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是洛杉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夜色將至未至,天空的顏色詭譎豐富,橘紅、冰藍、灰紫、淺黑……層層疊加、層層暈染,猶如一幅絕美的抽象畫。在暮色的掩映下,山巒、遠處的房屋、穿著禮服端著酒杯的賓客……都被涂抹上一層幸福的金色,幸福得幾乎有些失真。
為了歡迎顏璽的妹妹林紫蘇到美國探親旅游,岳子君周末在家中舉辦了盛大的聚會。
這是林紫蘇第一次來美國,之前總是想著和慕白一起來,誰知慕白竟連路費都湊不齊。這次聽聞紫蘇離婚的“噩耗”,顏璽迅速給紫蘇買了國際往返機票,讓紫蘇到美國來散心。
如此,便也就來了。
第一天,在顏璽的“導游”下,紫蘇參觀了顏璽的新房子。房子分兩層,樓下有廚房、家庭影院、酒吧、書房,樓上是幾個大臥房。結構如此復雜,中間又做了許多花哨的連通,紫蘇幾乎迷路。她一邊看,一邊暗自咋舌,想這顏璽當真是好命,嫁了這么豪富的老公。
下午時分,客人已陸陸續續到了三四十位。在洛杉磯,岳子君的朋友實在多,但很不固定,“知己”級別的一個也沒有,連能稱為“哥們兒”的朋友也不多。哪個階段擁有哪種類型的朋友,完全取決于此時岳子君在做什么事、需要見什么類型的人。顏璽發現,每次回來,岳子君的朋友都會換一茬,都是新面孔。但不管怎么換,岳子君都能迅速接近,迅速讓關系升溫,仿佛已結識多年。且不管人數多少,他都能成為中心。
真是鐵打的岳子君,流水的朋友。
餐是找廣東餐館訂的自助餐,各種冷熱菜齊備,咖啡、紅酒、香檳均擺在廚房,客人用盤子自行拿取,客廳、廚房、院子……四散在各處食用。
顏璽和紫蘇各自端了一盤食物,取了一杯紅酒,坐在后院靠墻的椅子上,望著繁星滿天,喝酒聊天。
由于顏璽是女主人,不斷有人過來打招呼,聊幾句又走開。這種聚會,人和人的交往都是蜻蜓點水式的,忙碌著和各色人等打招呼,臉對著這個,眼睛盯著另一個,不會有誰對誰專心。
“姐姐,你這個房子真是漂亮啊!姐夫真的太寵你了!”紫蘇由衷地贊嘆道。
顏璽苦笑,沒有作答。紫蘇還不知這漂亮的房子其實并不真正屬于顏璽。當然,顏璽也沒打算告訴她。這么些天,她一直想問岳子君房子的事,可自從回了美國,岳子君天天忙著為她安排各種聚會,一回到家就累得癱倒,顏璽一直找不到機會問。
顏璽見紫蘇瘦了不少,臉色也憔悴,眼睛四周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不禁有些心疼道:“最近都沒休息好吧?事已至此,想開點吧,別太苦著自己了。”
“我很丑了是嗎?”紫蘇摸摸自己的臉,“辛勞的日子讓女人憔悴!這些斑點和皺紋,就是生活碾軋過的痕跡,就是嫁了一個窮人的代價!我真是受夠了!”
顏璽說:“欠一百萬,當然不是小數字,不過,好像也沒那么可怕吧?至于因為一百萬毀掉一樁美滿的婚姻嗎?不要忘了,你們可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范本,有多少人羨慕著你們!”
紫蘇苦笑,說:“姐姐,一百萬對于你和我,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你運氣好,嫁了岳子君這么一個有錢的老公。你當然不知道沒錢的苦、掙錢的難哪!一百萬對于你,也許就意味著換一輛好車,可一百萬對于我,就是天文數字,足以把我壓垮!”
顏璽聽罷很不是滋味,心中陡然生出一個念頭:幫他們把這一百萬還了如何?在顏璽看來,一百萬確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數目,岳子君的資產數以億計,一百萬也就算一根比較茁壯的毛。但是真要想拿出這一百萬,顏璽才發現,也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錢財的事,顏璽一向馬馬虎虎,可細一想,除了工資,卡上的現金來來去去也就是幾十萬,而且這么多年來,自己又從沒有過存錢的概念——反正岳子君的錢都是自己的。現在,問題來了,怎么湊夠這一百萬?
