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章一敲,兩本離婚證擺在面前,一切就都結束了。
并排走出民政局大廳,林紫蘇看著慕白的側影,隱隱有些不舍。轉念一想,心又硬了。驀然轉身,決絕而去。
林紫蘇十歲時,她的母親藍怡拋夫棄女,追隨一個美籍華人跑了。父親林滬生心灰意冷,從上海遠赴貴州B城,準備了此殘生。貴州女人梅碧云以她的善良熱情征服了林滬生,于是,林滬生帶著林紫蘇“入贅”梅碧云家。十七歲的林紫蘇又有了一個媽,還多了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姐姐——顏璽。
最初來到新家,林紫蘇處處感覺不自在。她意識到父親是“入贅”,自己就是一個拖油瓶,所以盡量“收縮”著自己,躡手躡腳,斂息屏氣,與這個新家保持著足夠的距離。梅碧云的熱情也無法真正感染到她。而顏璽呢,便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顏璽那么優秀,玩玩鬧鬧就能考第一,紫蘇卻是一做功課就頭疼;顏璽興趣廣泛,唱歌、朗誦、書法,樣樣在行,紫蘇呢,唱歌跑調,普通話分不清平翹舌,沒有一樣能上臺面??傊伃t就像一棵大樹,迎著陽光自然舒展地生長,而紫蘇就是大樹陰影底下一棵卑微的小草。
有一天,紫蘇在書桌上看到一張紙,是顏璽的筆跡,橫七豎八寫滿了一個名字:慕白!有的地方由于過于用力,紙都劃破了。紫蘇猛然醒悟到:原來顏璽喜歡慕白!
慕白也是學霸,長相清秀,吉他也彈得好,那個時候,女生流行看瓊瑤小說,慕白正是瓊瑤筆下白馬王子那一款。怎么,連慕白也將是顏璽的嗎?紫蘇有些不服。她知道自己樣樣不及顏璽,但她有一個撒手锏:樣貌!相比于顏璽,她優雅、柔弱、嬌怯,更討男生喜歡!而且,顏璽在理科班,而自己和慕白都在文科班,近水樓臺。
林紫蘇從此留了心,制造各種機會與慕白接近。她功課念得不好,愛情小說卻讀了不少,在慕白身上實踐了很多小說里學來的技巧:書里夾上題了古詩的玫瑰花瓣啊,把照片上自己的一對眼睛剪下來貼在賀卡上啊……慕白哪里見過這種調調,很快就淪陷了。
當顏璽知道紫蘇和慕白談戀愛時,驚得臉色煞白。紫蘇佯裝不知顏璽暗戀慕白,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暢快:至少在愛情上,她打敗了顏璽,她勝利了!
后來,顏璽考上清華,慕白考上北大,紫蘇卻名落孫山??吹絻扇思磳㈦p雙去往北京讀大學,紫蘇心里不是滋味,更擔憂這次處于近水樓臺的是顏璽。臨行前的一個夜晚,紫蘇對顏璽哭訴了自己的擔憂,當然,她只說擔憂慕白到了北京就會變心,就會把自己甩了。見紫蘇哭得梨花帶雨,顏璽俠義之心頓起,發誓到了北京后一定替紫蘇把慕白看得牢牢的,絕不讓別的小妖情搶走。紫蘇舒了一口氣,終于笑了。其實,她擔憂的從來只有一個人。讓“小妖情”自己看著自己,比什么都安全??吹筋伃t那副義薄云天的模樣,紫蘇覺得顏璽真是一個缺心眼的好人,用上海話說,就是個“十三點”“阿缺西”。雖然心里有過那么一點點的愧疚,然而看到川流不息到家里慶賀顏璽金榜題名的人,這點愧疚也被稀釋得一干二凈。
四年的異地戀,在紫蘇的努力和顏璽的“看守”下安全度過。慕白被分配到一家文學雜志社做編輯,紫蘇也追到了北京,先是在北京某大學讀了一個交錢就能讀的“研修班”,畢業之后上躥下跳,終于在一家區級電視臺做了一個小編導。至此,倆人的愛情長跑也修成正果?;槎Y上,男的儒雅清俊,女的嬌媚可人,果真是一對璧人。紫蘇特意要求顏璽當伴娘,心里滿是自得——她已經成就了才子佳人的童話,而顏璽還傻乎乎的,連個男朋友都沒有。
