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和仲夏的夜晚同時降落,比浙江天黑的時間遲了好幾個小時,這就是時空的遙遠。打量著仍然明亮耀眼的烏魯木齊,沒有七劍、沒有香香公主,只有車如流水、馬如龍,一副普通的城市模樣,還有《在那遙遠的地方》歌聲悠揚。我深吸一口氣:在這遙遠的地方,雖然沒有我的好姑娘,但是相信陌生的遠方總會有意外的驚喜。
天山俠客夢
七劍在天山,冰川天女在天山,《書劍恩仇錄》也在天山,我想都沒有想,就認定天山是俠客的“奧林匹斯山”,不是杜撰的地方,也不是千古文人的俠客夢中的空想之地。天山山脈橫跨中亞腹地,行經2500公里,有1700多公里完全真實地坐落在我們的新疆,等著我去相會。
車從烏魯木齊出發,奔馳在高速上,兩邊的荒漠灘里,蒙著塵土的綠意掙扎著顯露了出來,經常是一臉倦態。左邊是空曠的天際,右邊是綠色漸遠漸濃,與我們并駕齊驅。不知是不是那山的蒼綠色滲漏了下來,路上斷斷續續、斑斑點點的草木相伴,淡漠寧靜。倒是強烈的日光沖淡了蒼涼,顯出一種摻著溫柔的剽悍。導游說這是天山,這一路我們沿著天山的支脈往北走。
我既喜又驚。喜的是,夢寐以求一見的天山,近在眼前;驚的是,期盼約會白馬,卻來了青蛙。我們若即若離地瞅著彼此,愛就愛個轟轟烈烈,恨也恨得撕心裂肺,這樣近不近、遠不遠,不干脆、不痛快。陽光下山體綠得過于厚重,少了些生氣,綿長木訥,既沒有冰雪覆蓋,也不夠郁郁蔥蔥,與梁羽生、金庸筆下的天山差得太遠。山下草色昏暗,路兩邊的沙地上,滿是為植草而埋的蘆葦,稀疏的植被讓蒼莽的天地更顯雄壯悲苦,這是赤裸裸的艱難。沒有策馬奔騰的狂歡,沒有哈薩克歌聲的浪漫。我被真實擊中,一時不知所措,只瞪著它一直走,走了一天,似乎怎么都到不了盡頭。腦子千轉百兜,漸漸清醒,天山,它不是孤零零的一座奇峰,它是連綿的山脈,不是江南水城的后生,是邊塞歷盡風沙的大漢。如此綿延不斷的執著不足以打動人嗎?我反省自己先入為主的鄙陋,心為之一松。
放眼遠眺,才發現千里天山,在湛藍的天穹下,平曠的原野上,孤獨、凝重,像一個歲月雕刻的高人在慈悲地注視著一切。那就是武俠的氣質,博大、雄厚、仁愛。所以那么多的武俠小說杜撰了無數的地點,梁、金兩位大師都不曾遺漏掉天山。而我只是它淺薄的弟子,什么都不懂,只想著除暴安良、快意恩仇,做著一場俠義心腸、兒女情長的春秋大夢。
路上,遇到了一群野馬,說是一群其實也就是幾匹,比平時見到的馬要矮小粗壯些,黃沙一樣的膚色,四蹄都接近黑色,不怕車也不怕人,任你相機咔嚓,它們淡定食草,偶爾抬抬頭打個響鼻,從容優雅,真是美麗的生靈。若在草原上飛奔,必定如風般快速空靈。因為這場美麗的邂逅,大家都激動了很久。我在馬前,披上紅色的紗巾,擺出江湖兒女的姿態,和這些精靈們合了個影:它們將是我夢里仗劍走天涯的忠實伴侶。
天山還沒有到頭,在顛簸的車上,我已被睡神召喚,與楊云驄、飛紅巾、霍青桐、冰川天女、陳家洛一起講述那些似曾相識的故事,背負長劍,手挽韁繩,放馬天山南北,書寫英雄俠客夢。
感謝天山,讓我做了一路的俠客夢,上演了一部自己的傳奇。
女媧補天煉石處