錢財的事,顏璽總覺得只要自己開口,岳子君一定會慷慨解囊。問題是這么多年,她從未向岳子君開過口——因為她從來也沒出現過需要一次性花一百萬的時候。現在當真到了危急時分,她卻開不了口了。經歷了房產事件,她和岳子君產生出微妙的罅隙,她不愿向岳子君開口要錢,不愿被他看成是拜金的女人。想來想去,顏璽到底是沒敢托大,換了個問法:“假設……這一百萬還上了,不管是怎么還的,你和慕白,可以重歸于好嗎?”
紫蘇喝了一口酒,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說實話,我和他之間也不完全是這一百萬的問題,我真的對他有些失望。他有才華,卻不合時宜,一個大男人,連養家的本事都沒有。和他在一起,太累了。這些年,我每天都在焦慮、緊張、失望中度過,一看到手機里的催款賬單就心悸。壓力大得時時想哭。現在落得一身病,心慌,腎虧,連月經都不準時了,我甚至懷疑自己早更了。而且,他現在敢欠一百萬,誰知今后還會欠多少?要是欠上幾百上千萬,我們這輩子就全毀了!”
顏璽嘆了一口氣。當年的慕白才華橫溢,瀟灑俊逸,是多少女生暗戀的對象,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看到慕白傾心于紫蘇,還曾心碎神傷,暗地里偷偷哭過好幾回。她不知道是紫蘇“蓄意奪愛”,只以為是自己不夠美,以為自己落花有意,慕白卻流水無情。這段還未開始便已結束的“暗戀”,給顏璽的成長造成了巨大的缺失,即使后來生活得如何美滿,顏璽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青春的人。如果說,青春意味著覺醒,意味著一場懵懂又純粹的戀愛,那么這種缺失造成的自卑感幾乎影響了顏璽的小半生。
如今時代變了,慕白的才華“不合時宜”,“一無是處”的慕白被紫蘇無情地拋棄了。
當真是造化弄人呢!
“嗨!親愛的,原來你躲在這兒呢!”
一個穿粉藍色抹胸長裙的女人歡天喜地地過來了,不由分說地一屁股坐在顏璽旁邊。是妮娜·虹!
顏璽給二人做了介紹。妮娜·虹驚呼:“哇,原來是偶像的妹妹呀!嘖嘖,我以為顏璽夠美了,沒想到妹妹更驚艷!”
這種感嘆,姐妹倆已經聽了幾十年,早就習慣了。顏璽雖也自負美貌,但在紫蘇面前,還是自覺略遜一籌。
紫蘇對妮娜的相貌卻是一番驚疑。只見妮娜長卷發染成金黃色,像是燙焦了,且碎亂得沒有章法,在頭頂夸張地膨脹開來,頗具金庸筆下“金毛獅王”之情態。妮娜的五官也是曖昧不清的一團。化妝更是奇特,胡亂一陣抹,越抹越糊涂。紫蘇在電視臺工作,習慣性地首先用外貌來判斷人。她以為美籍華人應該很洋氣,就算不是很漂亮,至少應該像顏璽這樣,品位不俗,有氣質。可是,妮娜·虹的形象當真是讓人無語。不愛打扮不要緊,不化妝不打扮的人多了去了,但妮娜顯然是精心打扮過,卻打扮出這種效果,還真是挺不可思議的。紫蘇嘴上不說,內心卻暗暗有些鄙薄。
“親愛的,這房子真不錯啊,風景真美。”妮娜舉著一杯紅酒,夸張地贊嘆道。
“是啊,我覺得這個房子簡直就是人間仙境!”紫蘇由衷地附和道。
“哪有,人家妮娜是謙虛,你還當真了。妮娜家的房子,從房價、地段到裝修、設計,都稱得上是豪宅。裝修都是請的知名設計師親自設計的……”顏璽一聊到設計就有點收不住。
“哦,是嗎?”紫蘇訕訕作答,心里卻是驚疑。妮娜在紫蘇心中的位置一下子產生了極大變化。
“就這幾天,我請你們姐妹倆一起去我家做客啊!”妮娜熱情地發出邀請。
“好的,好的,謝謝。”紫蘇一下子也熱絡了起來。
妮娜發現了顏璽手腕上的卡地亞手表。前幾天吃飯,妮娜戴了這款手表,顏璽感覺款式別致,就借過來把玩了一下,岳子君看在眼里,第二天便買了同款送給顏璽,不能不說是用心良苦了。
妮娜再次驚呼起來:“哎呀!顏璽,你老公真的就給你買了!嘖嘖嘖!真是萬里挑一的好老公啊!真是讓人羨慕嫉妒啊。”
妮娜語氣真誠,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手腕上也有一塊。顏璽笑著提醒說:“拜托!你自己手上不就有一塊嗎?”
