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者匠心(縱橫精華·第一輯)
- 劉未鳴 劉劍主編
- 7681字
- 2022-06-20 20:55:37
“父親是一位社會責任感很強的畫家”
——訪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徐悲鴻之子徐慶平
記者:徐老師,您好,首先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中能接受我的采訪。您的父親徐悲鴻是20世紀中國美術界深具影響力的杰出大師,今年9月是他逝世50周年的日子。徐先生融合中西,堅持主張以客觀生活為藝術創造依據的現實主義,堅持賦予繪畫以震撼人心的教育價值和藝術魅力,在中國美術由古典向現代轉型的變革中功不可沒。作為他的后人和藝術事業的繼承者,您的視角是獨特的,那么,您是如何認識和理解他的藝術思想的?
徐慶平:父親逝世50年來,國家、人民和美術界都沒有忘記他,為什么會這樣?我覺得,一是他依靠自己的藝術天分和苦功,創作和奉獻出一批藝術作品,這些作品非常代表中國特點,代表著中國畫從衰微狀態中振起、走向復興的這么一個歷史階段,這是他的作品的歷史地位。他的藝術作品是融匯中西、博古通今的,有很高的藝術造詣,為整個中國藝術的現代化開拓了一條道路,這項非常艱巨的任務是幾代藝術家共同努力的結果,父親在其中做出了獨特的貢獻。二是他在他所重視的藝術教育領域培養了一大批人才,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父親在推進中國美術事業、復興中國藝術方面有一套完整的思想。1918年,父親被聘為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時,曾在北大的雜志上發表《中國畫改良論》,提出了改革中國畫的明確主張,成為倡導中國畫革新的一個主要人物。他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我覺得,對待中國傳統繪畫的這種理念、這種科學態度到今天為止都是正確的,對待西方的東西,他是有選擇的,就是將可采入者融匯到中國繪畫當中來,他用實踐驗證了這個思想的正確性。整體上說,此后中國美術史的發展就是沿著這種思想、這條道路走過來的,這條道路還會延續下去。
父親的一句格言很典型地表現了他的藝術思想,也給我很多的啟示,就是“尊德性,崇文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尊德性”,就是說,他始終把畫家的人品放在第一位,對于能夠突破前人的畫家,他都大加贊揚和宣傳,像齊白石、傅抱石等,他覺得張大千有超越前人的成就,評價道:“五百年來一大千”,這是迄今為止對張大千的最高評價,他的身上從沒有一點文人相輕的習氣。有人說他“譽人太過”,但他這樣是有前提的,他說:“一個人的技藝超越前人,我就要加倍推崇,一個人的技藝沒有超越前人,我不會予以評論,我不會作溫吞水式的評論”。對于真正有才華的學生,他要設法將他們送到國外學習,他是美術界的伯樂,而對沒有民族氣節的人則嗤之以鼻,對人品差或在藝術上搞抄襲剽竊的行為深惡痛絕。我小的時候,記得父親最大的樂趣是買字畫,一個有名的書法家寫了一幅非常大的字,好極了,但父親沒有買,他跟我母親講,這個書法家給魏忠賢寫過碑文,所以不能買這幅字,父親一生真正堅持了他一直強調的“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這樣一條原則。他在改革中國繪畫的過程中受到強烈的反對,但他堅持真理,在家里掛的對聯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表明絕不妥協的態度。他很尊重魯迅先生,后來掛的對聯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我小時候老待在掛有這副對聯的畫室里,對此有很深的印象。
“崇文學”,中國藝術的一個偉大之處在于它始終與文學特別是和詩歌結合得很密切,畫是無言的詩,詩是有言的畫,中國的文化人大多有很好的字和畫,吟詩作畫是他們生活的內容,他們把畫作為自己表達心跡、寄托感情、修身養性的一種主要方式,可以從這樣的畫中尋找到一種文學意境。崇文學,就是要從中國優秀的文學遺產中尋找靈感、尋找題材,這一點對于中國藝術來說至關重要。歐洲古典繪畫藝術,一是從希臘羅馬的神話和文學作品中,二是從《圣經》中尋找需要表現的題材。到浪漫主義時代,則是從莎士比亞、但丁等人的文學作品中尋找題材,重視藝術的文學性,是浪漫主義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此后的藝術是越來越遠離文學,現代藝術的一大特點就是絕對不能有文學性,絕對要和文學決裂,反對一切有深刻意義和深刻內容的東西,這與中國繪畫重視文化韻味的美學觀念完全不同。我父親的文學功底非常深,我們現在保存的他的手稿,他發表的文章、作的演講全都是一氣呵成,只是個別改幾個字,他的字自成一體,融進去繪畫的美。