五彩灣,應該是一個長滿繽紛鮮花的河灣。目光所及之處,真的有條河流過,但卻與鮮花無關,而是雅丹地貌奉獻的奇跡。我們到達時,離太陽下山還有一小時左右,泛紅的陽光,騎在起伏的山坡上,紅光順著山脊流淌。大片大片的紅像陳釀一樣撒潑,但是在光的陰影處卻是紫的、綠的、藍的、發黑的、泛白的,色彩夾雜,界限不清。再仔細看,向光的紅里,巖石又有自己的特色,紅多些少些,深些淺些,就有不同的圖畫;黃在亮光下發白,在陰影里顯黑,光線豐富了顏色。以紅黃為主色調,相間疊加起來,如彩帶游走穿梭在山體之間,在光線變幻中逐漸燦爛而曖昧。夕陽像神奇的魔法師,目光像魔法師手上的魔法棒,所及之處調色板四處揮灑,明暗幫襯著山巖上松垮垮的砂石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炫麗。無數人想抓住這變幻的瞬間,追逐著光線拼命挽留。我向下走,黃沙般的山巖體表,有細細碎碎的紫,深淺不一,有模模糊糊的綠意,但最多的仍是紅和黃,像彩漆涂抹后的斑駁剝落。放眼望去,雜花生樹般的色彩如暮春三月的江南,絢爛交錯,界限難分,如江南采蓮時人入蓮塘。無聲無息的山體生動形象,一點一滴的色彩都在對話,我也想說些什么。于是請同行的朋友幫我拍張照片,好讓自己永遠與這一瞬間的色彩融合為一體,黑色的長發,紅色的紗巾,如長河的一顆飛沙,揚起在晚風中,恍惚間飄然似仙。
這變化不定的地方讓我覺得驚奇而熟悉,我毫不吝惜我的激動和贊美,激動于色的每一次換裝,贊美光的每一分美麗。盤古開天辟地時必定特別鐘情于此,所以才不借一草一木、一禽一獸,卻動人心魄。也許當初女媧便在此處煉石補天,這五彩斑斕的山野,留存著女媧隨手揀用過的補天之石,《紅樓夢》中的通靈寶玉僅此中一塊而已。
夕陽越來越紅,天空有一種灰藍的通透,五彩灣漸漸籠罩在即將到來的黑暗中,慢慢地和天空在遠處開始交融,似乎它們原本就是一體的。天地空曠寂寥,人群開始散去,星星點點,散落在原野之上,如女媧用柳條甩出的小泥點。
水流過的地方
車在走,經過火焰山、魔鬼城、克拉瑪依,都是黃沙赤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到水,“上善若水”,水是最神奇的存在。水邊上就是綠,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所謂的綠洲,這色調立刻引來一種生命涌動的喜悅,這是生命給人的最原始的張力。水從遠方流來,一派水草豐美的景象。水面不是很寬廣,有時細得像小溪流,有時寬些,也只能算條小河,但草木抓住了時機拼命生長,長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原,長成了時疏時密、高一叢低一蓬的林子。草原上散落著些民居,平頂土房或磚房,院子大大的、空蕩蕩的,時而走來幾頭牛或羊,甚至還有車子,偶爾人影閃動,飛灑出一些生活的氣息。
有一處,水特別寬,樹也特別高大,分列在兩岸,郁郁蔥蔥的,像江南的田野。底下,淺淺的綠漂向遠方,水在草中不時冒出個潭或坑,星星點點,像沼澤。水面波光粼粼,映著藍天白云,樹也倒映到里面湊熱鬧。有牛羊會來打擾一下,甩著尾巴,踩著小步,喝點水,再搖搖頭走開。不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影像,但同樣如牧歌般寧靜柔和,時光仿佛停了千年。
我們一直沿著這水前行,有時它小到幾乎斷了流,只留下稀疏的草色和滿是風塵的樹葉,干巴巴、灰蒙蒙,總讓人覺得葉子上都長著皺紋,帶著愁苦和憔悴。可它們活著。等到繞個彎,水多了點,就蓬蓬勃勃成一地的生機,一路和水纏綿成帶著風霜的美麗家園。
