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魯迅的對事與對人
- 魯迅回憶(素筆憶魯迅)
- 荊有麟
- 2934字
- 2020-11-25 16:49:46
魯迅不大拿出批評家的派頭,去批評某一篇著作或某一個人。但是,他的雜感、論文和小說,甚至于散文詩《野草》,卻沒有一篇不是充滿了批評的態度。我們只要翻檢一下,從五四后直到他死時為止,文壇上一切潮流與現象,都會發現在他的筆墨中。
他的批評,有時只是一鱗半爪,但就只這一鱗半爪罷,那深刻性,卻要比了洋洋數萬言還要有力的多。下面便是一個例子。
北京《晨報副刊》主編孫伏園,在脫離了《晨報》,而去主編《京報副刊》時,剩下的《晨報副刊》便由詩人徐志摩來接編了。徐志摩是伏園的朋友,所以他們倆,雖編著幾乎可以說是敵對的報紙,但并沒因此減卻他們倆人見面的機會。相反地,因為志摩也編著副刊,為了拉稿的關系,倒容易常常與伏園碰頭。因此,他們倆便相互交換著意見,交換著批評,甚至交換著旁人對他們所編的副刊的好惡消息。
有一次,志摩寫了他那有名的雜感式論文:《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當時是志摩正向社會活動的時代,每月用茶點召集著賢人淑女的新月會議,在北大等校又講授著英國歷史上的詩人——拜侖與濟茲,而他的表揚他的客廳的新詩——《石虎胡同七號》,也正起著引誘青年去拜訪的作用。但他卻忽然高興,發表起有關政治的論文,多事的伏園,便將志摩的《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拿去給魯迅先生看,而且在魯迅看完后,還問了魯迅的意見。過幾天,志摩又與伏園相見了。志摩便問起:他那篇文章,不知魯迅先生的意見怎樣?伏園便直爽地答:
“魯迅先生說那篇文章寫的真好!”
然而,正以詩人在文壇上爭輝的志摩,感覺到魯迅的諷刺的批評了。他立刻說:
“他罵得我好苦呵!”
這是一件。另外一件,使我憶起了許欽文。
許欽文約在民國十一、二年時候,陸續在北京雜志報章上,發表他以學生為題材的短篇小說,記得在他的第二個集子出版后,他挾著初印成的樣本,與某氏兩個來訪魯迅先生了。某氏當時,講了一個笑話,他說:
“欽文的第一集短篇小說,只有一個青年太太買了一本,而且看后,到處對人講:說她佩服的不得了。甚至表示,想同欽文作朋友。”
魯迅當即對欽文說:
“那以后再出新集子,我看你還是送她一本罷,不必再要她買了。”
某氏卻說:
“那可糟糕!欽文第一集小說,就賣掉一本呵!”
在場的人,都笑了,魯迅先生也笑了,在笑聲還未了時,魯迅又對許欽文說:
“那不要緊!你更應該送她。為保持你的利益起見,我這里一本,可不必送了,反正我總得買?!?
在欽文與某氏他們走后,我問先生對于欽文的小說意見,先生嚴肅地說:
“在寫學生生活這一點上,我不及他?!?
