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牡高速
也許九月并不是去東北的最佳時節。北國,總是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時候去才夠味。但是去了才發現秋日的東北也別有一番豪情風味。相較之下,江南的田野就實在太過精致了,甚至都顯得有點小氣了。
車奔馳在哈牡高速上,視野毫無遮攔,兩旁的稻田在秋日的陽光里被燒成豐收的海,無邊無際,稻浪滔天,沖擊人的眼球,激蕩人的心神。
到處是莊稼,到處是豐收的氣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架式的遼闊、廣袤,還有開天辟地的豪邁,嚇得習慣了豆腐塊水田的江南人一聲驚呼。
沒有密密麻麻的房子,村莊淹沒在道路的遠方,紅色、藍色頂的鐵皮屋在金色里開成嬌艷的花。炊煙升起,飄散在原野上,再遠處,碧綠起伏的群山映著天際,像一幅色彩鮮明的寫意風景畫。每戶人家或大或小的院落里掛滿了苞米——是的,東北人管它叫苞米,我們是叫玉米。前者粗獷,后者雅致。一串一溜的,洋溢著富足,這富足里大概也正在醞釀著許許多多的“鄉村愛情故事”吧。
這么大的地盤,這么多的稻子、苞米,怎么收得完呢?看稻子沉甸甸地低著頭,盼著呢——真叫人著急。小時候,我家的一畝三分田就讓全家忙得夠嗆了。更糟的是,萬一來了場雨,一年的收成就要到泥水里找了。
東北的朋友聽著,然后善意地笑了,說九月的東北幾乎不下雨;又用手指指車的另一邊:人在忙,收割機也正忙著呢。
可我還是覺得東北的人對收獲太漫不經心了,一路走來,有幾塊地上有人或機器在忙?
趴在車窗上,好不容易又看到有人在路邊一片瓜地里走動,聽不見聲音,只見他們三三兩兩地坐著,談笑著,然后手不緊不慢地動著,把熟透的瓜果攏成一堆,朋友說這是做種用的才留到現在。還有一個男人躺在邊上玉米地的陰影里,瞇著眼吸口煙,然后睜眼看著煙霧緩緩飄起,消散在玉米秸稈輕輕晃動的影子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悠閑自得,像他們的日子。在這廣袤天地生長、生活的人們,也許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從容自若吧。春播秋收,我們沒能看到他們辛勤的耕耘,但大地慷慨的回報應是他們堅實的底氣吧。
這片神奇的黑土地啊!
車過了,我看不見他們了。午后的陽光仍冒著熱氣,天空很高很藍,托著絲絲的云。遠處山色的變化剛剛起步,近處的莊稼在風的輕撫下泛著微浪。畫面定格在這里:空曠、寧靜、祥和,有一種人與自然合一的自在。
我突然為自己剛才的憂心忡忡感到好笑了:從沒聽過東北有苞米、稻子爛在田地里呀!
大美長白山
長白山景區門口書有“大美長白山”,字體雄壯有力。其大其美一語概之,這對我很有吸引力。
進山,一路的參天大樹,坐車就像游一條樹的長河。清晨的陽光偶爾透過枝葉滾落下來,覺得自己成了一只穿梭在叢林中的螞蟻。
不知不覺,路邊的樹由綠而黃,從闊葉到針葉,從挺拔的白樺到彎曲的岳樺,最后只剩下黑灰的山體矗立在藍天碧穹下,無語的蒼涼。
同行很多人把岳樺當成了白樺,但我知道它不是:長白山凌厲的山風早把它吹成了永遠挺身向上的模樣。
車在山道上蜿蜒,單一的灰褐一直伴著我們上山。不是春夏,看不到山花爛漫的盛景。只有這沉默的色彩和灰藍的天際,還有山下凝重的綠色,在視野中延伸,在遠處渾然一體。站在山頂,情不自禁張開雙臂,寧愿此刻是一只蒼鷹,融入這一片無邊的廣闊中。眼是空的,心是滿的。
天池在無數人的圍觀中,淡然安詳,紛紛擾擾的水怪傳聞和成千上萬道目光都沒有打破它的寧靜。是因為水總能以最大的力量容納一切嗎?你碧綠的水里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天上竟然還存留了一彎冷月,陽光正酣,它卻徘徊不肯離去。透著一股涼意,冷冷地看著山頂熱鬧來回的人。千百年里,有多少個“我”來,又有多少個“我”去了?在時間的荒野里,變者“曾不能以一瞬”,不變者卻無窮盡也。