第二天,在路上看到柳樹,我地理方位感極差,看著一株株“膀大腰圓”的大柳樹,想起了左宗棠進疆時的悲壯,就問是不是左公柳?得到的答復當然不是,左公柳在平涼一帶。可是有什么不同嗎?我看著它們,江南如絲的楊柳,帶雨拂煙中,娉婷婀娜,嫁接不起眼前高大堅強的柳樹,三三兩兩,帶著西出陽關的惆悵,帶著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決絕。臨水自照早已成為遙遠的絕響,面對沙土,狂風吹過,雖然有柔情,也無處訴說,站立成倔強。
這是去喀納斯的路上,車在山間盤繞,水在細細地流動,清澈的秉性來自冰川,是神賜的禮物。它在滿山滿坡的綠里,嬌小纖細,但是它像繩子一樣,捆起壯碩的山和原野,隨身攜帶,奔向遠方。
我知道,水流過的地方,就有生命,就有奇跡。這里的水柔中帶剛,養育出一方同樣性格的草木,更是養育了一方同樣性格的兒女。
喀納斯的湖水
據說喀納斯的水一年四季顏色都不同。我們來時,喀納斯的水像牛奶,摻雜著淡淡的青草味,泛著微微的綠。這么大的盆,怕是天下的牛奶都倒進去了吧。
天被云覆蓋,顯得有些灰,與遠處墨綠的山色際線分明,近處的山綠得不均勻,林木蔥蔥,巖石裸露。喀納斯的水從山群里曲折鋪開,色差對比明顯,像從天上而來,色澤鮮亮卻不干脆,像是吸附了四周山上的綠意,卻沒有調配得當,便上桌了,白得不透徹,綠得有些浮,如同熬了很久但佐料不豐的湯,濃郁里又帶些輕薄。
爬到高處,向四下望,喀納斯湖就是一條修身的大紗裙,嫻雅貼身,氣質不凡。大家都在說著水怪,可我覺得這么溫柔的湖里,冒出的應該只有仙女,就穿著湖水色的長裙。
湖水在山底的草原辟開了一條路,像衣帶飄向山外,悠遠綿長,讓人遐想。
另一邊是起伏的山,延伸的草原,山阻擋了人的視線,草沿著山坡爬升,在山腰和山頂長成樹,山頂像戴著深綠的帽,山腰東一塊西一叢的也是深綠,夾著綠草往下伸,高高低低的,層次分明,仿佛還留著草原百花盛開時節的熱鬧。那氣息一直流進山腳的小小村落里,為數不多的木屋上開始升起了久違的炊煙,像江南春天里的樹木,和安靜的山水融為一體,是一幅最美的風景畫。因為喀納斯的水色,我特別向往新疆的馬奶子酒、羊奶,所以去了山下的蒙古族人家。坐在木屋里的毯子上,壁上是成吉思汗像、長弓、彎刀、鹿角,充滿蒙古族特色和原野氣息。聽著呼麥、長調、馬頭琴、蒙語歌,喝著馬奶子酒,吃著炒青稞,我努力讓自己假裝沉浸在其中,但一小時不到的時間能體會到什么呢?像沾在野獸光滑皮毛上的水珠,輕輕一抬頭,就沒有了。我們認真而熱烈地鼓掌,懷著好奇,問了好多的問題,但仍感覺到一種來自內心最深處的隔閡,不僅僅因為語言、生活方式的差異,更是當下的一種通病——浮躁。行色匆匆,我們能帶走或留下什么?對于他們來說,這樣的人來人去再也沒有任何新鮮感了,但我依然真誠地感謝他們,我不加入那些他們一次掙多少錢的討論,寧愿為這美麗的喀納斯湖和可能正在經歷改變的人們在自己心里留一些溫情和寧靜。相信牛奶般的喀納斯湖水流過的地方,生長的是美好。
禾木的愛情
在賈登峪吃晚餐,看到一張巨幅照片,照的是禾木。禾木,意為神的自留地。在夕照里,金黃的葉子,發亮的流水,質樸的木屋,裊裊的炊煙,美麗、寧謐、祥和,令人怦然心動。同行的老師說它散發著愛情的味道,我們全體對它一見鐘情。
第二天,我們迫不及待地去追尋我們的“愛情”。一下車,陽光強烈,刺目;塵土飛揚,迷眼。山谷里錯落的木屋前擺滿了新疆隨處可見的玉石、瑪瑙此類東西,天南地北口音的小販不斷吆喝,滿鼻的商業味、油煙味、牲畜糞便的氣味,在高溫中發酵,讓人喘不過氣來,哪里還有愛情味?失望掛在所有人的臉上。難道神遺棄了自己這塊自留地,剩下一片喧囂,讓人們去折騰?
