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四”前后
- 魯迅回憶錄(素筆憶魯迅)
- 許廣平
- 2142字
- 2020-11-25 16:49:44
五四運動以后,特別是自從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的斗爭更加尖銳、更加表面化。一些洋奴文人、“正人君子”“學者教授”之流,投入了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懷抱,公開為統治階級效勞,在國家、民族受到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沉重壓迫的時候,要青年放棄斗爭,“走進研究室”里去。而以李大釗、魯迅為首以及與他們具有同樣見解的不甘屈服的人們,通過《青年》和青年們組成一條看不見邊際的無形戰線,奔向革命,投向光明。
這是時代推動了魯迅。魯迅在青年時代,就曾經以身許國,立下過“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宏愿。但是從日本回國以后,他看到辛亥革命的失敗,看到反動勢力的復辟,看到鬼魅勢力的橫行,感到個人力量的微弱,因而曾經有過一個時期的悲憤。在袁世凱宣布“莫談國事”時期,他曾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山會邑館的槐樹底下,成天默默地整理舊書、抄錄碑帖,以致晚出的槐蠶,冰冷地落到他的頸上,他也不為之拂去。青年時期激昂慷慨的熱情,完全被深沉的憂郁和艱難的探索所代替了。但他的思想是憤激的,一有機會,也還要對時事表達自己的意見,例如在《哀范君》里,就對袁世凱的稱帝做了諷刺:“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自五四運動發生,特別是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中國人民如火如荼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蓬蓬勃勃地在全國各地發動了起來,魯迅深深埋藏在胸底的憤火,立即被點燃起來了,他完全卷進這個歷史的洪流里去了。“五四”以前,魯迅在專心一致地整理古書、鉆研碑帖,打算從中發掘許多有用的東西。而且我們也不否認,他在這方面的確也另辟了一條途徑,作出了不少貢獻,就是晚年在上海,當白色恐怖達到了極點,他的作品完全遭禁的時候,他這時又想起了那久蓄心中的工作,如編寫《中國字體變遷史》《中國文學史》等。在這方面,因為種種原因,使他的心思一直沒有達到,至終沒有使他說出“也許別人說不出的話來”,未免可惜。但是在當時(“五四”前后),卻有更急迫的工作需要他來作,這就使他寫下了《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明天》等等服從將令的小說和直接揭露黑暗勢力、號召群眾起來戰斗的雜文。從此,魯迅的生活變了,思想變了,不再呆坐抄碑帖了。他在群眾中生長,和群眾在一起從事編刊物、出書的文字斗爭。斗爭的目標更加明確,斗爭的意志更加堅定,完全涌到人民群眾的革命怒潮中去了。
其次,蘇聯革命和它的文學對魯迅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十月革命開辟了世界的新紀元。正當苦難的中國人民處于水深火熱的時候,十月革命的勝利,帶給我們的鼓舞力量真是難以估計。當時中國的一切先進分子,莫不歌頌它,稱贊它,研究它,學習它。魯迅在1918發表的《隨感錄》中,就稱它為新世紀的“曙光”,要人們“抬起頭”來仰視它,迎接它。待到1925年以后,魯迅便丟開了搜集碑帖石刻,而代以內容嶄新的書籍。從日記的書帳中,我們看到他在1925年所購置的書中,就有《新俄文學之曙光期》《俄國現代的思潮及文學》《新俄美術大觀》《文學與革命》。1926年未出北京以前,又有《無產者文化論》《無產階級藝術論》,以及其他冠以露西亞、新俄等字樣的書,與線裝的中國書籍占著同一地位。這又和他所推動的未名社出版《蘇俄的文藝論戰》等書介紹新思潮同一時期。魯迅后來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中說,蘇聯文學書籍那時成了“我們的導師和朋友”,而這個“我們”當然也包括魯迅自己在內。所以說,蘇聯十月革命和文學書籍,對在北京時期的魯迅,也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最后,這也和魯迅自己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如眾所知,魯迅雖然生長在一個小城市里,但是他和農村有著深厚的聯系。他自己雖然出身于士大夫官僚家庭,但是由于母親出身于農家,所以從小就和廣大農民的“野孩子”混在一起。因此,在整個民主革命時期,截然不同于同時代的一些知識分子,他以廣大農民和一切被壓迫階級的代言人自居,替他們呼號,為他們請命。由于他對當時社會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所以魯迅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作家;又由于魯迅深刻地研究過中國歷史,所以他對于許多吃人的“道德”“禮教”,有著深切的痛恨。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學為武器,來達到教育人民、打擊敵人的目的,也就是說他以文學來為革命的政治服務,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做一個聽取將令的革命的馬前卒,所以他能夠在黨所領導的革命隊伍中,擔負起一個光榮的革命戰士的工作。魯迅韌性的對敵戰斗精神和“鍥而不舍”的追求真理的意志,也幫助他走過了許多艱難困苦的道路。我記得他曾經對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情:他的祖父在很早的時候,就讓他抄寫許應骙駁康梁變法的奏折。康梁變法在我們現在看來,那不過是毫不觸犯統治階級根本利益的“維新”運動,但許應骙即使對這個“君主立憲”的改良運動都要反對,可見其思想之保守與反動之甚了。而魯迅的祖父又拿這個奏折來讓他抄寫,想以家庭的專制,來束縛魯迅的思想,這不是要從小制服這個在他們眼里桀驁不馴的人嗎?魯迅后來問我:“許應骙是你什么人?”我答道是“叔祖”!他就半開玩笑地說:“哼!我從小就吃過你們許家的虧!”
一個作家的感覺是敏銳的,特別是像魯迅這樣的作家。這一時期,面對著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宰割,封建勢力的黑暗籠罩著一切,他的內心的忿怒是想象得到的。但是他相信人類的進步,相信未來的光明,所以當曙光剛剛來臨以后,他就和一切先進的戰士們在一起,勤快地做起他們應做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