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86年,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布里斯班
- 失落之書
- (澳)東妮·喬丹
- 7653字
- 2020-11-20 14:59:15
日后當凱蒂·沃克回想起今天這個早晨,她會努力去記起每一個細節。為了搜尋線索,她會躺在床上仔仔細細地把每個瞬間都在腦海里過一遍。她記得的第一件事將是天氣的炎熱,然后才是那條圍巾。
時值盛夏。從家里望出去,構成起伏的天際線的鋼鐵建筑已經發出明晃晃的反光。后來,在公交車上,她拉著吊環,在汗流浹背的購物者和渾身麝香味的青少年中間搖搖晃晃。她感到一點點猶豫,因為原本可以去游泳或者去洗個澡的,或者只穿著短褲待在廚房里,一只胳膊夾在冰箱里。
不過既然來了,已然站在美術館外面排隊,那些想法也就煙消云散了。隊伍縱貫美術館那與河岸平行的前院,她排在中間位置,前后站著臉色紅潤的女郎,幾個汗水濕透了襯衫的男人,拽著媽媽胳膊的小孩子,還有滿臉皺紋的老人拿著隨報紙附送的免費導覽冊給脖子扇風。植物園就在對岸的下一個河流拐彎處,那里生著高大的大葉榕樹,郁郁蔥蔥,樹蔭濃密,然而人們還是寧愿站在這里揮汗如雨,排隊等著進去參觀。實際上,很多這類所謂“一生必去”的展覽看了都會讓人產生心理落差:古墓里出土的士兵雕像看起來就像本市穆魯卡區哪個水泥廠澆鑄出來的一樣,一些從盧浮宮來這里巡展的大師名作也像故弄玄虛。
隊伍一動不動。凱蒂沒吃早飯就來了,不過她帶了一個沙拉卷,裝在肩上的布袋里。沙拉卷里的番茄這會兒已經稀巴爛了。她的食指還插在帶來的平裝書里當書簽,她很想接著讀下去,但是在等著參觀印本殘頁的時候讀其他小說,感覺很不虔誠,好像這么一來英嘉·卡爾森的在天之靈會對她不滿似的。
她應該早一點來的。之前她一直睜著眼躺在床上,透過寬闊的臥室窗戶盯著天空由漆黑一片到東方既白,就像她只有八歲,坐等圣誕節清晨到來一樣。不過,她也不想趕時間,而是想把每一個細節都留在記憶里。
印本殘頁就在這里,鎖在州立美術館新館里,由鐵門和玻璃展柜保護著。這些印本殘頁,這些不可替代的無價之寶,就在這里,在布里斯班。
她把一側的頭發撫到耳后,轉頭碰巧遇上排在身后的大個子男人的目光,他把這當成了聊天的邀請。
“西方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一個發明是什么?來吧,猜一猜。”
他穿著短袖襯衫,胸前口袋上繡著某種標志,長襪提得很高,打褶的短褲上系著尼龍腰帶,卡在腰部最粗的地方,長襪和短褲間露著一英寸來長、通紅脫皮的膝蓋。一個笨重的黑色大包把他一邊的肩膀墜得陷下去一截。他把包換到另一邊肩膀上的時候,襯衫的腋窩處露出兩圈汗漬。
輪子?羅盤?印刷機?
“是空調。”他說道。他大概四十歲,襯衫到現在還沒有一絲褶皺,熨衣服的人肯定是下了不一般的決心?!耙菦]有空調,你覺得他們能登月嗎?更別說飆升的謀殺犯罪率、車禍、一落千丈的工作效率了。那家伙,發明空調的那家伙,該給他發個獎章?!?
凱蒂揚了揚眉毛,示意要抵達他倆共同的目的地,還要排這么長的隊。
“要我說,這不算什么。下雪我都來。我一點不在乎。這都是值得的,你說是不?”
