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什么書香門第長大的,父母也不怎么愛讀書。母親在彩票店打工,每天要上很長時間的班,父親則是賽狗訓練師。他們工作都很努力,對賭博和犬類十分著迷。雖然全家除我以外沒有人愛看書,但我父母卻非常支持我對書本的迷戀。小時候,他們盡可能送我去好學校念書,每隔一周就開車帶我去一次圖書館,讓我想借多少書來看就借多少。我幼年喜歡英國作家伊妮德·布萊頓[1]寫的故事和瑪麗·吉爾摩[2]的詩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喜歡的作家變成了阿瑟·柯南·道爾、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和馬克西姆·高爾基等。
我讀的書愈多,就愈想讀更多。我變得十分癡迷,不僅癡迷于書本本身,還癡迷于作家。我想要了解關于我喜歡的作家的一切,比如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信仰、他們的婚姻和他們的處世哲學等,但為什么想了解,我卻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我會對這些作家的生平故事這么感興趣呢?我也明白,作品寫出來就已經自成一體,至于作者在現實生活中是怎么樣的人,這應該無關緊要。
然而對我來說,事實并非如此。2015年,我開始創作《失落之書》的初稿。那段時間,文學界出了兩件互不相干的事。首先是偉大的美國作家哈珀·李出版了她的第二部小說。她的處女作,也就是名震天下的《殺死一只知更鳥》,出版于1960年。自從那時起,五十五年來,她的讀者一直在等待著、期盼著她的新作。這件事讓我意識到讀者的忠心和渴望。如果一部小說真正打動了讀者的心,那就有可能改變他們的一生,我自己就有很多次這樣的體驗。我完全可以理解,一心盼著自己最愛的作家重出江湖——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不放棄——是什么心情。我覺得這是一種極富浪漫精神、令人感動的情懷。
不久以后,2016年,我看了一篇關于意大利小說家埃琳娜·費蘭特的文章。“費蘭特”不是這位作家的真名,是她起的筆名。她決心不讓讀者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樣他們就不會把她的現實經歷同她作品中主人公的故事混淆起來。就藝術效果來說,她認為自己若隱匿身份,讀者就可以在踏入她的小說世界時,不帶任何對作者的先入之見。讀過費蘭特的作品后,我發現她的身份之謎令人著迷,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直到她身份曝光。我2016年讀到的這篇文章,就是某位調查記者發布的,他在其中披露了她的真實身份。我看到這個消息那一刻,馬上就希望自己不曾看過。我終于意識到,雖然只要作品寫得好,作家本人的身份應該無關緊要,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還是比較重要的。費蘭特的真實身份被曝光,讓我的內心五味雜陳,至今仍未釋懷。
這兩件事情都成了我為《失落之書》構思情節時使用的素材。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我還面臨一個挑戰,就是如何讓讀者覺得兩條故事線都百分之百可信。我是在布里斯班長大的,對它了如指掌,但我卻從未去過美國。而且,盡管我無疑親身經歷過20世紀80年代,但對30年代的風貌則一無所知。
作為讀者,我發現很多小說中都充斥著歷史細節,令人不堪卒讀。照我看來,很多時候完全是因為作者在前期調研的時候發現了很有意思的歷史資料,便不顧它們對作品本身毫無助益,硬是填塞到作品中去。在這點上,我非常佩服19世紀的英國小說家簡·奧斯汀。每次讀她的作品,我都會驚訝于故事中的歷史背景總是被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當然,奧斯汀寫的本來也不是歷史小說,她作品的時代背景都是19世紀早期,與她本人的創作期是一致的。無論如何,她那種毫不做作的文風都是我學習的榜樣。我也十分留神,不讓展現調研成果的文字拖慢作品的節奏。在創作《失落之書》的過程中,我堅決主張要把主題、故事內容和人物視為作品最重要的部分。我希望讀者能有“這本書寫的是真事”的感覺(有讀者告訴我,他們用谷歌搜索了英嘉·卡爾森,想看看她是不是真人,這讓我非常開心)。我當然不希望作品出現事實性的硬傷,因此下了很大功夫,確保整個故事沒有什么漏洞。同時,我也非常注意,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不往他們身上堆砌無關緊要的細節。
我讀了很多關于20世紀早期美國納粹分子興亂、紐約出版界概況和工廠女工悲慘生活的書。我本來也可以去紐約考察一番,但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就算花費一番人力、物力跨越半個地球,親身踏遍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也不可能真正穿越到20世紀30年代的紐約。我書中那個紐約早已消逝在近百年前的歷史中了。
對我來說,發揮想象力是最重要的,因為虛構性作品(小說)的支柱就是想象。小說能夠給我們機會去體驗另一個世界,一個不同于我們生活環境的世界,同時讓我們透過他人的眼睛去觀察那個世界。這種通過想象與故事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的體驗令我興奮不已。從小到大,沉浸在閱讀體驗中的我,仿佛一時是19世紀70年代的俄國兒童,一時是19世紀10年代的英國淑女,一時又是20世紀50年代的意大利少年,種種體驗,不一而足。如果有人愿意讀一讀《失落之書》,并且通過這本書,大致了解一位參與本國早期反法西斯斗爭的美國作家的生平,那我的欣慰將無以言表。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