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黃山,是期待枕松濤,看日出,可從索道上山不久,烏云就開始排兵列陣,來了幾點通報,還沒意識到會發生什么,雨就像飛刀一樣猛轟過來,連撐傘都來不及。風也大,在松林里穿嘯,呼呼作響,頓時四下云氣茫茫,加上兩旁林木郁郁,如同身處孤島。此時,恰好走到黑虎松,不知是天昏雨急,還是松林茂密的緣故,覺得周邊的松樹全是墨一樣的顏色,沉重得如頭頂的天,縈繞著一股森森然的氣息。有人猛喝一聲:“老虎來了!”竟嚇得一行人驚叫連連,等反應過來,還有幾個暗自慶幸是一群人上黃山,不是武松單個過景陽岡。于是裹緊雨衣,緊跟大部隊一步也不敢落下。
拼命走,逃命一般。整座山籠罩在云霧之中,十米之外皆模糊,什么奇松異石都淹沒在茫茫水汽里,雨里霧里前行,不像游山,像誤入迷境,在深山老林里兜兜轉轉。雨水匯成大大小小的水流,嘩嘩地沖刷平整的石板臺階,鞋襪無處可躲,只好順潮流濕個透,和著雨聲走一步咯吱一聲,不到百米,雨換了個風格,雨線細了些,可更密,飛箭如蝗一般撲在雨傘、雨衣上,風不小,傘被刮得東倒西歪,可憐幾塊錢的雨衣,扯來扯去還是難以蔽體不說,還破了幾處,顧左顧不得右,蓋上遮不了下,臉上雨水嗒嗒滴下,睜不開眼,邁一步抹一把,頭發濕了,上衣濕了,不多久,褲子也濕了。這雨如箭般無孔不入,射得你無處可躲,就是穿了雨衣再打了雨傘雙保險,也得濕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到了北海賓館,大家一窩蜂地擠進去,大堂、樓梯、餐廳……只要能站人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像沙丁魚一樣排著,像所有人都擠上了一輛末班車。在人群中竟然還有一只狗、兩只雞,呵,干脆是挪亞方舟了。
屋外雨潺潺,水像小溪一樣流下四野,屋內滴水成淵,雨衣、雨傘上的水也形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向門外。人群明顯松了口氣,都當是一場奇遇,為了安慰賓館服務員,把她們小吃部的零食買了大半,無論相熟不相熟,都天南地北地聊開了。雨仍是兇猛地落著,絲毫沒有減弱,不知怎么讓我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里眾人避難的大飯店來。
過了大半個小時,雨勢才有些收住,趕緊往外走,一探頭,它又給你一個下馬威,噼里啪啦一陣惡打,飛快地縮回來,當先鋒的幾個還是中了招,真不知哪里得罪它了。幾分鐘后,又小了,試探地出去,還好,大家連忙從濕悶的屋里出來。走不幾步,雨傘上的聲音又大起來,又響又脆,嚇人一跳,正打算再次撤退,雨又沒了;再走,雨又來了;反復幾次,人心惶惶。干脆收了傘,決心來場洗禮,一滴水擊中額頭,啪嗒一聲,心一顫,卻再無下文了。仔細看,不是雨,是風吹樹葉落下的水,是走在樹下的待遇。放心了,放心了,雀躍地向前,萬般期待它小下去,細下去,直到不再有。
等到了飛來石,爭相拍照時,才發現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來得迅猛突然,走得卻悄無聲息,天還灰著,山頂的風一陣大過一陣,看著看著就擔心它把飛來石吹到山下去,薄薄的霧氣又纏繞上來,它要騰云駕霧再飛一次?等霧再濃一些,它就縹緲在朦朦朧朧之中,俯視蒼生,頗有些仙風道骨。想象晴日,無邊蒼穹襯著它,孤獨、驕傲,可望而不可即。現在,它隱著,笑著,親切溫和,似乎等我們轉身它才會安心離去。
走了不少路,有些出汗,大家紛紛開始脫雨衣、收雨傘了,它惡作劇般地拍打幾下,又只能穿好,可它又跑了。內行的老師看云識天氣,說云層都向西走了,應該不會下雨。很多人就脫了雨衣,我咬咬牙決定一穿到底。
爬百步云梯沒事,到了蓮花亭沒事,爬到蓮花峰頂上,雨又來了,輕飄飄幾縷裹挾著大風,就成了漫天雨絲。抬頭看天,云層的確往西趕路,可就有那么一大團,剛好在頂上看到我們,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風掀起雨衣,掀翻雨傘,雨密密層層牛毛一樣附上身,半干的衣服上又布滿了針眼。真是無可奈何,無話可說,心一橫:隨它去吧。
風吹得雨衣獵獵作響,站在峰頂,就像站在漂浮的島上,云海波濤翻滾,巨浪隨時洶涌而至,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岸,孤零零地在這方寸天地里徘徊,如同被放置在一個灰蒙蒙的玻璃罩里,感受到外面潛在的危險,卻逃不掉。干脆不管不顧地坐下去,雖非“行至水窮處”,但“坐看云起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啊。看著濃濃淺淺、厚厚薄薄的云時而追逐廝殺,時而密語交融,時親厚,時疏離,時旁觀,時參與,上演一場貨真價實的風云變幻的大戲。霧隨著風打轉,水汽真切地在眼前飛舞,好像有一個地方在不斷制造著,然后用風車噴揚而出,飛去一批又涌來一批,沒完沒了。
坐了十多分鐘,感覺像在無邊的海上漂流了一個世紀——是云卷云舒、天地浩渺中,人混淆了時空吧。這場出其不意的雨和滿天漫山變幻無常的云霧把黃山嶙峋的山石、崢嶸的奇松都藏在了重重幕后,不能看透。雖是“只坐守,方山看云”,遺憾霧里看花,黃山人間佳山水,但是“云海波瀾峰作島,天風來去雨飛花”的妙趣也安慰了我不虛此行。
晚宿天都峰,開窗入云迎松濤,半夜雨又來拜訪,淅瀝瀝地不知下了多久,關上窗,風過萬壑,浮在云端,只合人間天上,一夜好眠。第二天一大早,天放晴了,起來看日出,身后天空晴朗高遠,半個月亮懸在山峰上,定格成千百年的風景,眼前云海沉沉浮在半山腰,云天相匯處,一絲紅邊露出,給天空劃了一道模糊的界線。它一點一點積攢力量,一點一點掙扎著爬上來,一絲、一弦、一邊、半邊、大半邊……最后一躍而出——一輪如血紅日的剎那光華璀璨了整個天地,亮得人不能呼吸。天空成了絢麗的錦緞,云由黑到灰到醬紅到紫紅到朱紅,成了堆滿視野的成團的柔軟得不能再柔軟的紅紗,人世間還有更奢華的殿堂嗎?我們在霞光里涂成滿身金色地回到賓館,迎客松正明媚地含笑以待,黃山的雨恍如前世。
古人云黃山“峰奇石奇松更奇,云飛水飛山亦飛”,因著昨天那場奇雨帶來的水石云霧、半山江海,我只領會了一半,不過留些相思,期待下次也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