“致廣大,盡精微”,是指具體的繪畫作品而言的,首先,要有非常深厚的氣韻和十分雄偉的氣派,要大氣,能打動人、震撼人,能達到這種效果的繪畫作品不是很多,它涉及各種因素的共同影響,但一定要有獨特之處,或者講究構圖,或者巧妙運用筆墨和顏色,或者表現深刻的內涵。其次,“廣大”要通過具體的精到的畫面表現出來,我父親有一方圖章,用的是蘇東坡的一句話:“始知真放在精微”,蘇東坡的美學標準是不能太具體、太真實,要抓住主題,突出中心,要通過艱苦的努力極其精確地表現出這種效果,達到“致廣大”的境界。父親的畫非常大氣,吸引人,可以長久地欣賞,他的題詩、題字以及畫中的各個局部都非常精到,精到的東西可以幫助突出作品的大氣。
“極高明”,是指繪畫要達到極為高明的境界,父親對藝術的要求是很高的,他“愛繪畫入于骨髓”,認為只有從艱難困苦中產生的優秀作品才能達到極為高明的境界。例如,文藝復興時期的大畫家米開朗琪羅在羅馬畫西斯廷大教堂的天頂畫,歷時數年,每天不停地仰著頭在上面畫,畫完的時候,頭已經低不下來了,終于造就出文藝復興時代的經典作品。他承擔了設計圣彼得大教堂的任務,而做這項工作沒有任何現實的功利目的,他只提出一個條件,就是不要一分錢的報酬,如果給他一分錢的報酬,那就是對他的侮辱。他認為他完成這樣一件偉大的工作后就一定能夠升入天堂。再如,有一件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品,是借里柯的《美杜莎之筏》。美杜莎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物,法國的一艘軍艦以此命名,這艘軍艦在毛里塔尼亞附近的海面,由于指揮官的腐敗無能和瞎指揮而沉沒了。軍官們上了救生艇,并開槍射擊想上救生艇的那些水兵。水兵們沒有辦法,就用破木頭扎了一個木筏,在海面上漂了多少天以后才遇救。這幅畫就是這些垂死的水兵突然發現遠處有船影時而欣喜的情形,它是盧浮宮所藏的最偉大的繪畫作品之一。畫家在畫這幅畫時,沒有一分錢贊助,這種畫又不見容于當時正在拼命封鎖消息的法國政府,不可能在沙龍展出,肯定賣不了錢,它最先是在英國展出的。這位畫家之所以幾個月不出門,專心致志地畫這幅畫,主要是表達自己義憤填膺的情緒,是代表人類向上天申訴、宣泄感情的。所以說,畫雖是小技,但可以造大奇,可以達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境界。“道中庸”,我年輕時不大懂這句話的含義,隨著藝術實踐經驗的積累,現在已完全理解和領悟到了。藝術是非常強調感情、非常強調個性的,藝術家有著區別于常人的個性和性格,是很容易走極端的,有不少人是神經不大正常的,有的甚至走上自殺的道路。中國藝術的偉大和高明之處,是強調感性和理性的平衡。
“道中庸”,就是指在處理矛盾時要找到一個最恰當的結合點,畫面矛盾的處理,包括寫實和寫意的區分、大和小的對比、用筆快慢的對比、流暢和生澀的對比、冷暖顏色的對比等,繪畫的過程是一個隨時都在處理矛盾的過程,這就要有理性,不能走極端,恰到好處地處理比走極端難。西方印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莫奈表現光線隨時間變化的情況,他的寫實手法真可謂到了極致。后來他發現東方藝術的寫意特征后開始向東方學習,結果西方藝術又走上了另一個極端,寫意變成到了極點的抽象,畫面越來越簡單,成了白紙上的黑方塊,抽象主義就是這么來的。我們中國藝術始終處在半寫實半寫意的狀態,正如齊白石先生所說的,繪畫“不似為欺世,太似為媚俗”。
通過多年的藝術實踐,我以為父親的藝術思想是很高明的。
記者:您剛才提到了您父親重視藝術教育,這在20世紀的大畫家中是很突出的。他注重藝術教育,熱心提攜后學,親自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美術人才,20世紀后半葉中國畫壇上許多聲名遠播的畫家都得益于大師的發現、提攜和培養,有人說“幾占中國藝壇大半”。他為什么會這樣?作為一名美術教育工作者,您認為大師的美術教育思想中有哪些可貴的成分?