車沿原路下來,心還停在山頂和那輪冷月靜默對視。
晚上,就住在山腳下的溫泉賓館。一幫人飯后順路溜達,沒有路燈,月光照著,不是很明朗。周圍黑黢黢的,山比白日里看起來還要高大,邊上林子像蟄伏的怪獸,不時傳出些輕輕的沙沙的聲響,人的腳步清晰可聞。
夜色也掩藏了身份和年齡,大家隨意地開著玩笑,都一把年紀了還搞著惡作劇。最后有人玩了一把大的,突然吼了一聲:“那邊有老虎——”惹得大家一陣驚叫。膽小的撒腿就跑,膽大的在后面起哄。一會兒回過神來,不由全都哈哈大笑。
這時人和這天地一般自由。
枕著翻滾的流水,一夜好眠。
早上,在長白山瀑布的轟鳴聲中醒來。推開窗,在兩旁灰褐的山體中間,一條白簾垂直正下。走近,它氣勢洶洶地沖下,聲如雷鳴,匯成一條不大卻水流湍急的溪流,翻著滾滾白浪雄赳赳、氣昂昂,大步流星地向遠方走去,連頭也不曾一回。
半路,邊上的巖石被硫黃熏得色彩斑斕,溫泉翻騰的熱氣在陽光下迷蒙如仙境,把溪流襯得像天河一樣雄壯。
到了谷底森林,它卻又在層層密密的樹林中穿行,一路狂歡,匯成洞天瀑布,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巖石裂縫中呼嘯而下,水流撞擊著腳下黑色的巖石,有壯士殺身成仁般的決絕氣勢。
可是,小天池卻靜坐在長白山腳,掩在五彩樹叢中,如閨中女子一般嫻靜溫婉。還有,綠淵潭,是費了一些曲折才見到的,突然如一顆明珠一樣出現在你下方,環抱在翠山綠樹中,潭底沉浮的游魚、枯枝、淤泥都清楚可見,越發顯得它明艷清澈。邊上瀑布從幾塊巨石上飛瀉下來,平添了一分英氣,與小天池相得益彰,如《雪山飛狐》里的苗若蘭和袁紫衣。
或者,自然深諳剛柔相濟的法則,在粗獷的白水河邊,配上秀麗的小天池和綠淵潭,如英雄、美人相知相惜,怎么看都是一部精彩的傳奇。
感受歷史
我們去了長春。
長春有偽滿皇宮博物院,當然我不敢恭維它是一座宮殿,和北京的紫禁城比,它算什么,充其量是一座牢籠,囚住一個末代皇帝最后無望的掙扎和一個王朝蕩然無存的尊嚴。
從正門進去,沿著以往的痕跡努力探尋:這里有溥儀處理政務的場所,有花園、假山、游泳池、跑馬場、書畫庫……有他和皇后婉容的居處輯熙樓,有“福貴人”的同德殿……有他用過的家具、器皿,有他的蠟像……在這里,他也只能是一座蠟像吧。
每一個皇朝的顛覆都自有它不堪的理由,末代皇帝的稱謂無論如何都會蒙上一層悲劇色彩。偽滿洲國不是大清的延續,是大清遺老僅存的一絲幻想,最后它只能消失在歷史不可悖逆的洪流里。
塵埃里的血淚、屈辱,還有一個民族對衰亡的抗爭自救,都濃縮在東北淪陷史陳列館。走進東北淪陷史陳列館真的不需要解說員。
進去,抗戰烈士的鮮血,東北人民的苦難,日軍毫無人道的殘酷行徑,以及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抗爭就在眼前一點點鋪開。那些生銹的刑具,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那些照片,那些年輕的面孔,那些凄慘的景象,那些滴血的刺刀和侵略者無恥的大笑……讓我戰栗、窒息、淚流滿面。
當看到趙一曼寫給孩子那封充滿母愛的信時,我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他們不是神不是圣,他們只是鮮活的生命,他們也有心中最柔軟的一塊處所。我們看到的是在家和國之間,烈士的抉擇;看到的是即使是面對最殘暴的壓迫,勇者都會崛起,以生、以血抗擊,博取我們這個多難的民族最后的勝利。
含著淚,踉踉蹌蹌地走完,不敢看,不忍看。縱使時間狂暴如颶風,也卷不走這段腥風血雨的真實啊。
我們的東北,淌著千萬中華英魂血淚的一段抗戰歷史,我們不仇恨,但必須銘記!
在長春上空,我努力地探頭再看了一眼這片神奇的土地,不說再見!東北,以后我還會再來!
