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付費的“酒店”
書名: 小世界作者名: 汪一洋本章字數: 4866字更新時間: 2020-12-15 08:51:11
站在美國海關的入關通道上,旅途的困倦襲來,顏璽感覺一陣虛脫無力。
“下一個!”顏璽快步走到窗口,遞上護照和綠卡,順便遞上一個訕訕的笑容。美國的海關移民官大多是黑人,總是黑著臉。一見到這黑臉,顏璽就會無端地緊張,就像做了什么虧心事。當然,在飛機上蜷縮了十二個小時,想笑得燦爛也難。
老美移民官蹙著眉頭,翻看著顏璽的護照,問:“你離開美國多久了?”
顏璽表面維持著謙謹的笑容,心里卻翻了個白眼——這才是顏璽緊張的主要原因。
所謂美國綠卡,通俗點說,是指外國人在美國的永久合法居留權。擁有綠卡除了要有資格,你還得有必要、有誠意待在美國。所以美國法律規定,持有美國綠卡者一次性離開美國不能超過半年,否則美國海關會質疑你有沒有留在美國的必要,有權取消你的綠卡擁有權。
一般說來,持有綠卡五年以上,且五年當中在美國住滿兩年半、通過簡單考試即可轉為美國公民。顏璽已經拿永久性綠卡超過五年了,卻死活不愿轉成美國公民,最近一兩年更是頻繁回中國,一待就是四五個月,雖然沒有超過法律規定的權限,但每次都會被海關移民官盤問半天:“為什么要在中國待那么久?什么理由?”
通常顏璽總是回答,我是一個建筑師,正好在中國做個項目,這次回美國就不走了云云。一般移民官警告幾句,最多再打開行李箱翻檢一遍,也就放行了。但今天的移民官不知是否心情不好,檢查分外嚴苛。他嘩嘩翻動護照,查看著顏璽的出入境記錄,緊皺眉頭,最后搖搖頭說:“你看看你!總是一去中國就是好幾個月,看起來,你根本就不需要綠卡!”
“不,我需要綠卡,我的家在美國,我丈夫正在美國等我呢!”顏璽急急解釋,臉上堆出一個慌張的笑容。這種表情是移民官最不喜的,它通常會出現在偷渡客、潛逃者、騙取綠卡者……總之種種有問題的人臉上。他們以為那叫作笑,其實該叫“心虛”!只有心虛的人才這樣笑!
“什么丈夫!沒用!沒用!你的家不在美國!你只喜歡中國,你的家在中國!”移民官斬釘截鐵地說。
宛如當頭棒喝!顏璽呆立當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冷汗從后背冒出來,背心溻了,寒津津的,徹骨的涼。
移民官又教訓了她一些什么,顏璽全沒聽見。她驚愕在剛剛被提示的真相里:什么丈夫!沒用!沒用!你的家不在美國!你只喜歡中國,你的家在中國!
移民官揮揮手,黑著臉放行了。這些狡猾的中國人總是在危險的邊緣徘徊,卻又總是不越出界外,法律一時拿她沒辦法。
顏璽暈乎乎地走出海關,去傳送帶取了行李放在行李車上,又暈乎乎地走出通道,一路神思恍惚。她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她的家在哪里。家是什么?婚姻?丈夫?房子?車子?這些理所當然是在美國。但是,移民官從另一個維度給出了另一個答案:那些都沒用!你喜歡待的地方才是家。
顏璽這才恍然發現,自己晃蕩在中國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婚姻早已變成了一具華麗的空殼,完全沒有實質的內容。
莫非這是真的?