山坡上有一塊很大的空地,據說是成吉思汗出征歐洲的點將臺。我們騎馬上去,放眼遠眺,山下的人和屋子都小了,烈日下的山谷沉浸在忙碌喧嘩中,但你聽不見。也許高處的空曠,讓人感受到了平靜,看著山下經歷歲月洗禮的木屋,外疏內密地分布著,山色蒼莽模糊了它們的顏色,山腳樹木掩映著一條河,濺著白沫,繞過村莊,穿過樹林,流向遠方。
時光的炊煙依舊裊娜,亙古的風從山谷這頭吹向那頭,太陽的目光從溫柔到熱情,人們來來往往,陌生又熟悉。就這般定格成永遠的風景,保留著愛情的味道和不舍的想念——多好!
因為距離,有些人、事都變得分外美好,走近了,了解了,涌起的反倒是悵然若失。我騎馬下山,重新投入世俗的味道。幫我牽馬的蒙古族小姑娘才讀初一,黝黑的臉上泛著兩朵健康的紅暈,有著不符年齡的早熟、疲倦和嚴肅,這讓我生生地壓下了許多話。當我下馬時,她已經準備下一單生意了。
我看那些牽馬的人,除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沒人穿蒙古族傳統服裝,基本都穿著T恤衫、牛仔褲。我知道,馬是他們自家養的,由景區統一管理,客人騎一趟五十元,不知他們到底能掙多少。但最多也就三個月,大雪封山,與世隔絕,那時的禾木會真正屬于他們吧。突然覺得,對于他們,我們也是遠方的陌生人,隔了那么遠的空間,驟然相遇,現實與浪漫的銜接出了點差錯,誰都會有些措手不及。
離開的車上,同行的一位老師因商業化對禾木的沖擊和改變而痛心疾首,純潔的禾木已經被污染,禾木的神靈氣息已經奄奄一息,即將消失殆盡。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禾木不是個例,就像我們去過的所有地方一樣,形在這,神卻遠行。可又能向誰追究?
是的,我們從遠方來,或者說我們來到這遙遠的地方,向往的是自己的想象,想知道的是他們與我們的不同,想看到的是原生態。可是根本的,他們與我們的又有什么不同?央視原主持人和晶從小生活在新疆,她在《兵團記憶》中說:“人和人,本沒有太多的不同,樂山愛水,安居樂業,復雜的,都是身外之物而已!”況且我們又有什么權利去要求他們保持純潔?新疆作家李娟說:“要我保持純潔的人,他們已經不純潔了。”眼前的氈房、木屋,瞧著是詩意,可真長年累月地生活其中,“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非其人,安知其人之樂苦?
也許就像愛情和婚姻并不能等同,對于禾木,我想著的是愛情,見了卻是婚姻,愛情可以任由想象、憧憬,婚姻卻真實而瑣碎。
我們向往遠方,到達遠方。但我們也清楚,我們并不能融入遠方。若能在我們耽于俗世的日子里,掀起一點詩情畫意,便沒有白來,便足以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