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魯迅避難在北平
- 魯迅回憶(素筆憶魯迅)
- 荊有麟
- 1915字
- 2020-11-25 16:49:46
自從五四運動后,中國青年已痛感政治環境不特可以決定自身的命運,連整個民族的命脈,都系在政治環境上。因此,遇了政府有措置失宜的舉動,青年人再不像以前低頭讀死書了,總是揭起驚天動地的大運動。到民國十三年中山先生北上,更覺醒了青年對政治更進一步的認識,而在北平的學者,如李大釗、李石曾、徐謙等等,當時又都是熱心此種運動者,以此,全城大游行咯,天安門群眾大會咯,都隨著政治的波動而常常舉行。為了大沽口洋船事件而舉行的示威與請愿,終于演成“三·一八”,不過是青年過問政治運動中的一件事而已。
但這一事件,卻不同于其他事件。
一、這次群眾跑到執政府門口,說明是請愿。
二、段執政不特不出來對青年作負責的答復,反而令衛隊開槍。
三、當局殘殺了青年之后,反誣蔑青年,說青年是準備暴動,請愿時帶有煤油、手槍、木棍等武器。
這曾激起北平各大學教授及文化界人士的憤怒,于是雜志報章一致的反對政府的暴行。魯迅先生便是反對這次暴行的最有力的一個,他不特寫了那有名的悲憤文章——紀念劉和珍女士之死——發表到社會上;他還與李石曾、馬敘倫等教授們,在中央公園有過一次集會,商討怎樣應付及怎樣反對那種暴行。
這一來,執政當局的真面目,終于拿出來了。不特頒布明令嚴禁一切集會,還開了五十一個教授的名單,要軍警一律緝捕。手無寸鐵的教授們,不得不暫為躲避起來。魯迅先生的避難,就是這樣發生的。
五十一個教授的名單,還沒有傳到軍警手里,大多數的教授們,已經曉得了。當時第一個通知魯迅先生的,是北大哲學教授徐炳昶。再其次,是周豈明托人轉達。魯迅先生便動了離寓的念頭。
先生避難的第一個去處,是北平西城,錦什坊街九十六號莽原社。當時莽原社僅有兩間房子。我住一間,另外一間,作會客、辦事、吃飯之用。先生在一個暖和的中午,突然來到了。于是我便將自己住的一間,讓給先生住,我移到外間去。我每日仍照常上課,去報館編社會新聞。先生便在家看書,寫東西。到晚上,先生總要出去到東城轉一趟,打聽打聽當天政治上的特殊要聞。住到第三天,突有三四個青年,來訪莽原社了。據云:系對于《莽原》崇拜,特地來訪問,看收不收外稿。當時我不在社,而來人又不認識魯迅先生。先生便故意裝的像個鄉巴老,說他一切都不懂,非等我回來,無法答復他們的疑問。訪問者悻悻而去了。先生疑心那些訪問者,是偵探改裝的假學生。深恐他們再來打麻煩。于是在第四天極早極早的早晨,先生裝著病人、我攜帶著先生隨身的零星用品,將先生送往石駙馬大街的山本醫院里。
先生不知為什么,在山本醫院住了只有四五天,在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時,他已經留條子而去了,并要我到德國醫院去一趟。
我第一次到德國醫院,先生真的病起來了。獨自在一個很小病房里,床前茶幾上擺著藥瓶,據說是腸胃病,消化不良。每天就只吃醫院給病人所規定的無鹽無油的淡飯、麥粥、牛奶、莫名其妙的蛋糕,先生說:這種飯,即使沒有病的人住下去,也會吃出病來,他實在不能下咽了。要我代他買些有鹽的東西來。東西,當天就給他照買了,記得當時所買的四塊火腿面包,先生一下子全吃完了。
第二次去醫院訪先生時,先生已脫離病房,與其他避難的教授們,同住在一間大房子。我去時,房里人亂轟轟,正在圍聽有人剛由外面帶來的新消息,似乎是說:當局計劃搜查被緝的教授們的家庭。這消息,當然是一個打擊。先生當時也很為著急,于是聽了當時在場的戴應觀之勸,交給我五十元,要我把他老太太及太太暫接出寓所躲避。我在東長安街東安飯店里,代定了一個房間,然后將周老太太及太太接送到飯店里。同時,受了先生囑托,又將先生存在家里的書籍,檢查一遍。幸而先生不是研究政治經濟的,所以各種主義書籍還不大多。略微抽出一部分,連同一些必要保留的信件,一并送到一個熟識的米店里暫存。然而,周老太太怕家里兩個女傭人出毛病。結果,我晚上就代他們看家了。但搜查的事,并沒有實行。所以本來住不慣旅店的周老太太及周太太,在聽說沒有什么事故發生時,幾天就要回家去了。但先生本人,這時卻又由德國醫院轉到法國醫院了。為的是德國醫生們不大贊成無病的人在醫院多住。大家只得另找安隱地了。
法國醫院是比德國醫院自由得多。避難的教授們,在樹下花前散步看書;李石曾與馬敘倫等,在屋中圍棋。魯迅先生,則正趴在一個小桌上,寫答復上海友人的來信。這時節,有人傳出消息,說不特執政府對于教授們不愿追究了,連奉軍當局,也表示不愿追究了。于是膽大的教授們,便開始向東交民巷以外的地區走動了。魯迅先生因神情不安,難于工作,再加以經濟上無法支持下去(先生因避難已借貸數百元),便決定仍回到西三條胡同的本寓去。在五月的一個早晨,太陽剛剛放出紅光,先生已由東交民巷趕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碰碰碰”在打自己的大門了。
一九四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