岳子君站在迎客的人群里向顏璽揮著手,笑容一如既往的親切和溫暖。這熟悉的笑容讓顏璽心頭一熱,在半空中悠悠打轉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誰說她的家不在美國?這不就是她的丈夫?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
顏璽暗自嘲笑著自己的神經過敏,心情愉快地推著車朝岳子君走去。
“璽兒,辛苦了,辛苦了!來,喝杯熱咖啡解解乏。”岳子君摟過顏璽的肩膀,把手中準備好的一杯熱咖啡遞到顏璽手里,殷勤地接過顏璽的推車,倆人朝停車場走去。
顏璽喝著熱咖啡,一路偷眼看岳子君。她欣喜地發現,岳子君在外貌上有了驚人的變化——他減肥了!是的,岳子君中年發福,想盡一切辦法也減不了的肥,這短短幾個月居然成功了!腹部平坦了,腰身纖瘦了,整個人都清爽了許多。在有錢男人里,岳子君衣著算得上樸素。畢竟有錢而低調,是一種美德。帥,肯定算不上,岳子君樸實、憨厚、一身正氣,有時還有點傻呵呵的、手足無措的拘謹。氣質也不倜儻,有點像一個土里刨食的農民,又有點像一個專心做學問的大學老師,總之不像一個“土豪”。雖然現在“土豪”已不再是貶義詞,反而像是一種夸耀,但顏璽從審美上還是無法接受土豪。
“璽兒,我們先去聚會,為你接風洗塵,然后再回家,好嗎?”剛坐上車,岳子君便提議。
“啊?剛下飛機就聚會?太夸張了吧?我不想去。”顏璽吃了一驚:洗塵?是的,她蓬頭垢面,疲憊欲死,她需要真正的洗塵——趕緊回家洗澡睡覺。
“你看,你都幾個月沒有回來了,你的一眾粉絲都等著見你呢!你不去,讓粉絲們情何以堪?沒事,隨便抹一抹就行,你怎么樣都是最美的!”岳子君音量極低,語氣寵溺,但仍有一種威懾力,讓顏璽不敢違抗。無論岳子君提議什么,顏璽都是習慣性地認同和遵守。
“什么粉絲,我又不是明星……”顏璽嘴里嘟囔著,還是手忙腳亂地從行李箱里翻出化妝包。歷經十數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臉上黏答答、臟兮兮的,顏璽也顧不得了,直接掏出粉底開抹,倒也把一張臉抹得紅是紅,白是白。
岳子君扭頭看看她,說:“不錯嘛!很鮮亮。”
顏璽照照鏡子,撇撇嘴,心里暗嘲,真像是驢糞蛋子上下了霜。
到了餐館,一張桌子已經坐了十來個人,竟有五六個是顏璽不認識的。
“啊!我的偶像到了!親愛的,想死你了!”一個穿著抹胸長裙的女人從席間起身,歡天喜地地走過來。是妮娜。顏璽暗暗松了一口氣,在一眾新面孔里,總算還有妮娜·虹夫婦這兩個熟人。
“各位,這就是岳先生的夫人,我們的大美女建筑師顏璽!看她這么漂亮,不像個建筑師對吧?顏璽可是清華畢業的高才生,建筑作品獲過很多獎哦!是我和杰克共同的偶像!”妮娜每次都是這樣,見到顏璽便一通猛夸。眾人也附和著,恭維之聲四起。
“岳先生,你當真是艷福不淺啊!”一個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子出聲贊嘆。
“就是啊!為了見美女建筑師,連楊先生都出動了。平時,楊先生可是很難走出他的城堡的喲。”妮娜打蛇隨棍上。
這個楊姓男人出身神秘,據說他父親在中國是一個通天大人物。楊先生平日總幽居在一棟價值數千萬美金的頂級豪宅里,深居簡出,從不參加華人圈的任何活動。可是,只要有顏璽的聚會,他總是場場不落。
“嗯……經理,上菜吧,邊吃邊聊,大家都……嗷嗷待哺了。”岳子君此言一出,大家腦中浮現出小鳥在窩里張著小嘴等待喂食的樣子,全笑了。
菜上了,酒開了,顏璽自然成了中心,回答著眾人的提問:關于中國的,關于建筑的,關于怎么養生怎么護膚的……活像是在開新聞發布會。顏璽在酒精的刺激下興奮起來,也忘了困和累,一通指手畫腳,揮斥方遒,而岳子君一語不發,只顧著給顏璽夾菜、剝蝦、續茶、倒酒……一個張揚一個低調,相映成趣。
“哎呀!我發現呀,岳先生什么都沒吃,一直都在照顧太太。我數了數,岳先生給太太剝了五只蝦了!嘖嘖!不是說你們已經結婚了嗎?怎么好像還是在追求階段,岳先生還在爭表現呢?”一個上海腔調的女人驚呼。這個女人顏璽今晚是第一次見,據岳子君剛才介紹,是個律師太太。
“人家結婚可都好幾年了呢!”妮娜搶過話頭。顏璽瞥了岳子君一眼,是啊,這么些年,岳子君對顏璽一直是小心呵護、殷勤備至的,不過,今晚的殷勤似乎還加了倍。
上海女人說:“啊呀!我們洛杉磯的中國男人雖說也要學習一點西方的紳士風度,也就是拉拉椅子,掛掛衣服,走走形式。像岳先生這樣對老婆這么體貼周到,我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我看呀,洛杉磯要是評選模范老公,岳先生當屬第一。”她轉身掐著自己老公的胳膊:“亨利,你倒是學著點兒呀!”
“我說得沒錯吧?岳先生可一直是這樣,把顏璽寵得像公主。算了算了,安吉娜,我們也不要羨慕嫉妒了,誰讓我們不是美女建筑師呢!”妮娜插科打諢。
岳子君也不答言,拎起醒酒器又給顏璽倒了一杯酒,說:“多喝兩杯酒,回家好倒時差。”
杰克打趣道:“老岳,你把女人這么寵著,這世界還了得?你們莫不是要競選模范夫妻,像在國內似的,讓居委會發一個‘五好家庭’的牌匾貼在大門上?”
在眾人半真半假的恭維和羨慕中,接風晚宴終于熱熱鬧鬧地結束了。
岳子君的賓利車在半山上一路盤旋,上天入地的,繞得顏璽幾乎暈了方向。終于,車身左轉,駛入了一座寬大的宅院。院子很大,中心有一座池塘,帶噴泉和假山。
岳子君把車停在房子門口,說:“歡迎回家。”
打開房門,迎接顏璽的是一個寬大的客廳,從左手的落地玻璃門向外望,可以看到門外碧綠的草地、高大的樹木,再遠望,是無垠的天空。
這就是傳說中顏璽的家了!