她回答正是如此。
“我媽那個人,早上問她,你去不?她說不。她錄了雷·馬丁的真人秀要看。什么破秀,壓根兒不明白哪兒好看。我就喜歡書,喜歡繪畫。我本人是攝影師,專業的,”說著,他朝前方印著“印本殘頁展”的橫幅點點頭,“我叔叔在紐約看過這個展,那是七八年前了。”
“那他真是運氣好。”
“可不,運氣特好。他現在住在悉尼。你去過嗎?”
“去過悉尼嗎?去過一次,參加一個表親的婚禮。”
他笑了。他的意思是美國,她搖搖頭。
“卡爾森嘛,萬里挑一,沒說的。她的死肯定是黑手黨干的,知道吧。就跟肯尼迪總統一樣,”男人鼓起胸膛,拿小指頭掏了掏一邊的耳朵,“你來過這兒嗎?我是說這個美術館,這可是世界一流的?!?
對這個問題,她倒可以點頭說是。這堆“世界一流”的鋼筋混凝土已經開放四年了。她還記得這里被清空為工地之前的樣子,那漫長的施工過程,以及街角豎起來的臨時圍欄,上面被人用加粗加大的字體涂著:95%的藝術家都離開布里斯班了,美術館還留著干什么?
“我很喜歡這里?!彼f道。
空氣中一絲微風也沒有。有幾個女人戴著遮陽帽,一對情侶撐著同款桃色遮陽傘。排在凱蒂前面的那位上了年紀、后背筆挺的女士整理了一下圍巾,圍巾上的圖案是柔滑的綠色和水藍色旋渦。她時不時轉過身來,似乎想加入他們的談話但最后又打消了念頭。凱蒂隨著隊伍往前移動,耳邊飄來小孩的聲音:“看完以后我們能吃薯條嗎?”還有一個年輕姑娘的話音從更遠的地方傳來:“凱馬特超市好不好?特別好?!?
不久,凱蒂排到了柱廊底下的陰涼中,柱廊像有生命一樣往外輻射著熱量。接著她踏進了美術館??照{的涼意撲面而來,她感覺像跳進了游泳池。她買了票。衣帽間的服務員把女孩子們的漂亮遮陽傘和綠圍巾老太太的糖棕色軟皮大提包都存上了,然后拎起——用的是一根拇指和一根食指,像拎著一只死動物的尾巴——凱蒂的布袋,把寄存票沿著柜臺滑過去給了她。那個攝影師一邊拿手帕揩脖子上的汗,一邊跟工作人員爭論要從特別通道進去,說什么他“認識人”。
馬上,她就要看到它們了。
在寬敞的展廳里,回蕩著鞋跟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保安的制服挺括,如空氣般清爽。
她走了進去。
人很多,但是沒擠到轉不開身的程度。正前方是一幅英嘉·卡爾森的黑白海報,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海報上的英嘉兼具純真和智慧,雙眼炯炯有神,淺色的頭發編成一根細細的辮子。感覺她能夠一眼看到凱蒂的心底,好像只有英嘉一個人才真正了解她一樣。
海報左右各隔了幾米的距離掛著兩張較小的照片,一張是在某家餐廳里她跟一群笑容滿面的男女服務員的合影,另一張則是她某次在臺上領獎的照片。凱蒂左手邊的展廳里全是介紹1935年時代風情的展柜。就在那一年,英嘉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說《世事皆有盡》。
以后,凱蒂會再次回到這里,看這些展柜和右手邊的英嘉生平介紹。她會仔細觀察英嘉童年住所的照片。那是一所小木屋,坐落在古老的森林里,是卡爾森家好幾代人砍樹、搬石頭建造起來的,英嘉移民到美國之前就住在那里。在木屋里,能看到一把扶手被磨得光滑的椅子,一條掛鉤上的圍裙,一個鑄鐵罐,還有一把長柄勺。照片里還有一盞黃銅旋鈕、燈芯分叉的油燈,照著小英嘉學習認字。刺啦作響、帶口音的人聲錄音不間斷播放著,那是認識英嘉的人對她的描述:“她很善良,很沖動,很矛盾。她脾氣火暴?!彼鶜q的時候打斷過一個虐貓小男孩的鼻梁骨,弄得全村嘩然;九歲的時候,大家疑心她從窗戶爬進陌生的有錢人家里,只為了坐坐他們的椅子,變換一下家居物品的擺放順序。展覽還包括幾本藏書,大概是英嘉十幾歲時看過的;她笨重的黑色打字機,鍵盤被磨損得凹下去了;還有她本人的親筆日記。無非常見的那一套,這些都不是凱蒂來這兒要看的東西。
