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一直羨慕說他好朋友去了海南,他也想去。我告訴他得以自己的表現攢積分,每次有好的表現就可以得分,一分值一元錢,攢到3600分,就夠他去三亞的旅費了。他“攢”了近一年半時間,我們也終于熬過了買房買車后最難的一段日子,積攢下了一筆錢。
這是他的第一次遠行,他早早地和幼兒園的老師同學宣告自己要去海南了,要去三亞了,表情和語氣透露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期待。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早一個月前我就把一頭及腰的直發燙了個大波浪,咬牙買了兩條熱帶風情的長裙(可能以后再也不會穿了),還有一頂大草帽,然后早早地收拾在行李箱里,等待出發的日子。在出發前一天,還去涂了個鮮紅的指甲。
3月10日晚上的飛機,兒子和外甥第一次坐飛機的興奮過后,很快就睡著了,到了三亞已是深夜,入住旅館已是凌晨一點多。無暇細看,只覺海浪聲音依稀可聞,但視線之中卻是漆黑一片,遠方一隅的霓虹附綴在黑幕上閃爍,像在天上掛了一幅鑲鉆的圖畫,心也跟著閃亮。
抓緊時間,一切就簡,入睡后,夢都是藍的。
晨曦被海風送來。利落地起床、洗漱,孩子還睡著,就捧杯開水坐在陽臺上。昨晚隱在黑暗里的一切都清晰起來。
隔一條馬路,就是金色的沙灘,沙灘上疏密有致地種了些椰子和棕櫚,視線跳過它們,就落到了海水上。
清冽冷藍的水,像一塊剛跌入沙灘的玻璃片,清澈透明,有藍瑩瑩的光芒。風越過海面,穿過椰樹,穿過沙灘,拂開金黃的陽光,來到我面前,清清爽爽,溫涼適宜。
這是帶酒味的風,易讓人迷醉,穿著碎花的吊帶長裙,盤腿坐在椅子上,不想動作,不想思考,覺得所有的努力和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刻慵懶的享受。我倚靠在椅子上,想不起“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到底是誰的詩句,就又迷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太陽半高,表妹一家也起來了,叫醒兒子,洗漱,涂防曬霜,出門,尋早飯。
吃完就在街上閑逛,一人捧一個椰子,路旁的小販熱情地吆喝,推薦各種吃食、游泳用品,路邊大大小小的飯館沿著街道一字排開,水箱里展覽著各色魚、蝦、蟹,小孩子好奇地趴著看,也無人呵斥。似乎和家里的海鮮排檔、路邊攤并無多大區別。
我們自在極了,趿著拖鞋,像逛集市一樣走走停停,東張西望。
回到旅館已經快上午十點了,估摸著海水溫度比較合適了,于是表妹夫和孩子們換上泳衣,和我們一起去沙灘。
海水清澈見底,讓人無法估測它的深淺。我、表妹和她婆婆三個人都在水邊站著,一邊閑聊,一邊關注在水里的兩個孩子,表妹夫像魚一樣地游來游去,不時和孩子在水里嬉鬧一下。七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外甥雖都不會游泳,但都一人套一個泳圈,勇敢地撲騰。
海的顏色從遠到近逐漸變淺,像顏料滴在水里,一圈一圈向外漫延,越來越淺。沙灘和路中間夾著如茵綠草,這草坪綿延開,像另一片連綿的沙灘,許多新人在拍婚紗照,白色、粉色、紅色、紫色……婚紗飄飛,滿眼幸福。倚在椰子樹下,看著他們,在心底背誦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覺得自己也是那個幸福的人了。
一晃就到了中午,找個面館吃午飯。吃完,睡覺,等太陽偏西,出來吹吹風溜達溜達,再去邊上飯館解決一下晚飯,就是一天過去了。
表妹夫是個“旅游達人”,一天下來,方圓十里都熟悉了,順帶著把接下來的伙食都安排妥當。我一向偷懶,有人安排不用自己動腦就好,去什么地兒,吃什么東西,都不在意。