圣·索菲亞教堂
圣·索菲亞教堂始建于1907年,于1932年建成,清水紅磚,巍峨壯美又不失精致細膩,暗紅的磚凝重得像歷史風干的血。
走近它,看著它與周圍的建筑不融合、不沖突,有一點遺世獨立的驕傲。沒覺得它很高,但站在它面前,覺得自己很渺小。據說它的墻是四輛大卡車也推不倒,最厚的地方達1.5米。因為這,它才幸存至今,靜默地看著來往的人、來往的事。
觸摸它,不是用手,我怕手觸到它的軀干,感受的只是冰冷——它應該是溫熱鮮活的。繞著它走,看到有人在他沉重的大門前留影,黑色的門,白色的衫,像一幅黑白剪紙。不知為什么,我老覺得自己要抬頭才能看清它。廣場上音樂響起,把它包裹在里面。我剎那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看著教堂也在旋轉,陽光照在它的玻璃上,是一張溫暖的臉。我也想跳舞了,放輕腳步,輕了又輕,努力和著它的節拍,悄然無聲,怦然心動。
背后漆成暗綠色的排水管,像一條深深的傷痕,一下子提醒我,它又是怎樣的滄桑。不管它多么俊偉、多么精妙,歲月總有辦法在它身上刻下痕跡。它以沉默承受了一切,我凝視著它,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里面有燈亮起,黃色的燈增添了一些生活的氣息,百年前教堂的神父是否也是這樣在黃昏中拉亮電燈,開始他們在異國他鄉的夜晚?
繞著走了一圈,夕陽是黃的,教堂邊上所有的房子都是黃的,光影相映,有一種柔和、不講道理的明亮。教堂慢慢隱身在漸漸來臨的昏暗中,猶如在人們記憶中逐漸褪色的那段歷史。
今日周遭的俗世生活與教堂承載的過去并無任何不和諧,這不能不令人感慨。
我再回頭看了一下,夜幕下的圣·索菲亞教堂靜默、凝重,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松花江邊
去松花江邊,遠遠的,令我們驚嘆的是那天空,落日的余暉映滿整個天邊,明晃晃的。不是金黃的刺目,是柔和鮮亮的鵝蛋黃,與哈爾濱的房子一樣的顏色,像一位不諳布局的畫家用大筆隨手抹出的一道不成形的風景,凌亂壯闊。
江是安靜的,水波淡淡,不細看還發現不了那一圈圈纖細的漣漪。對岸的船開過來,沒有汽笛,沒有浪花,像輕功極高的楚留香,不動聲色的踏浪而來。不遠處的鐵路大橋高聳在江面——百年的大橋啊,絲毫不減它的威嚴雄壯,它跨過松花江,走向遠方,承載了兩個民族的辛酸血淚:有多少中國的冤魂葬身在這枕木下,有多少中華民族的屈辱隨之來隨之去;但它卻又是“二戰”時無數猶太人的逃生之路、希望之路。一死一生間,這大橋和這松花江水都見證過。
如今我們來,看到的只是一江緩緩流動的安靜的水,一座融入了歷史的沉重而不語的橋,在漸漸暗下的天空中,像一個巨大的感嘆號!
中央大街和風情小鎮
早已消失了的俄國人的歲月,留下一條據說是由8萬多塊造價不菲的面包石鋪就的中央大街。街面厚重、踏實,和兩旁輕快閃爍的燈光對比鮮明。
可以再走三百年的中央大街——我不明白當年的俄國人為何花這么巨大的價錢修筑這樣的一條路。難道只是他們一貫的工作態度?
百年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俄羅斯姑娘、小伙循著他們祖先的足跡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俄羅斯風情小鎮雖然保存著俄式的小屋、庭院,但沒有生活的氣息,也沒有俄羅斯人,那些停留在墻上、定格在照片中的人和事只訴說著曾經的歲月。
在小鎮舞臺上,我見到了真實的俄羅斯人:幾個高挑的姑娘,真的美麗動人;但伴舞的不是小伙,是“老伙”,那男子怎么看都得有四十歲。他們在臺上認真地跳著、唱著、笑著,展現俄羅斯民族特有的熱情奔放;一下臺、一轉身臉上卻并沒有什么快樂。不知道他們一天跳幾場、掙多少錢,但是為生計奔波在異國他鄉的舞臺總是帶點落寞的吧。
后來我們在路邊的長椅上,碰見了其中一個唱歌的姑娘。同行的朋友問她能否合影,她點頭說OK,然后用手示意合影要10元人民幣。我注意她手上拿著一本學漢語的書,她大大方方地靠在椅背上與人合影,接過錢時也不卑不亢地用英語說thank you。
走出小鎮大門,又想起那條中央大街,頓時覺得被歷史敲了一下頭。
我們在清晨離開。哈爾濱醒得很徹底,陽光打在黃色的建筑群上,整個城市燦爛得有些不真實。沒有看到冰城的風采,有些遺憾;但是在這個城市里讓我感受到了歷史,這便是很大的收獲了。
再見,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