因為先生不肯輕易贊許人,但也不肯輕易指責人。所以對于從事文藝工作的青年,從來沒有板起面孔,寫長篇大論的批評,某人如果有一點可以指責,先生就指責那一點,某人如果有一點可以贊揚,先生就贊揚那一點。曾憶“莽原”時代,先生所贊取的幾個青年,如高長虹、李遇安、黃鵬基、韋叢蕪、向培良、韋素園等等,先生就分別地,曾講出他們某一點的可取來。而當時先生所嫌惡的幾個青年作者:如沈從文——當時名休蕓蕓——歐陽蘭、張友鸞、黎錦明等等,先生也曾指出他們的思想上、態度上、技術上種種的不正與缺點。然而,先生并不是死抱成見的人。在高長虹出著“長虹周刊”表示要獨霸文壇的時代,先生也不容情地起來打擊他了。而沈從文一到與丁玲辦《北斗》的境況,先生也從旁贊助他們了。倘使志摩現在猶生,如果他跑到前線,能將大別山或者中條山的血淋淋的戰斗事實,用他的大筆,寫成歷史式的紀念碑——史詩,那魯迅先生也許真要稱他為詩人了。
但先生是疾惡如仇的。一個人不大公正的態度,倘不改變,先生是老記著他,因為先生不是神仙,是人。他有一切人們的感情與生活。他處在落后的中國社會,他接觸著社會各種黑暗現象。他的思想、行動,當然不能不受現實的影響,下面幾件例子,是可以看出的。
先生的第一集小說《吶喊》出版后,創造社的成仿吾,曾給了不大公正的批評——聽說仿吾在延安一次講演里,曾聲明取消了他那批評,主張對魯迅再認識,可惜魯迅已死于地下,不知仿吾之聲明了。雖然先生的不肖弟周豈明,在某一篇文章里,也回敬了成仿吾一下,指出成仿吾的客觀與主觀的兩用法的錯誤。但先生并不能因此而釋然于心,我們曉得:先生與創造社人往來,是非常之少的。除了郁達夫外,其余可說很少了。成仿吾那一次不很客氣的批評,使先生耿耿于心者,達至十數年。無論談話里,文章里,一提起創造社人,總有些嚴厲指摘或諷刺。雖然這指摘或諷刺,另有它的社會原因在,但仿吾那篇批評,卻在先生的腦筋中一直記憶著。記得民國十八年春天,我到上海去看先生,當時有人通知先生說:創造社要在他們北四川路的書店樓上咖啡座開會,商議對付魯迅,先生立刻興奮了,在問明了開會時間之后,一到吃過中飯,先生便說:
“走,我們到創造社咖啡座搗亂去,坐在他們前面,看他們怎樣對付罷。”
于是先生及他的愛人廣平,還有喬峰和我,一同走進創造社的樓上咖啡座去,剛巧,咖啡座在屋中間擺起長臺子,先生就邀我們坐到長臺上,而且還說出任什么人來也不讓的話來。
幸而,坐了整整一下午,來客雖是川流不斷,但并沒有說明,要長臺子開會,教我們讓出的話來。于是,在電燈已亮,要吃飯的時光,我們才在笑聲里,走出了創造社咖啡座,在歸途中先生還說:
“什么也不怕,怎樣來,就怎樣應付,他們就莫可奈何了?!?
可是,計算時間,離成仿吾批評《吶喊》時,已有五七年之久了。
還有一件,是北京《京報副刊》向全國學者發出征求指示青年必讀書。當時應征的,當然是很多的。有的勸青年人讀經,有的勸青年人讀幾何學,真是洋洋大觀,美不勝收。而魯迅先生的應征,則竟說:
“我勸青年人多讀外國書,少讀中國書,甚至不讀中國書,因為……”
他雖然在因為之下,還說了外國書多是入世的,而中國書多是出世的理由,但有人反對了。開始發表意見的,是一個中國大學名叫熊以謙的學生。由熊開頭,接著維持世道人心的國粹家都出來了。這場筆墨官司,打了好幾個月。先生勤奮地應戰,一直沒有表示休息的樣子,因為據先生當時說:
“你只要有一篇不答復他,他們就認為你失敗了。我就篇篇都答復他們,總要把他們弄得狗血淋頭,無法招架,躲回他們老巢去為止?!?
在此事過后的四五年中,我在上海一個友人處,忽然碰到那筆戰挑動者熊以謙,高高的個子,紫紅色的臉,講話總是慢吞吞,看樣子,倒是非常老誠的青年,于是在碰到魯迅時,便把我看見熊以謙的事,告訴了他,不料先生竟說:
“你說他老實么?那就是他騙取社會同情的手段。凡遺少,都有那一手,怎么樣?現在還在上海么?喊他來,我把他腦子中的中國書蟲,都要打干凈。”
可惜,我當時沒有帶熊以謙去看先生。否則,不知道先生要怎樣教訓他一頓呢。
再有,類于此的事,就是先生對于他的朋友胡適之博士,總是抱著反感,無論寫文章或談天,對胡博士的態度總是不敬,兩人雖然也常開玩笑,但先生的話,卻是帶刺的時候多。就如先生南下教書,由廈門而廣州,而上海,其間已有五六年他們未曾再見面,但先生忽然跑回北平省親去了。在北平,還又到處講演起來。在一個場合中,他們兩人相會了,胡博士說:
“你又卷土重來了?!?
魯迅先生答:
“我馬上就卷土重去,絕不搶你的飯碗?!?
弄得胡博士只能說:“還是老脾氣呵!”
而魯迅則答:
“這叫至死不變!”
因為當時胡博士忽而反對國民黨,忽而又預備作官。魯迅便不客氣地諷刺了。
一九四一年,八月,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