越往展廳中間走,人群就越加密集。現在凱蒂的面前有三個展區。她在第一個前駐足,這是整個展覽最大的一個展區,主題是“世事皆有盡”。里面的展品有罕見的、帶作者簽名的初版書,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移民女作家的一本薄薄的小說,當時的發行量很不起眼;有原書的手稿,很多句子下面都有褪色的藍墨水筆畫的線,空白處還有英嘉·卡爾森的隨筆記錄,筆跡遒勁自信;那三封粗暴的退稿信也在這里,它們的存在證明英嘉也會被退稿,因此安慰了全世界作家的心。接下來就是關于此書出版以后如何一步步大獲成功的新聞簡報,以及倫敦、紐約和悉尼的書店前面人頭攢動的照片。展品里還有一些書店老板寫的信,寫著諸如“我干這行二十年了,能在店里賣你的書是我最大的驕傲”的話。這里還有英嘉寫給她出版商的六七封信,字跡因為年代久遠有點模糊,包括那封有名的身后信??柹钠绽擢劒劚苍谡构窭?,還有幾篇精選的書評,有的語氣居高臨下(說這本書“無疑是不錯的”),有的則把她捧上了天。還有些信是對她的威脅和控訴,把她叫作“自己民族的叛徒”“猶太人的幫兇,說不定本身就是猶太人”,還有“到處傳播毒藥、謊言和政治洗腦宣傳的壞分子”。
凱蒂不緊不慢地看著。
下一個展區的主題是1939年的那場大火,以及各路專家對此的不同猜測。凱蒂掉頭徑直走了過去。她知道里面肯定少不了那條被燒熔的項鏈、葬禮的照片、各類紀念物、訃告,以及英嘉·卡爾森去世以后全世界的讀者們寫給她的信——直到今天還有人在給她寫。還有其他人寫的書,聲稱自己已經破了這個很久很久之前的懸案——每一個都帶著盲目的自信,每一個的結論都跟別人針鋒相對。
接著,凱蒂來到印本殘頁面前,這些是英嘉·卡爾森的第二本小說僅剩的遺跡。她湊近了一些,帶著膜拜圣壇般的謙卑心情,在擁擠的人群中找到了一個立足之地。她看到一塊小牌子提示“請勿觸摸玻璃”,另一塊提示“禁止使用閃光燈”。
殘頁像是破舊的墓碑碎片一般,散落在長長的盒子里。她辨認出其中七張殘頁上的頁碼,這些殘頁是在大火中幸存下來的,按照順序,分別是第46、53、108、117、187、200和238頁。殘頁的破損程度不一,第108頁只是給熏黑了右側的紙邊,右上角燒了一個橢圓形的小洞。第200頁的整個一角都被燒沒了,其他部分也有分崩離析的危險,每隔三四個字就有一處剝落;就是在這一頁里,出現了與全書標題的呼應——“日夜與分秒”,是懸在殘存頁面上的最后一個句子。
凱蒂看著這些殘頁,突然很想念她的父親,這種想念很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了,是一種從她身體一側蔓延開來、直到胸骨后面為止的痛感。她知道別人身上的胸骨完整平滑,但是她自己的上面遍布尖利的窟窿,就好像刨絲器一樣。
