唐卡壁畫,明艷如昔。還有那尊通體由一塊緬甸白玉雕刻而成的玉佛,“穿”著由千百萬顆鉆石和紅寶石鑲嵌而成的袈裟,可謂價值連城。
走進大殿,四壁是美麗的唐卡,廊柱上掛滿了經幡,檀香盈鼻。禮佛的信徒端坐著靜聽喇嘛的念誦——低沉、綿長的贊佛聲,柔和、悠揚,曲詞似循環反復,一唱三嘆,在大殿里空靈地回旋。不食人間煙火,卻又不拒凡間的溫暖,如清風拂面,如甘露潤喉,像觀音凈瓶中的柳枝輕輕拂平心中的漣漪,像白蓮在心頭悄然綻放,一切煩惱在遠去,所有苦難在消除,放慢腳步,用手輕輕轉動著經輪,沐浴在佛音中,一片自在光明,身心清凈恬遠,有種不真實的存在感。
我不是佛教徒,但“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我珍惜這一刻的寧靜和喜悅。
《法華經》說:“成以歡喜心,歌唄頌佛德,乃至一小音,皆已成佛道!”從大殿走出,心澄之清,滿身清涼,再見那尊玉佛時,雖知道為無價之寶,但心已平緩不少,不自覺地接受了大召寺無盡奢華的正當性;玉佛在紅黃藍為主調的斑斕法座上泛著柔和的白光,佛相內斂、凝重、溫和,似含無窮慈悲,而眾生的念、嗔、癡念皆已入其法眼。
俗人俗念不斷,俗眼只看到金鍍銀鑲的佛像,富可敵國的珍寶,也許是我們在世俗中沉浸太久了,早已同化,全以金錢利益來衡量所見所聞,正如《小王子》寫道,人們只會對“價值十萬法郎的房子”,才會驚叫“多漂亮的房子啊”,而對那紅磚砌成,窗邊有天竺葵,屋頂有鴿子的房子毫無感覺。周身漫延著欲望的氣息,習慣勢利涼薄,得失惶惶。所以,站在這里,看到的是金銀珠寶熠熠發光。若有心,站上一站,靜一會兒,聽一聽這佛音。也許能感受一下這通透、空靈,思考一下利來名往背后的道理。我的心封閉太久了,稍稍張開,吹進了一縷清風。
突然覺得大召寺就應享有這般的尊貴,帝王恩賜的不是一座寺廟,而是千萬人幾百年來未曾變過的虔誠。即使在現在,仍有無數的信徒在真誠地信仰和膜拜,還有比這更大的奢華和恩賜嗎?也許最奢華的外在就是源于最質樸的內在。
青冢的高度
青冢,傳說入秋后塞外草枯黃而獨此冢一片青蔥——正有些孤零零地俯視周圍的開闊,七月的陽光還無法顯現它與周邊的不同,但泛舊草樹帶著些苦澀的暗沉,仿佛積淀了無數的寂寞。這里埋葬著一個漢族的女子,一個匈奴的閼氏——王昭君。這個“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的美麗女子,十九歲出塞,二十歲左右成婚為寧胡閼氏,三十五歲離世。她的墓碑上刻有“一身歸朔漠,數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論,幾與衛霍同”的對聯,但如果撇開那些動人的光環和豪壯的言語,還原其為一個簡單的女子,今日,我以同樣一個女子的心情站在此處,聽到的是她內心深處涌起的哀愁:“……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烏呼哀哉。憂心惻傷。”(王昭君《怨詞》)。這是她在萬人贊頌背后難掩的一抹荒涼:從此鴻雁南斷,故土無望,生死異鄉,未來叵測……在繁星映天的深夜,她會想起什么呢?當呼韓邪單于辭世后,她上書漢帝南歸被拒時,她會想些什么呢?在草原策馬馳騁時,在匈奴人民笑臉相迎時,她又會想些什么呢?也許歷史不需要在意這個女子在想些什么,只是她凄哀的離歌一直在我心頭縈繞,帶出我滿腔哀思,讓我很想為她出塞的眼淚抹上一點點暖色,為她凄楚的琵琶聲里添一些溫婉的浪漫,為她異國他鄉的日子里加一點圓滿,再注視她的背影消失在時間的無涯。
穿過筆直、寬闊的通道,經過高大的石碑、牌坊、雕像,處處彰顯后人對昭君的頌揚和懷念。從右邊的小道上到頂上,前面是整潔、嶄新的廣場、博物館,仿古的匈奴大帳、昭君故居,后面是依然蕪雜的土地、樹叢、房屋——青冢像站在一個矛盾交替的邊界。而遠處,遙遙相對的陰山,一直綿延到視線之外,如同一個群體面對著一個孤單。我從左邊的小道繞下來,剛好一圈。這條路像哈達一樣凝固在青冢上,塵封著一個美麗的傳奇。在門口回首,遠處長天碧藍,白云悠悠,青冢在蒼穹下尤其高大,有一種不得不由人仰視的逼迫感。我站在它的面前,明顯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亦慚愧于自己的渺小和狹隘。我問自己,在歷史的洪流里,個人如此不堪一擊,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是這個柔弱的女子,她在粗獷的草原上,迎風冒雪,把柔弱的蒲柳扎根成挺拔的白楊,給這片草原帶來的和平和安寧,最終以個人的渺小成就了歷史的宏大。
我突然明白,青冢的高大是源于任何一個擔起家國大義的人,不管男女、不管老少,當她(他)的血肉最后融入這方土地時,必然凝聚成的一座豐碑。不管里面是否真的埋著那位令人敬仰的女子,一望無際的草原賦予青冢的高度,就是后人賦予王昭君的歷史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