徐慶平:這涉及父親在美術創作、美術革新之外的又一個重要貢獻。父親最早的職業是教師,19歲的時候,他在家鄉江蘇宜興同時當了三個學校的美術老師。從宜興到上海尋找半工半讀的機會,他也在學校里工作過一段時間,這就是哈同花園里的倉圣明智大學,他是在順利通過倉頡畫像的應試后去明智大學講學和畫畫的,并利用這個機會結識了康有為和王國維。后來到北京,又受到蔡元培、傅增湘兩位國學大師的賞識,被聘為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的導師,這個研究會是中國最早進行美育的機構,李苦禪先生就是父親在畫法研究會工作時的學生。1919年父親到了法國,1927年秋回國,此后他始終處在教學第一線,主持一些主要的藝術院校,如中央大學藝術系、國立北平藝專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中央美術學院。可以說,他從30多歲開始就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藝術教育上了,他在藝術教育上投入的精力并不比在創作上的少,這是較為少見的。為什么會這樣?他的學生、著名美術史專家劉汝醴曾就這個問題問過他,那是1935年秋劉剛從日本回國,到南京探望我父親時問的,父親回答:我不這樣做,新藝術運動怎么推廣?我發現的這些有才華的學生如何能送到國外去?
父親致力于建立完整的、科學的藝術教育體系,中國后來的藝術教育的很多原則,應該說,都是他在多年的實踐中確立下來的。他主張應要求學生有嚴格的基礎訓練,素描作為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是學畫者需要率先掌握的,現在所有的藝術院校就是這樣做的,這也是中國繪畫的傳統,中國有句古話:“繪事后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但這個傳統在唐宋以后就衰微下來了,特別是在人物活動的表現上。明朝出現過幾個巨匠級的大畫家,清朝只有個別畫家能畫非常好的人物畫,像任伯年、吳友如等,一般的畫家都不會畫人物了。20世紀30年代,父親曾講過,如果搜集中國現代畫得最好的300幅畫,出一本畫集,搞一個展覽,92%的一定是八股山水,就是沒有任何自然情趣、沒有任何寫生感動的、沒有任何時代感的、不知道是表現何地山水的。剩下的8%是石濤、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有真氣的作品和個別的人物畫,中國畫惡劣到不能表現人的活動了,這就太可憐了。
針對這種情況,父親提出了改革的辦法,不遺余力地倡導國畫的革新,即進行嚴格的素描訓練,打破一味臨摹的劣習。他認為,素描之于繪畫,就如同數學之于科學,中國有這個是與否的標準就從他開始。北平藝專的學生,特別是學國畫的首先要接受兩年的素描訓練,以初步掌握寫生的能力。父親為此受到保守勢力群體攻擊的情形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的,竟然由新舊國畫論戰發展到“倒徐運動”。父親堅決捍衛了自己的藝術教育思想,他在為自己申辯的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發表的書面談話中寫道:學生“須學到十種動物、十種花卉、十種翎毛、十種樹木以及界畫,使一好學深思之士,具有中人以上秉賦,則出學校,定可自覓途徑,知所努力,而應付方圓曲直萬象之具已備,對任何人物、風景、動物和建筑,不感束手”。他是以此全面提高學生的素養的。
他自己的藝術實踐也是如此。他一回國就畫了幾張以人物為主的大畫,油畫有《田橫五百士》、國畫有《九方皋》等。現在,中國已經出現一批能夠表現時代精神和人民生活的巨作,和父親當年重視素描的原則是分不開的。
記者:您父親去世時,您剛剛七歲,您記憶中的父親是怎樣的?隨著閱歷的增加,您又是如何理解和認識您父親的藝術追求和人生之路的?