“是啊。”妮娜伸出手來,和顏璽的手并排放在一起,夜色里,兩塊手表瑩瑩閃亮。妮娜滿意地說:“嗯,這下子,我和美女建筑師同款了!哇!好榮幸啊!好開心!”
紫蘇暗自好笑。明明是顏璽“追隨”妮娜買的,妮娜還是把自己搞得像個粉絲。這個妮娜,在顏璽面前伏小賣乖,讓人不喜歡都不行。顏璽也不客氣,人家給她高帽子戴,她竟也就受了,誰叫她自大慣了。紫蘇覺得妮娜這人確實精明、情商高。而顏璽呢,確實是個“阿缺西”“十三點”。
“妮娜,你瘦了。”顏璽想了半天,終于憋出這么一句干巴巴的恭維話,不過對妮娜來說確實很適用。妮娜最大的煩惱就是總能吃得香睡得著,前凸后翹,只可惜凸翹的部位略微不妥,凸翹在了腰腹處。她又老是愛穿緊身衣,側面看過去,腰腹處前后各自鼓出一座小山包。
“哎呀!我真想瘦啊!哪像你啊,身材保持得這么完美,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怪不得男人都被迷死了!你說,你到底是怎么保持的?只要不說是天生麗質,我都可以照辦!”
“怎么保持啊?每天加班,做方案,熬夜,一趟趟出差考察,經常被甲方折磨得像孫子,外加焦慮失眠……嗯,自然就保持了。”顏璽半戲謔半認真地說。
“哇,說得那么可怕,我才不信呢!看看你這個樣子,打死我也不相信你在北京真的是天天在工作、加班、熬夜!熬夜的不都是黃臉婆嗎?看看你這張臉,哪里像是受過折磨的?”妮娜撇嘴表示不信。
“嗬,你當真以為我天天都在聚會、喝酒、作樂?建筑師是個熬心熬身的職業,既要有藝術家的創意,又要有工程師的嚴謹,還要有商人的機敏,到了工地上,還要和包工頭斗智斗勇,經常熬得心神枯焦,就差真的吐血了!”顏璽是個要強的人,信奉滄桑要寫在心里,不要寫在臉上。盡管在家里總是蓬頭垢面,出門聚會卻一定是以光鮮形象示人,尤其是在岳子君的朋友面前,更不能讓他丟臉。只有早生的華發泄露了她的辛勞,一個月不焗油便白發叢生,絲絲縷縷,觸目驚心。
“太夸張了吧!你一走幾個月,把你的老公扔在洛杉磯,誰相信你是去辛苦工作的?說吧,北京的年輕帥哥是不是很多?哈哈。”妮娜促狹地打趣道。
“帥哥?我們的甲方不是大老板就是政府官員,年輕帥哥?半個都沒見過。”顏璽搖頭苦笑。除了她的工作伙伴,沒人相信她是個工作狂,就連在飛機上她都在修改方案呢。
“好吧好吧,我信我信。”妮娜嘴里說著“我信”,表情卻出賣了她。顏璽也懶得解釋。
大家似乎對顏璽的工作并不感興趣,妮娜見狀開始天南海北地聊聽來的八卦。妮娜是個包打聽,對別人的故事相當感興趣,又極有表達能力,每次顏璽回來,都能聽到一大堆奇聞逸事。
“你們聊,我去弄點酒來。”顏璽聽得無趣,借機想溜掉。
“不不不,我去我去。順便上個洗手間。”紫蘇連忙站了起來。身在別人家里,總得有點眼力見兒,不好總被人伺候。
“好吧,那辛苦你了。”顏璽望著紫蘇離開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不過,生活中她確實是能偷懶就偷懶。
紫蘇走了,顏璽心念一動,旁敲側擊地問妮娜:“美國法律有規定,夫妻之間若有一方在美國暫時沒有收入,沒有納稅證明,買房的時候就必須要簽字放棄房產才能貸款嗎?”
