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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魯迅的個性

作為一個思想家,他要沒有獨立的卓越遠見,那,他的思想,一定會墮入傳統的因襲中。同樣地,作為一個文藝家,如果沒有超凡的意見同風格,那,他的作品,也會墮入世俗一道的,在這樣的意義上,我想來說一說:魯迅先生的個性。

魯迅先生出身于世家,而在幼小時,家道即中落,那時節,他正十三四歲。以中國人年齡論,他剛剛懂得社會人情。恰巧這時期,他得時常出入于質當店,不特受著質當店朝奉的白眼,與他同年齡的一般小孩子,以及鄰居街坊,都會給他一冰冷的奚落,魯迅先生在這一點上,定受了很大的創傷。終使他不得不菲薄眾議,違反母意,跑到千里外的南京,投考洋學堂——江南水師學堂,魯迅先生獨立的個性,這里已開始發煌了。

他的個性發揚,由此作了起點,此后,便是一直發揮著,總在尋找自己的道路。水師學堂不高興蹬蹭,又轉路礦學校。路礦學校畢業,又去到日本學醫,學醫僅能醫肉體,使他又覺得:先有醫靈魂的必要,終而研究文藝,在思想界動起干戈了。

由于先生的個性發揚,可以說他,對于任何人都不容易相處。如果那與他相處的人,是走的與他相反的道路的話。但因他的個性發揚,不是孤獨的傲慢自大,而是對于封建勢力的堅強反抗,所以什么人也都與他容易相處,只要是志同道合。下面,我將所知的先生對人對事各方面,舉些例證,以作研究先生者的參考。

×××是先生的二弟,原同居于北平西直門八道灣寓所,自十二年兩人翻臉后,至先生終期,再未與其弟講過話,其間在北京大學教員休息室,雖常碰頭,但一接觸,即起爭執,其對乃弟之厭惡心性,可見一般。可是×××,當時在思想上,是與先生起著共鳴,因此,北京報紙雜志幾次大筆戰,如科學與玄學之爭,如青年必讀書問題,如女師大風潮問題等等,凡有自命為正人君子之流,對于×××議論,有所攻擊時,先生也曾用著各種筆名,代×××應戰,這可看出:先生雖然厭惡×××之為人,但對×××當時之思想,還是支持的。這是一般普通人所難于及到的。因為平常的理性是:只要討厭某一個人,任他作什么有益于人類或社會事業,也會激起討厭的情感。不是說他如此作,定是別有居心,便是說他那樣作,定有什么背景,而先生在這一點上,他是依照了他的看法而動作,把那人的過去,總先擺在一邊。

其次是,先生當時擔任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講師,這學校里的學生,完全籠罩在政治活動中,記得當時學生中分三派:國民黨,共產黨與無政府黨。因為有這些黨派關系,在第二學年,便爆發了不可收拾的學潮,整整鬧了半年,學校還是無法上課。于是有些人,便找代理校長譚熙鴻,預備另外成立一外國語專門學校,以結束其風潮。當時曾邀請與學校有關之董事、教授等,在中央公園開會商決。先生為教授之一,自亦參與其會,會議中,多數以為為解決風潮起見,還是另改學校名稱,學生從新舉行登記。此主張,以馬夷初主張最力,后來李石曾提出:為防止再有風潮起見,學生中,凡系某黨某黨,一律不予接收,先生以此有失教育青年之旨,便激烈反對,始遭打銷。事后,先生曾說:

“石曾先生革命精神是可佩服的,但他那種方法,我卻反對。革命不能不估計犧牲,因革命是為拯救大多數。犧牲少數,自然可以。若犧牲多數,所解放者僅是少數,那我一向是不贊成的。”