于是白天就是閑逛,想入水,就把自己扔進碧波里,想玩沙,還可以把自己埋在沙子里,或者干脆就躺在陽臺上朝著大海,喝茶,讀書。喝不喝,讀不讀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可以無限制地懶散著,放空著,只期待豐盛的晚餐。
晚上吃燒烤,向旅館前臺打聽了地方,慢悠悠地晃過去。
一街密密麻麻的燒烤攤,到處煙熏火燎。我們點好菜坐著等時,看邊上形形色色的人們,拖家帶口,都是一臉放松,大人們喝著啤酒,吃著燒烤,小孩子好奇地東張西望;聽天南地北的口音,男人們吹著牛皮,女人們管教著孩子,孩子吵吵鬧鬧。
懶洋洋地靠著椅背,看邊上有人彈著吉他唱歌。唱者聲音嘶啞,周邊煙火撩人,香氣四溢,天空上四散的星星像木炭燃燒彈出的火星,又像老板手中撒出的辣椒粉。坐久了,我被辣椒粉嗆得噴嚏連連,人都有點暈乎乎,白日的悠閑、詩意被這煙火熏得滿是世俗的喧囂,可是我無法煩惱,反而自覺地融入。也許,三亞就是這么一個把世俗和詩意雜糅得天衣無縫的地方,任何人來都愿意肆意地徜徉其中。
吃完,捧了椰子,捧了菠蘿蜜,一路香甜回來,就又一個夜晚過去了。
當陽光再次點燃海面,我捧了杯茶,讀詩,坐在陽臺,抬眼“白浪逐沙灘”,低頭白紙寫滿黑字,俯仰自由,心無雜念,讀的都是自己的風景。覺得時間都恍惚了,突然記不起這是自己到三亞的第幾個清晨。整個人是空的,似被新雨洗過的空山,整個人又是滿的,空山中樹木蔥蘢,繁花團簇。就這樣看著陽光從椰林的一邊游移到了另一邊,等著晚飯來臨。
表妹夫租了商務車,尋到一處食堂一般的飯店,據說是當地著名的特色店。飯菜可口,可吃了什么卻已忘了,只覺得裝潢樸素,充滿留白的設計,無由地讓人心生親切。
接下來的一天,仍是表妹夫帶孩子出去。我們在房間里窩著,坐在陽臺上,窗下是一個院子,停了車子,也擺了攤子,看人來人往,車進車出,看人們一板一眼地討價還價,有成交也有不成交。看孩子們穿著背心、褲衩跑來跑去,被父母吆喝,居民或是游客也不是特別區分得出,洋溢著日常的歡喜。
有時海浪淹沒了嘈雜的人聲,有時鼎沸的人聲又掩蓋了海浪聲。不斷有人從沙灘上跑回來,又有更多的人跑向沙灘。樹蔭下躺滿了裸露的胳膊大腿,海里浸泡了更多黑乎乎的腦袋,隨著浪涌動,一漾一漾的,體現什么叫“隨波逐流”。
這一日的太陽大約也被海水蕩暈了,搞不清什么時候染了一海的緋紅,就自顧自地跳到海里泡澡去了。
我們趁海水徹底淹沒紅日之前,驅車到了我完全不知何地的一個菜場,購買今晚的飯菜食材。
菜場陳舊、昏暗,卻生意興隆,游客和居民混在一處。或者說沒有區分,只有生活的人們,在疲憊的一天結束之前,滿足自己口腹的快樂——這是真正的生活氣息。表妹夫內行地挑挑揀揀,討價還價,三句兩句就和老板聊得熟絡,似乎就是他們的老顧客。在嘈雜的買賣聲中,我清晰地嗅出三亞“面朝大海”之外的“糧食和蔬菜”的味道。
我們花了300多元,買了海膽、魚、蝦、竹蟶等一堆見過沒見過的海鮮,拎到菜場邊上一條曲折小巷里面一間小店加工。小店竟然也生意火爆,客人們也是和我們一樣自己帶了食材來加工的。
當菜上桌,我們所有人都只顧吃了,無暇其他。吃完,滿桌狼藉,我覺得三亞人的餐桌就在我們的胃里被帶走了。
回來,就去了沙灘消食。空中有一片輕薄朦朧的云氣繚繞,像昨晚燒烤升騰的煙霧,月亮開始圓潤,像今晚的海膽蒸蛋。我察覺自己的庸俗,可是抑制不住的歡樂和滿足,讓我輕易地忽視了自己的庸俗。黃色的沙灘在海水的浸潤下成了灰褐色,襯得浪花像雪一樣團團翻滾。月亮在水心游蕩,浪推迭出一層層的光,風來來去去地扯了光的波折,天廣海闊間,世界明亮又含糊。于是我忍不住念“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也念“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
就這樣靠在椰子樹干上,面朝大海,聽著人聲,聽著濤聲,聽著三亞的煙火氣,也聽著三亞的詩意,旁若無人地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