她在那兒待了大約一小時,靜靜地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絲毫不理會周圍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群。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那個攝影師正用胳膊肘輕輕推她。他正在架設三腳架,而且好像沒認出她來。凱蒂眨了眨眼。他襯衫上的標志像一只黃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她。
她經過禮品店,走出了美術館。禮品店里出售紀念畫冊和各種價位的《世事皆有盡》原著,從小牛皮封面、帶燙金字母標題的版本到做工粗陋、凱蒂的老板克里斯汀絕不會容許出現在她們書店貨架上的那種平裝本,應有盡有。還有以印本殘頁為靈感寫出的小說,以及由這個故事演繹出來的奇幻小說、詩歌、罪案小說等各個類型的作品。她經過了所有的這一切而沒有停留。這展覽還會在本地持續一段時間,她不用急于一時。
到了外面,烤箱一樣灼熱的空氣讓她眨巴起了眼睛。在通往草坪的臺階頂上,兩個笑容滿面、穿著紅色帶“英嘉”字樣T恤衫的年輕人在分發傳單,宣傳明晚關于英嘉·卡爾森生平、作品和死亡的講座。“誰都可以來?!眰鲉文泻⒄f。凱蒂拿了一張塞進包里。
眼下烈日灼人,她卻突然聞到一股濕潤泥土的味道,說不上是從哪兒飄過來的。馬路上車流的轟鳴聲和河中水流涌動的汩汩聲交匯成了嗡嗡的白噪聲。她的眼皮有點睜不開了。她聞到了雞蛋花的花朵和長長的暗綠色樹葉散發的香氣,花是一種充滿熱帶氣息的果香,葉子則是大地和油蠟的氣味。在夏天的這個時節,雞蛋花樹正是綠意盎然、枝繁葉茂的閑適樣子;到了冬天,它枯瘦、骨節勁健的枝條會延展開來,伸向天空,讓陽光從縫隙間漏下。她想象噴泉的水霧蒙上皮膚,但一想到已經稀爛的沙拉卷,胃里又一陣惡心。
“他們讓人想起摩門教[3]的某個教派?!币粋€女聲在耳畔響起。
凱蒂轉過身,認出了那條圍巾。說話聲來自那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就是排隊時站她前面的那位。她戴著手套的手握著一張傳單,正給自己扇著風。在混凝土建筑和藍天的背景下,她顯得格格不入。
“我說的是卡爾森那些狂熱粉絲?!迸拷又f。
“他們倒真可以跟摩門教徒學一招傳教套路,”凱蒂答道,“如果有人敲開我的門說,‘能占用你一分鐘聊聊文學嗎?’我會讓他們進來,還會給他們泡杯茶?!?
“我在里面看到你了,”女士揚起一邊的眉頭說道,“你剛才是不是也有宗教一般的朝圣感?”
她的聲音十分悅耳。臉上雖然有皺紋,但她看上去還是很年輕。她滿頭柔軟的白發,沒有化妝,只涂了紫褐色的口紅。她穿著奶油綠的長袖亞麻外套和孔雀綠的亞麻裙子,戴著成套的、鑲珍珠的金胸針和耳釘,臉上帶著笑容。
凱蒂想起自己站在那兒想英嘉·卡爾森和父親的時候,肯定看起來像個呆子吧:“我當時走神到九霄云外了?!?
“著了魔了,是不是?”女士望著她,那對內雙眼皮、淺色瞳孔的眼睛好像會說話。
凱蒂做了個鬼臉,一手撫上心口:“被你猜中了。我可是英嘉·卡爾森死心塌地的粉絲。我認為她是古往今來世上最優秀的人之一?!?
女士的笑聲像銀鈴一般:“死得早對她的職業成就可大有幫助,是不是?尤其是對一個只寫了一本書的傳奇人物來說。如果她活到老,變得無聊透頂,誰還會記得她這個人?”
一個大度點的人聽了這話也許就笑笑、聳聳肩,保留自己的意見就完了,但是直到這次對話結束好幾個小時之后,這么理智的想法才出現在凱蒂的腦海里。她能感到不爽的情緒堆積起來,但是平息不下去。“她寫了多少本書并不重要,她怎么去世的也不重要——雖然確實令人痛心。英嘉鼓舞了人心。她看到了人們的疾苦。這可不是無足輕重的?!?