起初的日子還算甜蜜。慕白頻頻在純文學期刊發表文章,又出版了兩部專著,終于如愿以償當了專職作家。誰想后來文學日漸式微,文學期刊萎縮,文學書籍也賣不動。辛辛苦苦寫一年甚至更長時間,出版社起印個一萬冊就算不錯,版稅總共幾萬元,還要扣個人所得稅,拿到手上的,基本不超過三四萬元。一年三四萬元是什么概念?比不上工地上搬磚的民工,也比不上門口賣煎餅的小販。北京這種地方,東四環一套破敗的一居室,租金就能占掉收入的一半。再加上每月的伙食費、水電費、交通費……都讓她疲于應付,天天晚上在燈下算賬。紫蘇已經三十大幾,連孩子都不敢生。生下來你讓他住在哪里?客廳嗎?還有孩子的奶粉費、托兒費、將來上學的學費……想也不敢想。據說三十五歲是女人最佳生育年齡的最后期限,紫蘇每每想起,便是一陣的心慌。
就在紫蘇為生活疲于奔命時,顏璽遇到了岳子君。
那一年,岳子君與顏璽那場著名的婚禮轟動了整個家族,十年來一直被親友們口耳相傳,簡直有驚世駭俗的意味。
當時岳子君包下了一家私人會所性質的五星級酒店,體量不算大,但品位不凡。岳子君在兩家親友間廣發“英雄帖”,邀請全國各地的親戚朋友奔赴北京,所有的機票路費通通報銷。
那一天,在作為新房的總統套房里,顏璽坐在一堆嘰嘰喳喳圍著新嫁娘的女人堆里,美艷不可方物。紫蘇混在這幫女人當中,就像一個簇擁著明星的粉絲。有人提出要欣賞顏璽的鉆戒,顏璽打開一個精美的首飾盒,閃亮的鉆石高高地立在戒托上,像是站在皇冠上。女賓們發出一陣驚呼!有人問,多少克拉?顏璽回答:不清楚。但紫蘇知道,這枚鉆戒要值好幾十萬!
婚禮上,顏璽穿著一襲白色的婚紗,長長的頭紗披瀉下來,宛如被輕煙薄霧籠罩;岳子君一身黑西服,也是筆挺清爽。諷刺的是,顏璽也請了紫蘇做伴娘,慕白做伴郎。站在流光溢彩的顏璽身邊,紫蘇連身上這套禮服還是找顏璽借的,心里當真是別扭死了。
婚禮過后,紫蘇心里徹底失衡了。她終于醒悟到,自己過得實在是太窮了,除了愛情一無所有。此后紫蘇和慕白說話,三句不離“岳子君”?!澳憧慈思以雷泳绾稳绾巍?,“你看岳子君又給顏璽買了什么什么”,“你說你也是北大畢業的,為什么就不能學學岳子君呢?”……
慕白被紫蘇念叨得滿心愧疚。是啊,紫蘇這么一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跟著自己這窮書生過著寒酸窘迫的日子,尤其有顏璽的成功夫婿作對比,更加映襯出自身的寒磣與不堪。
慕白終于決定下海,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纯粗車切┍┌l戶,十個有九個胸無點墨,他們都能掙到錢,他不相信自己堂堂一個北大才子,還掙不到錢?
那個晚上,在凌亂不堪的小屋里,倆人暢飲紅酒,暢想未來。慕白的臉喝得紅紅的,激情滿懷地說:“紫蘇,我們一定要在這座城市釘下一根釘子!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的生活,比顏璽還要好的生活!”紫蘇愛慕地望著慕白,眸子里放著光。是的,她需要有品質的生活。她渴望住上屬于自己的寬敞的房子;渴望坐在高級的餐館里優雅地進餐;渴望用高級的護膚品、穿美麗的服飾;她更渴望生一個漂亮的寶寶,給他喝進口奶粉,讀最好的學?!欢@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錢,大把大把的金錢。但是,為了錢而放棄自己心愛的男人,委身于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土豪,她又做不到。她每晚都在那個古老的問題里掙扎:要愛情還是要面包?她向往著面包,又舍不得愛情。她越來越迷茫和困頓。現在好了,她的愛情終于要為她去掙面包了!