妮娜笑起來:“美國哪會有這門子的法律?美國女人不工作、沒收入的多了去了,買房怎么可能要簽字放棄?房產可是夫妻間最重要的共同財產呀!這人誰呀?是剛從大陸來的嗎?文盲嗎?怎么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啊?”妮娜完全沒有懷疑到顏璽本人身上來。也難怪,堂堂大建筑師顏璽,怎么可能干出這種蠢事?
顏璽一顆心悠悠地懸了起來,尷尬地笑笑,說:“嗯,嗯……那,如果已經簽字放棄了,還有什么補救的辦法嗎?”
“有啊,很簡單,可以到律師樓辦個文件,要求她的先生把她的名字加回去就可以了。在美國,不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是不行的。尤其是我們女人,本就處于弱勢地位,一定要爭取到自己的合法權益,寸土必爭,一分都不能少!”妮娜的頭腦絕不像她平時表現出來的那么簡單嬌憨。只要牽涉到重大事情,她都思路清晰,邏輯性強。每當這個時候,顏璽就會覺得,其實妮娜骨子里是個女強人,她不過是習慣性示弱,以柔克剛。用貴州話來說,“裝憨得頓飽”。
夜深了,客人們四散離去,紫蘇也回房間倒時差去了,剩下岳子君和顏璽泡在游泳池里解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顏璽想起妮娜的話,心里就像壓了一塊石頭,怎么也開心不起來,越想越別扭。
和岳子君的千變萬化正好相反,顏璽只有一張臉,美國人叫“One Face”:心里想什么,臉上便忠實地表現出來,一點沒有修飾、遮掩。
岳子君注意到顏璽從剛才便一直沉著一張臉,體貼地問:“璽兒,你不開心嗎?”
“沒有!”顏璽煩躁地回答。
“不,你有心事。璽兒,我不是跟你說過,有什么煩惱的事、不開心的事都要告訴我,交給我來處理嗎?”
岳子君撫摸著顏璽的頭發,聲音那般溫柔,顏璽幾乎要落下淚來。她越想越委屈,終于忍不住,直截了當地質問道:“你為什么要讓我簽字放棄這棟房子的擁有權?美國法律明明沒有這個規定,你為什么要騙我?”
“哦?是嗎?你聽誰說的?”岳子君坐直了身子。
“這你不用管!反正是個美國律師!而且,就算放棄了,也可以到律師樓把名字加回去的!”顏璽語氣很是刁蠻委屈,像個對父親撒嬌的小女孩。
“好,我馬上打電話給陳律師問問!”岳子君立即從水里起身,濕淋淋地便去抓放在椅子上的手機。顏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明天再問嘛。”
“不,現在就問。否則疑問放在你心里,會把你憋壞的。我可舍不得。”岳子君拿起電話,當著顏璽的面,撥通了陳律師的電話,完全是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不回避不遮掩,顯然無不可告人之處。
電話里一番簡單交涉,岳子君掛了電話,一臉歉意地對顏璽說:“璽兒,你說得對,確實可以再把名字加回去。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陳律師那里辦理手續。”
顏璽驚詫得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本以為岳子君會百般狡辯,甚至勃然大怒,沒想到他第一時間便著手處理此事,并馬上答應把她的名字加回去。而且陳律師她也很熟,長著一張正直坦蕩的臉。他們一起吃過不下十次飯,還一同主持過活動,在洛杉磯這種地方,就算是朋友了。去他那里辦理手續,絕對錯不了。
那么,岳子君是真的不知情,被賣房子的忽悠了?他那么坦蕩,心底無私天地寬。而自己差點冤枉了他!自己怎么這樣勢利呢?居然去懷疑岳子君這樣的好人!
顏璽心里一陣自責,羞愧得幾乎要鉆到水里去。
岳子君攬過她的肩,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對她說:“璽兒,沒想到這些天你心里還藏著這么大的秘密和疑問,真是委屈你了!今后,有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里,通通告訴我,我都能替你解決。當年追求你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我絕不會騙你,更不會害你,這話終生有效,相信我好嗎?”
顏璽感激地點點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深藍色的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月亮泛著靜靜的清輝,微風輕柔地拂過面頰,帶著醉人的花草香。
岳子君對自己的一片心,就如這輪皓月,天地可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