女士吸吸鼻子,朝展覽的方向揮了揮手:“人們一般都是感情用事的傻子。為了一本誰都沒看過的書里面幾頁燒焦的紙,搞得這么大驚小怪。大多數人甚至會排隊去參觀一個土豆,只要有人在報紙上為這土豆寫點文章?!?
“你不相信有些書能改變世界嗎?比如《圣經》、艾茵·蘭德[4]的書之類的?”
“我相信大部分排隊來看這些發霉的破紙的,在本周之前連英嘉·卡爾森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她停下來,把手提包換到另一只胳膊上挎著,“你以前聽說過她嗎?”
“我每年至少讀一次《世事皆有盡》。這是受我父親的影響,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讀過這本書給我聽。還有……好吧,我的名字其實就叫凱登絲。不會有人愛得比這還投入吧?”
凱蒂還小的時候,有時會假裝自己叫另一個名字,比如珊迪或者伊芙琳之類的,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的名字是父親起的,不想要的話,對他就是某種意義上的不敬。想到父親的短短瞬間,她回憶起被陽光曝曬過的剛從晾衣繩上收下來、還帶著暖意的法蘭絨床單,還有她午餐盒里的蘋果片,上面沾著父親小刀上的金屬味道。
“這糟糕的大熱天?!迸空f完雙膝一軟,臉上的皮膚好像被看不見的線穿起來往下拉扯一樣垮了下去。她那戴著手套的手往身后抓去,想找到什么支撐的東西,但什么也沒有抓到。
凱蒂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把她引到樓梯上坐下。隔著亞麻袖子,這胳膊摸起來像鳥骨一樣細瘦?!拔胰ソo你找點水來喝?!彼f。
女士細瘦如爪的手指抓住了凱蒂的手腕:“不要。我最討厭大驚小怪了。大驚小怪,興師動眾,真受不了。”她的話音里夾雜著尖銳的吸氣聲。
“我說的是去找杯水,”凱蒂說,“又不是叫一隊救護車來。”
“接著說。說話,說話。我一會兒就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真的叫凱登絲嗎?真是難為你了?!?
“一點都沒有啊。其實,大家都叫我凱蒂。也許咱們不該在這兒曬著?!?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曬著吧。沒事的,我喜歡陽光。這里陽光多,什么都長得跟野草一樣快。我只是老了而已。而且——”女士露出笑容,低頭看著自己枯瘦手腕上的銀質腕表,“——半小時以前我已經叫了出租車。這個城市可真是的,我喜歡這里,但是這里什么都是半睡半醒的?!?
河對岸,高速公路反光的白色路面從橋下穿過。這就是河在這座城市的作用:服務交通、倉儲、工業。對駁船、平底船、挖泥船來說,河就是一條寬闊的高速路。
女士瞇起了眼睛,腦袋側向一邊,就像鳥兒一樣——但絕不像鴿子?!叭绻惆涯切┢破茽€爛的廢紙片看得那么重要,我想你肯定記得上面寫了些什么吧。你覺得哪幾句寫得最……深刻呢?”
“那很簡單,”凱蒂說道,當然實際上做選擇并不簡單,她對所有的殘頁都同樣喜愛,“每個人都喜歡第46頁上的標志性句子,但是在我看來,第200頁上有幾句最好。‘到最后,我們能擁有的只是每一個小時,每一天,每一分鐘,還有我們熬過這些時間的方式。’”
女士揚起了下巴:“為什么,為什么你最喜歡這一句?”
凱蒂思索著:“應該是因為‘熬’這個字吧。總有些日子讓你在早上醒來,卻希望還不如別醒,你懂吧?你情愿付出一切代價,也不想面對當天的生活,只想閉上眼睛,翻個身繼續睡。英嘉完全理解那是一種什么感覺,但她還是堅持奮斗。她讓我們大家都感覺可以堅持奮斗?!?