每天清晨,看著慕白穿上西裝出門打拼,紫蘇內心里都會升騰起模糊的希望:仿佛看見一張一張的人民幣在滿世界飄蕩,慕白的任務便是走出門去,像捕小鳥一樣把它們捕回來,把紫蘇寵成一個養尊處優的太太。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慕白的生意卻未見有什么起色,反而做什么虧什么。紫蘇不得已,工作之余,四處尋找干零活兒的機會:倒賣點紅酒,幫一些小廣告公司策劃些小節目,主持婚禮之類不上臺面的小活動……倒不時能掙個萬兒八千的,可這些,依然填不滿生活那個大窟窿。
有一次,紫蘇為了掙一筆小錢,陪一幫大老爺們兒喝酒應酬。席間有一個姓王的拍著胸脯說一定照顧紫蘇,幫她玉成此事云云。酒席結束后,姓王的讓司機開車一起送紫蘇回家,到了紫蘇家樓下,姓王的突然拉住紫蘇的手,一張嘴硬湊上來,把紫蘇熏得幾欲作嘔。紫蘇憤然掙脫,姓王的趁著酒勁拉住不放,正在推搡之際,站在窗戶邊“望妻心切”的慕白看見這一幕,立即飛奔下樓,一把扯開倆人,上來就給了姓王的一拳。司機下車加入混戰,幾個回合之后,司機掩護著姓王的上車溜之大吉,紫蘇回家后和慕白抱頭痛哭。慕白說:“以后你再也不要出去做這些丟人的生意了?!弊咸K邊哭邊委屈地說:“但是,不做生意怎么辦?家里處處都需要錢呀!”慕白紅著眼睛說:“我來想辦法!”
幾天之后,當慕白把一沓鈔票交到紫蘇手里時,紫蘇又驚又喜,興奮地摟住慕白親了一口,以至于忘記問慕白怎么忽然賺錢了。此后,每當家里需要花銷,只要紫蘇開了口,慕白總會低頭沉吟半晌后悶悶地說,我來想辦法。過不了幾天,總是能把錢如數交到紫蘇手里。紫蘇發現,慕白仿佛是臺不大靈光的提款機,蔫蔫巴巴的,主動給錢沒有,壓著壓著卻總能壓出錢來。紫蘇既納悶又欣慰,習慣了開口,也本能地不愿意去追究慕白的錢都是怎么來的。
直到一天傍晚,慕白回來時帶著滿頭滿臉的傷,紫蘇才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她幾次三番的逼問下,慕白才支支吾吾地道出原委——原來這兩年所謂的做生意,一直是做什么虧什么,一點錢都沒賺到。他一沓一沓交到紫蘇手上的那些鈔票,都是向高利貸借來的!那一次揍了姓王的之后,他承諾錢的事他來想辦法。他無法容忍紫蘇為了一點小錢出去“賣笑”,受人羞辱??伤帜苡惺裁崔k法呢?最后唯一能想到的辦法,竟然是——借高利貸??吹阶咸K接到錢后那燦爛的笑臉,慕白的心在那一瞬間得到滿足。為了那一瞬間的虛榮,慕白鋌而走險,從最初的兩萬、五萬,到后來的十萬、二十萬,他越借越驚恐,越驚恐越借,就像是奔走在懸崖邊上,越是知道危險,越是控制不了自己。一兩年下來利滾利,竟然背了一百萬的債!今晚,就是被放高利貸的人追債,才帶了滿頭滿臉的傷回家。
一百萬!這簡直是恐怖的天文數字!紫蘇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壓垮了!她難以相信慕白竟然干出這等愚蠢又荒唐的事情!慕白說,是,我又愚蠢又荒唐,但是我發誓,我所借的一百萬,沒有一分錢用在我自己身上,全部都給了你!紫蘇一愣!是的,慕白從未給他自己花過一分錢,吃穿用度都極盡節儉。這一百萬,換來了租住的兩居室,換來了自己的新車,換來了高級餐廳的浪漫,換來了身上的鮮亮服飾……自己怎么變成了這樣一個虛榮的女人?逼著丈夫去借債來供自己高消費?現在,拿什么去還呢?難道要像《項鏈》里的瑪蒂爾德一樣,打十年苦工還債嗎?她已經快四十歲了,拖著一屁股的債,還怎么生孩子?
紫蘇也不去埋怨慕白,只是自己哭,天天晚上哭,哭得天地日月都失了顏色,哭得親熱都沒了力氣。如此,哭了一個星期。
終于,這天清晨,紫蘇說:“慕白,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