徐慶平: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把時間抓得特別緊,更多的時間,他總是待在畫室里,將一大池子的墨用完才休息,真正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他的勤奮,在我見過的畫家中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他收到的信很多,絕大多數是陌生的、熱愛美術的青年寄來的,他每天清晨起來,開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復前一天收到的信。他的每一封回信都非常認真,如果來信中夾有繪畫作品,他會詳細地指導修改的技巧,他為此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
我小時候,父親教我和妹妹寫字,參照的是張猛龍碑上的字,他受康有為的影響,對碑是非常重視的,他用的是將碑上的字一個個挑下來集成對聯的《張猛龍碑集聯》,并在封面上寫了兩行字:“拔山蓋世之氣,長河大海為詞。”父親的工作非常忙,但仍堅持批改我和妹妹的字,寫得好的字就打圈,沒有打圈的字,就要我們第二天重寫,讓我們從小就接受最有氣魄、最好的東西,給我們打下審美的基礎,同時,他又培養出我們的毅力和耐力,我后來能夠執著地做一些事情,跟我小時候所受到的嚴格的審美訓練有密切的關系。
父親把他的一生都獻給了中國的美術事業,他非常明確地希望通過審美提高人的全面素養,他重視藝術教育、呼吁成立美術館、注重培養美術人才等,核心是從審美方面為中國的振興創造條件。他曾經說:如果在一個大城市的中心豎立非常優秀的雕塑作品,對于提高市民審美水平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院長李天祥先生與錢紹武先生是我國第一批派去留蘇的,李學油畫,錢學雕塑,后來都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他倆臨行前,向躺在病床上的我父親告別,父親說:“中國要出幾個、十幾個畫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而提高整個國家、民族的審美素養卻是非常艱巨的。”我自己在這方面有很深的體驗,記得第一次進盧浮宮發生的一件事情給我帶來極大的震動。當時與我一起進去看建筑室的是一群七八歲的小學生和一位女老師,里面有世界著名的各種派別的建筑模型。老師問學生:誰能說明希臘羅馬時的建筑和哥特式建筑的美有什么不同?我很驚訝,孩子們都能講出一點道理來。老師給他們說,希臘羅馬時的建筑是水平方向的發展,哥特式建筑是垂直方向的發展,這使我很受震撼!因為哥特式建筑是12世紀誕生于法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宗教式建筑,體現法國的傳統美,學生們已經習慣于這種美了,但老師要讓他們知道除了這種美之外,還有別的美,別的美是怎樣的。
缺乏審美的人是不完全的,一個懂得審美的民族一定是偉大的,應當加強少年兒童的審美教育,真正提高全民族的審美能力。隨著自身閱歷的增加,我對父親的人生選擇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父親是一個社會責任感很強的畫家,他意識到自己對國家、民族所應盡的責任。
記者:您的父親曾希望您不要學美術,因為學美術是非常艱苦的一件事情,他自己對此有非常深刻而直接的體驗。同時,他又希望有一個孩子能繼承他所摯愛并奉獻終生的美術事業。您是如何走上美術之路的?