“哦,我的天哪。真夠多愁善感的。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那種體驗?!?
隨著嘀嘀的喇叭聲,一輛黃色出租車開進了車道。司機從車窗探出來揮揮手:“哪位是瑞秋?你叫的車到了?!?
女士把手提包挎在臂彎里,站起身朝著出租車走去,步子現在很穩了。凱蒂給她打開后車門,這時女士卻停住了,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樣。
“那個人說是黑手黨干的,他錯了。不是黑手黨?!?
“什么?”
“也沒什么要緊。她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接著,女士像小孩子背書一樣,把兩手握在背后,“凱蒂,給你留個謎語猜猜。你選的那個句子,很巧,也是我最喜歡的?!阶詈螅覀兡軗碛械闹皇敲恳粋€小時,每一天,每一分鐘,還有我們熬過這些時間的方式,以及在這塵世間度過的每一秒和那些真正重要的瞬間。’遇見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女士坐進了車,門關了,出租車做了一個違章的三點掉頭,拐過街角消失了。凱蒂坐在水泥地上,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也許是太熱了,也許是因為那位陌生的女士,也許是那句引文?肯定不是。那女士一定是弄錯了。凱蒂周圍的空氣繞著她打轉,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在肋骨內側跳動。她抓起布袋返身跑上樓梯,沖進大門,經過售票點直奔展覽入口。
“嘿,女士,回去排隊,講點素質嘛?!币粋€保安伸手要攔她。
“我剛從里面出來的?!彼戆l著抖回答。
保安一手去拿對講機,同時問她要票來看看。她翻遍了每個口袋,終于找了出來。
“好吧,”他蹺起大拇指指了指她身后,“但是不能帶包。存包處在后面。”
她把袋子扔到他腳下,飛跑著穿過人群。當時有一群小學生正圍在第200頁前面推推搡搡,又笑又鬧。有的孩子在往筆記本上畫殘頁的速寫,不過她從他們中間或者越過他們的頭頂也能看到。就是這里,她的句子,她最喜歡的句子。
她讀了一遍。然后又讀了一遍。
凱蒂的雙腿頓時像灌了鉛,但是雙手卻不由自主地開始摸索,摸遍了牛仔褲的每個口袋。她的東西都在布袋里,扔在外面地板上了。她向某個自己從來不信的神祈禱,千萬別讓那個句子從她腦海里消失。她轉向一個穿著藍格子校服的雀斑男孩,他正在認真地畫速寫。
“麻煩你,請借我一支鉛筆和一張紙?!?
他左右看看想找老師,但還是從速寫本上撕了張紙,連同鉛筆一起遞給了她,并沒計較她狂亂的眼神。凱蒂把紙對折,汗濕了的手太過用力,鉛筆尖戳穿了紙面。
“拿著?!蹦泻⒑仙纤賹懕具f給她。
男孩的善意出乎她的意料。她接過速寫本,一邊在心里默讀,一邊把那位女士念過的句子用大寫字母記錄下來,一共寫了四行。寫完以后,她大聲念了一遍,拿鉛筆挨個兒敲著每一個單詞。然后她謝過男孩,把東西還給了他。
他走開了。印本殘頁還躺在玻璃柜里,仿佛英嘉本人的一部分,蠟封、凝結在時空中,等待有人來喚醒。這人會是誰呢?凱蒂嗎?為什么不可以呢?凱蒂懂得等待的真諦。
玻璃柜里的那個句子是這樣的:到最后,我們能擁有的只是每一個小時,每一天,每一分鐘,還有我們熬過這些時間的方式。
再也沒有別的了。
她在哪里都找不到“……以及在這塵世間度過的每一秒和那些真正重要的瞬間”,殘頁上只剩一塊被火燒過、邊緣焦黑的缺口。就是那場發生在大約五十年前的大火奪去了英嘉·卡爾森的性命,也吞噬了讀者期待已久的、她的第二部小說《日夜與分秒》所有的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