這也可以看出,先生對于自己的主張,是怎樣堅持了,雖然與先生主張不同的,是先生一向佩服的石曾先生。

因了先生有那樣獨立的堅強個性,所以先生作起事來,絕不為威武所屈。

曾憶十四年,女師大風潮發生后,先生不贊成該校校長楊蔭榆女士的開除大批學生的辦法,便在北京報章雜志上,為學生聲援,而楊蔭榆之所以能作女師大校長,因為她的朋友章士釗,是當時的教育總長,于是她便以魯迅攻擊她的文章,哭訴于章士釗之前,不幸的是:魯迅先生當時還任教育部僉事,章士釗不顧是非公理,竟公報私仇,下令將先生免職,但先生到教育部任事,起自民元,而先生所任之僉事,又系薦任官,依照官規,薦任官之任免,須呈請大總統,且老職員,若在公事上無重大過錯或觸犯刑法,是不能隨意免職的。但先生竟因作公事以外的文章,而被免職了。依常理,總長為內閣閣員,在黑暗的當時北京政府,本可任所欲為,免一個區區僉事,甚為平常。在旁人,若被免職,只有卷鋪蓋走路之一法,然而,先生實行反抗了。他向平政院提起訴狀,控告章士釗違法,記得當時訴狀上,曾指明章士釗手諭免職令,為某月某日,而免職令理由是說先生參加女師大校務維持會,有礙部令,但先生參加校務會,是在章士釗下手諭之次日,章士釗總不能預知先生的行動,而先予免職吧!其為挾私無疑矣。控訴的結果,先生竟勝利了,府令仍令先生官復原職——雖然先生因總長仍系章士釗,再不高興去到教育部辦公,但先生不畏強權之精神,已完全表現出。

但還不止此也哩,先生個性發揚之結果,不特不畏強權之壓迫,且不逢迎任何權貴,曾經有過以下的故事:

十八年春天,先生任廣州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時,應黃埔軍校之約,前往講演那有名的《文學無用論》。講畢,有某政治家約先生前往其官邸吃飯,先生再三辭不掉,只得前往應酬,酒席自然是很豐美的,但在吃飯時,先生發覺主人,雖對自己再三恭維,但實際,是什么也不懂得的俗人,更不必談文學了。自然,主人所談的對于先生的講演,怎樣佩服,怎樣同感,完全是假話了,先生于是很討厭起來,剛巧上來一道菜,特別稱道其好處,并說明:此菜系某先覺所喜食,而此菜之制作人,就系為某先覺作菜的原廚子等語,在旁人,得到這樣的恭維,除了隨同生人贊美菜好而外,恐無別話可說了。而先生當時連筷子都不動一動,竟說:

“我就是不喜歡吃這一樣菜。”

其不喜逢迎人,可謂到極點了。

可是,這以外,還有更怪的故事呢。

大約是民國十八、九年罷,先生有個既是同鄉,又是同學,而且平素還常同先生往來的某君,忽然作了大官了。有次到上海去看先生,先生竟由后門走出,避不見面,只讓娘姨告訴客人,說主人不在家。而某君又系曉得先生脾氣的人,便在先生前門附近徘徊起來,大約等候了有半小時以上,先生又由后門回來,在樓下堂屋講話,某君聽見了,便一下沖進去,先生要再躲,已是來不及了,而某君還說:

“哈哈!我曉得你在家呢。”

先生當時雖然有點窘,但也即刻答復:

“你不是已經作了官了么?”

某君曉得先生的意思所在,便接著說:

“作官歸作官,老朋友總還是老朋友呀!”

兩人才一同上樓去談天。

類于此的事,在先生是很多很多,我現在再舉一件,作為這篇小文的結束吧。

民國十三年,中山先生北上后,給青年界以很大的刺激,但缺乏的是理論的指導,同真確的消息報導,于是國民黨當局,決定在北京辦一《國民新報》,已故中委邵元沖曾面請先生代寫文章,此事被未名社幾位朋友曉得,決定活動《國民新報》副刊,于是由某君出面,要求先生寫介紹信,同時又找正在辦《猛進》的北大教授徐旭生先生亦寫介紹信。可是,某君的話是兩樣講法,他對徐旭生先生說:是魯迅先生要求徐旭生介紹韋素園去編副刊,而對魯迅先生則說:是國民黨方面要求先生介紹一位副刊編輯去。總之,兩方面都寫了介紹信去,事情算是成功了,便由素園出面去編輯,魯迅先生還代他各方面拉稿,后來不知道怎樣一弄,魯迅先生知道了某君兩樣話語,竟非常之生氣,說:

“你看,他竟到我這里玩手段來了。”

俟后,便再不與某君講話了。直至他死時為止。

一九四一年,四月,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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