回到客廳坐下,倆人一時無語,氣氛一下子冷寂下來。“璽兒,我休息一下。”岳子君半躺在沙發上,微閉著眼睛,竟似累癱了。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他皮膚松弛,眼下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老倦之態畢現。顏璽這才發現,岳子君雖說減了肥,但狀態并不好,憔悴了許多。過了半個小時,岳子君才掙扎著起身,故作輕快地說:“好了,璽兒,我們上樓,早些休息吧!”她本想問問房子的事,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洗漱后,躺在寬大的床上,顏璽有些神思恍惚。房子是陌生的,床是陌生的,人呢?人總該不是陌生的吧?岳子君的手探過來,摟住顏璽的肩,慢慢往下滑……顏璽的身體驀然僵直了,就像小動物遭遇襲擊時那種本能的抗拒。岳子君識趣地停了下來,手縮了回去。顏璽一陣訕訕。和岳子君分開幾個月了,長久缺乏愛撫的肌膚如何不饑渴?如何不期盼?可不知為何,剛才她就像是遭遇強奸犯一般,那樣地抵觸。顏璽又是自責又是不解。
“沒事,好幾個月不見,你對我感覺陌生了,不怪你,這很正常。”岳子君體貼地安慰,“璽兒,今天你累了,早點休息吧。晚安。”說罷轉過身去睡下了。
岳子君總是這般善解人意。顏璽心里既輕松,又隱隱感覺遺憾。她也未必不渴望親熱。只要岳子君稍稍耐心一點,努力一點,她肯定會放松下來,柔軟下來,可他并沒有。久別重逢的夫妻,第一晚就這樣規規矩矩、相安無事地各自睡去。
本是疲倦欲死,頭挨著枕頭,顏璽卻愈加清醒,在黑暗里大睜著眼睛,腦子里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她絕望地想:完了!她一直有失眠的痼疾,今夜,失眠跨越太平洋,追隨到了洛杉磯,靠自己是甩不掉了。顏璽輕手輕腳地起身,從挎包里掏出艾司唑侖片[1],取出兩粒吞下,強迫自己進入夢鄉。一睡解千愁。
當清晨的陽光灑進屋里時,顏璽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好一陣茫然,不知自己置身何處。良久,意識慢慢回歸,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了洛杉磯的“家”中。身邊的床空著,岳子君早已出門上班。岳子君是一個特別勤勉的人,不分周末和節假日,每天清晨六點準時起床工作,雷打不動。
顏璽懶洋洋地起身,洗漱,下樓。穿過客廳,打開落地玻璃門,一股冷冽的山風拂過,帶著花和草的清香,顏璽混沌的頭腦仿佛一下子清醒了。
眼前,湛藍的游泳池清澈見底,滿園碧綠的草地,高大的不知名的樹木盛開著繁郁的花朵,美得不像話。這棟半山上的房子周遭還有一大片樹林,都是私人領地。
顏璽心中暗暗涌起驚嘆,這棟房子如此有風情,她不得不佩服岳子君的眼光。房子本身奢華與否不是重點,顏璽喜歡的是風景和環境。來自貴州山區的顏璽,從小生活在群山環繞的B城,像一只快樂的小動物,和花花草草、蝴蝶蜻蜓一起長大,所以對山懷有別樣的情感。
作為一名建筑師,她很喜歡美國建筑大師賴特的作品“落水山莊”。這棟山莊坐落在遠離塵囂的賓夕法尼亞州山間,借山石落水,渾然天成,一泓奔瀉而下的落水,被創造性地融入建筑設計之內,人在室內朝外望去,瀑布聲則“可聞不可見”。正如賴特所言,建筑應與環境融為一體,美化環境,而非破壞環境。“落水山莊”完美地詮釋了這個理念,因而被美國建筑師協會評為“美國建筑史上最偉大之作”。
擁有一棟“長在大自然中的房子”,是很多建筑師的夢想。顏璽也不例外。尤其洛杉磯四季如春,土地肥沃,種什么長什么,植物色彩極為豐富,一年四季都適合坐在戶外。她曾對岳子君說過,最理想的房子應該在山上,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眼前的這棟房子,雖沒有室內那一泓瀑布,卻頗得“落水山莊”之妙,房子與環境完美融合,互為補充,不管坐在室內還是室外,都像是置身于大自然。
是的,顏璽多年的夢想,岳子君終于幫她實現了!完美的實現?準確一點說,是99%的完美,唯一的瑕疵——岳子君要求她到大使館簽字放棄擁有權。可僅僅是這1%的瑕疵,讓99%的完美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第一張倒下后,后面跟著稀里嘩啦,全部坍塌為零。
是的,這完美的房子,不是她的。
顏璽站在院子里,望著滿天朝霞:如此迷人的勝境,應該愛它還是恨它?
注釋
[1]抗焦慮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