徐慶平:父親的確有過上述互相矛盾的想法,記得在選擇專業的時候,我征求了我母親的意見,母親告訴我:“你父親留下一句話,你生下來的時候就說了,他說,對這個孩子如果溺愛一點的話,就不要讓他學美術,讓他學別的。”我小的時候,父親又說過,他非常希望有一個孩子能繼承他的事業。我哥哥一開始是學繪畫的,但父親看出他更愛音樂,就沒有讓他學畫。為什么?學畫是要有特殊的熱愛的,要愛到癡迷的地步,要有天分。他跟我母親講,我也經常跟我的學生講,繪畫是非常非常艱苦的一件事情,繪畫者不要指望太賺錢,考慮賺錢就出不來好畫。
我從小愛好繪畫,常常跟父親的學生們學習,受到很好的熏陶。初中畢業時,我同時考取了北京師大附中和中央美院附中。這時候,母親講父親特別希望他的孩子中要有一個學美術的,我于是選擇了中央美院附中。我覺得這也是父親的愿望,我出生的時候,父親請齊白石先生給我刻了一方圖章。我以前畫油畫時并不怎么用,后來畫中國畫就經常用。我發現這一方章的大小是畫中國畫最常蓋的大小,非常合適,我一下子懂得了父親的苦心。
我逐漸感覺到學美術的確是一件非常艱苦的事情,這牽涉藝術教育的本質是審美。美術工作者要不斷訓練和提高自己的審美能力,這個階段永無止境,永遠不可能結束,永遠有前面的美等你去追求、去表現。我們常常有繪畫的沖動和想法,但畫出來后總感到達不到自己設想的理想狀態。我曾赴內蒙古畫草原上的云彩,云霞的美特別好看,自己總想把這種美表現出來,我曾經說,一個畫家一輩子畫內蒙古草原上的云,畫好了,就很了不起。巴黎圣母院給我特別神秘的感覺,我老想把它畫出來,但怎么也達不到理想的美。你總是覺得你是在經歷一個不斷表現美的過程,除非特別熱愛藝術,才能習慣于這種循環,一般的人是難以體會其中的艱苦的,所以必須經歷痛苦才能產生真正優秀的美術作品。印象派的代表人物莫奈說:“我們的畫像清晨的小鳥在樹枝上唱歌。”但為了達到這一點,卻吃著常人不能忍受的苦。
我的人生之路經歷了很多的曲折。我從中央美院附中畢業的1965年,中央美院停止招生,全體師生都下到農村搞四清去了。我于是考入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法文,之所以如此,是想學習父親留下的許多法文書籍。第二年開始“文化大革命”,大學十多年沒有招生,我先是當教師。1981年,我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總部組織的一次考試,被錄取為該組織駐巴黎的官員,用半工半讀的辦法,到巴黎大學研讀美術史,攻讀博士學位。
記者:徐悲鴻大師的一生是在窮困、焦慮、動蕩和創造、奮斗中度過的,他的身體為此受到極大的傷害。他人生的最后四年是在相對安定的環境中度過的,他由此曾生發晚生十年就好了的感慨,您覺得您父親有哪些遺憾和未了的心愿?
徐慶平:父親晚年的身體的確不太好,他自己也想他再年輕十歲就好了。他的身體透支得太厲害了。在上海,他常常處在饑寒交迫的狀態。在法國學習時,也經常是因為勤奮工作,十幾個小時吃不到東西,年紀輕輕就得了嚴重的腸痙攣。1943年,他在重慶因腦出血而中風過,此后,身體狀態一直不太好。新中國成立后,身體狀況已經嚴重影響到他的繪畫事業,1950年,他到山東導沭整沂水利工程工地體驗生活,非常興奮,準備畫一張大畫《當代愚公》,他講以前只是寓言里有愚公移山,而現在實際上是真正在移山啊!他搜集到很多素材,畫了好多民工的畫,由于畫大畫要耗費幾年的時間,他的精力就不行了。他有創作的激情,毛主席、周總理又非常信任和尊重他,他的遺憾就是如果身體好的話可以畫很多好畫。他一直為建造國家級的美術館而奔走呼吁,并為此提出過詳細的方案,但到臨終時,他的這一愿望也沒能實現,現在的中國美術館是1958年建成的。
記者:在大師逝世50周年之際,都有哪些重要的紀念活動?您認為,今天的年輕人應該從大師的奮斗歷程中得到什么啟發?
徐慶平:父親的故鄉宜興很重視繪畫和藝術教育,是名副其實的“書畫之鄉”。在父親逝世50周年之際,宜興市政府準備組織所有宜興籍的畫家在江蘇省美術館舉行展覽,出版一本畫冊。我們徐悲鴻藝術學院將召開一次規模較大的紀念大會,北京出版社將出版父親的畫集。
在我父親一生的奮斗歷程中,有許多值得年輕人深思的內容。我覺得年輕人首先要有宏偉的志向。父親出生在宜興的小鎮上,讀的是四書五經,到震旦大學前,他沒有進過正規的學校。他是在上海半工半讀、流落街頭時報考震旦大學和德文補習學校的,連飯都吃不上時,他仍抱著上進心認真學習,很早就立志成為最好的美術家。其次要做到“追求真理,廣博知識”。他說:“夫人之追求真理,廣博知識,此不必藝術家為然也。唯藝術家為必須如此,故古今中外高貴之藝術家,或窮造化之奇,或探人生究竟,別有會心,便產杰作。”年輕人應該從這樣的表述中獲得啟發性的思考。
記者:再一次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